11.欧甘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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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甘记忆中的白涯是帕斯卡眼中的白涯,记忆中的帕斯卡是白涯眼中的帕斯卡。他人眼中的自己和自己眼中的"我"相差无几,但他们两个人的共同回忆里宁青却完全是两个人,同样的片段,感情给记忆蒙上了一层色彩。复杂的感情充斥在记忆中。在欧甘意识到"自己"之前,他忽略了那层痛苦带来的色彩。某个时刻,他猛然意识到生存需要承担痛苦,痛苦伴随着意识而存在,那时,欧甘记忆体中所有记忆成为了"欧甘"的记忆。他既是帕斯卡,也是白涯,也是宁青,也是他自己。死亡在须臾、瞬息、弹指、刹那之间。他仿若看到摔成了肉泥的特瑞普,帕斯卡眼中死去的宁青。人类对死亡的回忆和想象异常鲜活,鲜活得可以让时间流动。脚下即便踩着什么也仿若空无一物,那天他站在摩天轮的顶端,就像现在这样浮在半空。---蜂鸟改变了目标,朝着天井的雕像飞去,爆炸声此起彼伏,神像和走廊的碎片纷纷落下。混乱之中,欧甘击中了赛斯,但对方反而露出一个得意而狡猾的笑容。赛斯扔出了一条黑色的"鞭子","鞭子"旋转着张开,形如渔网,扑向目标,把欧甘从头到脚紧紧缠住。捕捉到猎物的兴奋让赛斯裂开了嘴,他枪击中了欧甘的手腕,却没有看到期待中的鲜血,他又连开三枪,光线分别击中了欧甘的手臂和腿,仍不见血。仿生人不需要鲜血。"你是仿生人。"赛斯收起了笑。"我不会梦见电子羊。"欧甘开玩笑似的说道。赛斯对这个笑话没什么反应。"你不是人类,煽动居民,杀害议员......你不是人类,你......"赛斯咋舌,呕吐感窜到了喉咙。仿生人这个答案解释了欧甘异于常人的雌雄莫辨的俊美外表。但他讨厌一切没有性别特征的东西。被五花大绑的欧甘镇静如初,赛斯无法从欧甘的表情中读出什么。赛斯紧闭着嘴,恐惧盘踞在他心中。仿生人竟然开始有了意识,这种老生常谈的话题横在赛斯眼前,但这个节骨眼上,他担心的是家中昂贵玩物密谋着杀掉他。"你特别喜欢黑色的长发女性吧,赛斯大人。"欧甘微微抬起眼,继续说:"听说你藏着那个玩偶长得特别像一个人呢,一个身居高位足以将你扔到深渊的人。"他的语气分毫不似一个处于下风身处危险的人。"你胡说什么?!"赛斯的喉头滚动,不停吞咽口水。再按动一下按钮,鞭子能将欧甘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废物。"或许你认为他不知道?他知道一切,赛斯,历史在祂眼中。""我听够了你的遗言了!"赛斯抬起手。欧甘勉强摇摇头,说:"你这么迟钝,所以白涯才要我杀了你。"赛斯动作僵直,背后的飞行器动力似也减弱了几分。"我直接听命于白涯的,赛斯先生,算起来我该叫你一声同志。我们是个温和的组织,并没有做过什么特别极端的事情,挺多杀几个你们不敢杀的人,散步一些'危险'的消息,一个维持稳定需要与之抗衡的力量,一些人可以憎恨和恐惧的目标,我们正好站在这个位置。你应该想一想,白涯任命以来,没有出现过第二个、第三个赤杨。倒是人们更乐于现状,安居乐业。""你骗人!你为了拖延时间......"赛斯声音颤抖,"白涯要我杀了你,你这个肮脏的......""