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列车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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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土就是我们的岁月。

然而,在这尘土的后面,

或是地下,

却有着生命的脉动。


我从未在听到"逃走"时不伴有脉搏的加快,突然的企望,飞的姿态。我从为听说广阔的监牢曾经被狱卒砸开,我仍稚气地撼动铁窗只能是又一次失败


多萝西艰难地睁开眼睛,宿醉般的头疼袭来,她差点又要闭上眼。"你终于醒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嘹亮有力。多萝西撑起眼皮,混乱的记忆中滑过一道闪电,她忆起声音的主人——随之而来的愤怒驱赶了困倦。红发的女人抬头,勉强睁开如铅重的眼皮。面前,一个黑发的女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容冷峻,身材高挑,黑色的外套仿佛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她一动不动,像块石头,似乎审视绑在椅子上的人已有数月。多萝西的双手被一根粗绳反剪在椅子后,她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眼前的这个绑架犯在她的家里,装扮成她的客户,把她敲昏。"你最好放了我。"她有些吃力的说,声音沙哑,多萝西望着自己的鞋尖,新买的旅游鞋,这双脚是自由的。"我劝你管好自己的腿。"然而对方像却看穿了她的想法。多萝西眇视警告,猛地抬起右腿横踢,站着的人比她更快地后退,多萝西的腿在空中画了一个徒劳无益的弧,什么也没碰到。愤怒之下,她奋力起身,但椅子死死固定在地板上,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无法撼动金属的座椅和地板之间的连接,这些力量全都回馈到她的身上,绳子深深地陷进肉里,勒得更紧,皮肤上传来了疼痛。"固执对你没有好处。""你这个骗子。"多萝西咬着牙,强迫自己重新坐好,蛮力解决不了没问题,何况她也不是靠着蛮力过活。环顾一下四周,房间只有她坐着的这张椅子。她咽了咽口水,说:"我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只是个穷医生。""我不是想要钱。"绑架犯笑了下,嘴角的弧度像是经过精心计算。天花板上吊灯惨白的光线将房间划分为两个区域。两人正处在白色光线形成的圆锥的底部,光之外的世界似乎不存在。多萝西凝视这个这个黑发,她现在可以肯定"艾莉森"是假个假名。这个有着黄种人五官特征的女人,伪装成一个失去了恋人,痛不欲生,想要自杀却又不敢动手的"艾莉森"她的演技太好了,连续一个月来店里找多萝西,诉说困惑和痛楚,谈论哲学历史和人生鸡汤。破天荒的,多萝西让她住了进来,还打算为她免费剔除痛苦,让她忘记自杀,寻找下一份恋情。但在治疗时,躺椅上的"艾莉森"的说翻脸就翻脸,悲痛之情骤然消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腰间掏出一把枪,多萝西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电晕。昏厥前,多萝西看到这个骗子拿着她的宝贝治疗黑冠。想到这些,一股强烈的不悦、自我厌恶和耻辱涌了上多萝西的心头。她一向小心谨慎,做着违法的买卖,躲避普塔,但再怎么防范,却依然有无法避免的坏事发生。"你到底想要什么?"多萝西问。对方眨了一下眼睛。没有回答。哐铛哐铛的声音在暗处回荡,头顶的灯光随之晃动。这座地下城市高尔特,只有几条旅游线还开着老车,缓慢、颠簸。这些老古董车粉刷成五颜六色,像一条条盛装打扮的虫子,在地球这个烂苹果里钻来钻去。哐铛声不断回响,多萝西愈加烦躁。她离开这个地下坟墓的筹码就差最后一个,只差一个,她就能回到希尔伯特,但眼前的女人从天而降,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绑架犯依然不说话。