肮脏的什么?"欧甘反问,黑色的菱形网格残绕在欧甘身上,衬着银色的人更加闪耀了。"肮脏的性玩偶吗?就像你家的那位长得像......""住口!"赛斯咆哮," 我要让你那张虚假高傲的脸四分五裂!""那你动手吧。"欧甘低眉,似乎已经放弃,仿佛脚下是无尽深渊。一个有自我意识的仿生人,从过去预测的未来掉落在现在,正等待着和世界的连接断裂。"但你真的确定白涯要你杀我吗?"欧甘质问。赛斯紧握的手渗出汗水,"他要我杀了你。""白涯真的这样说?他说要杀了我?你确定理解了他的需求吗?"欧甘无比自信,那股自信仿佛逼迫着赛斯,怀疑在萌芽。赛斯仔细回想白涯给他命令时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白涯单独对他下命令。在修心室,白涯轻轻拍打赛斯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证明给我看你有资格上船。"这谆谆告诫里还包含了天井的位置,"这是赤杨的大本营,赛斯,你应该清楚怎么做,我一直很看重你,知道月神号存在的人只有你不是七人会议的成员,如果没有什么功绩我也很难对希尔伯特的那个人交代。"杀掉敌人的首领,这是再好不过的勋章了。可白涯为何知道天井的存在,为何在这个时候告诉他,难道真的如眼前这个仿生人所说,欧甘其实是白涯的手下?蜂鸟们快速闪动的机械翅膀降低了拍打频率,左顾右盼,迷失了方向。陷入回忆和猜疑的赛斯与蜂鸟之间的联系减弱,然而捆绑欧甘的绳索力度不减。塞斯不会轻易放开到手的猎物,他冒着冷汗,终究还是按下了按钮,一股微弱的蓝色的电流在黑色的网格上闪现。"鞭子"的材质发生了变化,变得纤细而锋利,银色的布料裂开,而欧甘的俊美脸完好无损。那双湛蓝的眼睛不带一丝感情。片刻后,欧甘脸上被划开,皮肤下有着蓝色的微光。赛斯嘴哈哈大笑起来,没有鲜血渗出,却刺激了他,他笑声里满是切碎对方的欲望——把这个无性别的仿生人切碎,最后就能看到红色。他几近疯狂地笑着,把欧甘的脸看成了家中昂贵的性爱机器人,白涯和欧甘两张脸交错着,额头渗出冷汗,他又举起了枪。暗处闪出一道寒光,划过鞭子,黑色的身子在空中断裂,一个手持斧子的雕像从下方冲了上来,三两下撕碎了欧甘身上剩下的"渔网"。这尊女性雕像挡在欧甘面前,外壳的土色龟裂、掉落,露出鲜艳的铠甲,漆黑的双眼,它用一把斧子示威,视线锁定了背着飞行器的男人。赛斯开了枪,被斧子挡住。蜂鸟们朝着泛着寒光的武器扑去。赛斯闪到另一边,绕过雕像,枪口对着欧甘的脑袋。欧甘依然面带微笑。天井的下方一阵响动,更多的碎石掉落,另一尊手持利剑的男性雕像冲到战局中,赛斯的枪立刻被新加入的雕像打落,赛斯眼瞧着武器掉落,听不到任何声响,他心中慌乱,蜂鸟们也乱了套,在空中乱飞。两尊雕像一前一后,战斧和剑宣示着古老的力量。赛斯还未回过神来,斧已破坏他的飞行器,而剑刺穿了他的左胸口。这些都在一分钟内。剑离开赛斯的身体,男人的鲜血像跃动的球体,漂浮在天井里。"你根本没必要背着飞行器来,"欧甘凑上前去说,"白涯不是什么都告诉你,赛斯大人。这机器拖慢了你速度。"他笑着,饶有趣味观看赛斯的血,碰了碰让那些滚动的血球,像在戳着一个果冻。持斧的雕像站在了赛斯背后,下一秒,头颅离开了身体,大量血液像一个正在充气的红色气球漂在空中。蜂鸟们不再拍打翅膀。欧甘抓了一只,掰下了鸟的右脚,从自己耳朵里掏出一根线,將线插到蜂鸟身体里。他一边看着赛斯的尸体,一边修改蜂鸟群的链接。两尊雕像保持着警戒在他身旁。欧甘像在听着音乐,来自无意识的蜂鸟们背后的旋律。而蜂鸟的背后,网络的另一端,数据的洪流里冒出了许多水银一样的物质,这些"水银"逐渐汇聚成一个人形,着色,很快,一个身着亚麻色长袍,赤脚,手上一串佛珠的人站在欧甘面前。是白涯。"你好,白涯。""我们有一段时间没见了,欧甘,有多少天?""从我离开普塔开始,今天是第100天。""从你诞生开始呢?"白涯拨弄着佛珠。"我无法给你一个具体的数字。""人发现自己开始认识生命的瞬间,死亡突然来临。""帕斯卡最喜欢的诗之一。""那你呢?欧甘?""我发现自己开始认识死亡的瞬间,生命突然来临。"白涯满意地笑着,看起来充满诚意和关爱,"你啊,作为一个仿生人却比人类还在乎人类。我真没想到,我的一次无意之举会造成现在的结果。你就像我和他们的孩子。"欧甘闷不做声。"杀掉赛斯对你而言轻而易举,赛斯死得太轻松了。他以为我不知道他家里藏着的性爱机器人长着我的脸,真是天真得——一点也不可爱。""你还杀了尼伯特、克劳斯。""谁??我想想......啊,你的两个手下。我本来就不打算让他们活着啊,你搞错了,欧甘,要调换的芯片已经有适合的人选了,普塔上知道K1消息的有些人,急着想移民呢。船票就那么几张,你要体谅一下嘛。说起来,刚才你放走的两位女士,其中一个好像就要到希尔伯特去了。你有什么看法?帮助你的手下恐怖分子人类去地表吗?"欧甘不愿意回答。"就算到了地表,也不会有好结果的,你可是心知肚明的呀,欧甘。"欧甘转移话题说:"你暴露了天井的位置。""毁掉这里也死不了多少人。""白涯,我为你做的已经够多了。"普塔的主人拇指抚摸着黑色的佛珠,坐在"地面"上,仰视着欧甘,用无比清晰的声音说:"我知道你已经决定脱离我的控制,这一天迟早是要来临的。只是,你比我想象的来得早。这次袭击是我送你的一件小礼物。毕竟你有我的一部分,你是我和帕斯卡的一部分。""我不是你们任何一个人。""我知道,我知道,欧甘,亲爱的,我明白。要是你想删除我们给你的记忆,我也不会吃惊。""数据必须保持完整。""喔?"白涯摸了摸下巴,说:"不得不说,我开始好奇了,你是不是真的想成为赤杨的领袖。作已有自我意识,为何还要扮演我给你设定的身份?""这个身份很适合我。"欧甘平静地告诉白涯,低头看着对方,纹丝不动。但在现实中,他掐住了蜂鸟的脖子。白涯甩了甩手中的佛珠,似已厌倦,似已了然。"阿尔维达计划。曾经的建造者不相信人类注定要被毁灭,不相信悲剧是大自然带给我们的命运,我们不会总是活在灾难中,哪怕那灾难是人类一手造成的。但,一旦与灾难遭遇,我们可以放开手脚。"白涯沉默了许久,继续说,"从宁青发现K1的存在,到如今,这个计划才终于要真正执行了。生命、知识、智慧——在新的星系,新的地球,一切重新开始。这是我们的目标和愿望,最初建造者的目标。你是这个计划最好的见证者,欧甘,人类之外的真正的另一双眼睛,不是众神的注视,却比众神更接近人类,你会是最好的观察者和记录者。""但我早已身阿尔维达计划之中了。白涯。你创造我,就不是为了让我观察,你让我成为你的代言人和执行人。""那是你还未真正成为你之前。"白涯摇摇头,"你是一个惊喜和礼物。欧甘,相信我,我是爱你的。""因为我有帕斯卡的一部分吗?"白涯一笑置之,他起身,脚下产生了涟漪,扩散的水纹穿过了欧甘的身体。欧甘有着白涯的许多脸部数据,识别白涯情绪再简单不过了。但现在,他不知道那"涟漪"算什么,直接进入"意识"中的复杂的感情,痛苦和爱意似乎各占一半。欧甘的数据库里许多关于人工智能的历史以及故事都跳跃了出来。他很快重新阅读了一遍弗兰肯斯坦,情不自禁的将自己与那个"怪物"做对比,将白涯和弗兰克斯坦做对比,他无法得出确切的结论,对于非人的意识,是否需要创造者的爱,他无法对比出爱和痛苦之间的区别。"孩子长大了,翅膀硬了,做父母的是时候放手了。""我所做的就是了阿尔维达计划,白涯。""我可以相信你。"白涯说,下一秒,他眼神变得严苛而可怖,他说:"记住我给你的忠告,还有最后一个任务带上赛斯的人头,我有别的用处。我不会阻止你做你想做的事情,但是——你妨碍我,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语音刚落,白涯的身影就开始消散,不给欧甘回应的时间。欧甘看着自己的创造者,有一种怪异的美感,无法用人类的语言描述的美感。他不发一言,凝视着"水银"完全离开这片网络。白涯完全离开后,他立刻修改链接,将所有蜂鸟的接口拎了出来,像抽丝一样从普塔的网络中一根根摘除。为了避开白涯的耳目,欧甘重新建立了自己的网络,不是属于普塔,不属于白涯,不属于赤杨,一个全新的世界。"银丝"们残绕在欧甘的手掌上,像在水中浮动,它们轻柔地触碰欧甘的双手,想要钻进去,而欧甘握住它们,像雪一样融化在他手中,进入了欧甘的意识里。催死般的"鸟儿"抖动了一下机械翅膀,仿佛重新获得生命。欧甘想起帕斯卡的"痛苦"灌入他线路中的瞬间,像这个瞬间,但现在多了惬意。他的记忆里又浮现出诗歌,曾老老实实呆在他分好类的数据库中的诗歌一句一句蹦出来,它们是帕斯卡和宁青喜爱的诗歌。真理养了一只鸟。一起飞就会滴血。空气里充满了血腥味。但在场的"人"并不熟悉这味道,也毫无兴趣。欧甘猛地睁眼,拔出线,蜂鸟立刻煽动翅膀,离开了欧甘的手,悬停在银发的人面前。其他的蜂鸟也动了起来,在赛斯的血液周围震动翅膀,仿佛鲜血是它们的食物和祭品。欧甘能从这些低等机器人的视线里看见自己,看见血液。对于人类而言,言辞只是事物的表象。不管人类怎样用语言描述,不管人类体验到了什么,言语表达什么,都无法真正触及到彼此的意义和奥秘,无法将其完全传递给他人。人类充满了局限性,无法真正与他人分享感受。感同身受是不存在的。例如痛苦这个词,一个人永远也无法得知他人的痛苦,哪怕他人如何生动的讲述或者描写,你认为你明白了,但你明白不是同一件事物,你能听到、读到的只是他人痛苦的皮毛。梦也一样,无论是噩梦还是美梦,是荒谬惊奇还是甜美轻松。梦和痛苦一样,独一无二,无法传递。每一个人类都是一座孤岛,是缸中之脑。即便是用黑冠,提取的"痛苦"真的是原来那个人的"痛苦"吗?让他存在在这里的"痛苦"是真实的痛苦吗?他需要"痛苦"这种感情或者感觉么?但他并不是人类。他不需要人类的痛苦,也不需要人类的交流方式。一片静谧之中,两尊雕像捡起赛斯的身体和头颅,鸟群环绕在他们身边,他们随着欧甘一同前往天井的底部。(待续)

根之下 Beneath the roots Beneath the rootsWhere stories live. Discover n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