一副正义凌然的模样。"多萝西,我们还是很合得来的。"绑架犯说,"之前的一个月,过得很愉快不是吗?""你......"多萝西嘴角抽动了下,想起之前那一个月的半同居生活,确实算是愉快,她们的谈话有一种奇妙的默契,即使聊着如何结束生命,高尔特会因何毁灭,都像是聊着明天的天气,平静,自在。在地底,天气预报是绝对准确的,高尔特的天空是一块画布,任由普塔的人涂抹。普塔控制着一切:温度、阳光、包括每一朵云的形状和颜色。所以讨论天气是毫无趣味、毫无悬念的话题,但她们可以谈得非常愉快,仿佛还处在地球表面,天气预报总是不准的地表时代。相信认真注视高尔特的白昼,透过云彩、阳光,会看到那儿其实是黑夜,而黑夜一直是黑夜。她们讨论死亡也同样,津津乐道,对于人人皆有一死,又想忘记生活的痛苦非得活下去的执念感到趣味。"毁灭高尔特的方式也许有无数种,但如果到了那一步,光是消除痛苦的感觉是不能阻止毁灭的。""那可不是,对有的人来说失去了爱人就如同世界末日。""我很抱歉。""你不需要抱歉。来找你的人都还想要活下去。剔除绝望和痛苦,就像从自己的血肉中剔除腐烂的组织,抽筋剥骨是为了更好的活下去。高尔特就算要毁灭,也还是有人想要继续活下去,这样你的这生意才能继续下去,多萝西。""正真的抽筋剥骨可是会死的。我的方法很安全,这点你完全可以放心。""我只是打个比方。"她笑着说。找多萝西的人大多是一种类型:寻死寻活,哭泣,歇斯底里,喋喋不休,愤怒,被情绪控制,深陷泥潭,无法自拔。极少有人像艾莉森那样,哭泣之后的笑容依然夺目,虽然带着点寒意。现在回忆这些,只让多萝西更加气愤,"艾莉森"大概以为自己被她迷住了。多萝西说:"你不叫艾莉森。""是的。"对方避开多萝西不安分,随时想要攻击的腿,走到多萝西侧面。"我原本以为你是一个聪明的家伙,继续靠着你的小聪明挣足离开高尔特的资本,回到希尔伯特......"自称艾莉森的女人停顿,好像在想象多萝西在空间站生活的模样,又笑着说:"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你忽略了许多事情,包括的我意图——我并不是你的客户,对你兜售的东西没有丝毫的兴趣,更不相信你的治疗。""那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多萝西不屑地笑了起来,说:"你在引诱我吗?""自作多情。"多萝西横了她一眼。这不是她第一次被骗了,大概是第二次,或者第三次?她有些记忆是断裂的,像一块地图分成了许多块,这种被骗了的感觉,她不是第一次尝到。"我要你的身份ID。"绑架犯说明了她的需求。但多萝西的思绪飘逸到了其他的地方,十几秒后,多萝西提高了声音问道:"我的箱子在哪里?""什么?""我要我的箱子,我的治疗仪器,昏倒之前我看到你拿走了我的黑冠。"绑架犯走到椅子后,站在多萝西的正后方,说:"我可以告诉你你的箱子在哪儿,但你要答应把你的ID芯片给我。""可笑,现在倒是假装彬彬有礼了,你不觉得恶心吗?""我塞住你的嘴巴,直接完成我的工作。"绑架犯撩起搭在多萝西后颈上的头发,脖子一个小小的伤疤暴露出来,是植入芯片的痕迹。地下的高尔特,天上的希尔伯特,所有的人都会有这个身份识别芯片。出生之后芯片就会植入到人体内,只有靠着ID识别才能获得工作、食物、住处和其他所有的一切。在这样接近地狱的深处,一切都是严格计算的,每一滴水、每一点空气、每一度电等等都在严密的控制之下,保证资源的消耗和再生达到平衡,没有能承担得起再次失控的后果。也有不需要芯片的人存在,住在地表的残存人类,在被人类污染殆尽和抛弃的环境中退化为的另一种生物。传闻希尔伯特有人曾经见过地表人类,说他们没有了语言,像野兽一样生存在荒漠、污水和废弃物之中。颈后一凉,多萝西打了个寒颤,冰冷的指尖滑过她的后颈,激气她一身鸡皮疙瘩。"杀我之前至少告诉我你的真名吧。""我不杀你。""偷了我的身份就是变相杀我。""我会补一个给你。""搞笑,谁要来历不明的身份!""艾莉森是真实存在的,她确实是个失去了爱人的可怜虫,她早就死了,ID在我们手中。我们有许多遗弃的芯片,这芯片像垃圾一样被抛弃,和他们的主人一样被遗忘。"对方说着,低下头,在多萝西耳边小声呢喃:"放乖一点,我就告诉你我的名字。""不,我只要我自己的......"多萝西摇头,想要摆脱暴露在空气中脖子上冰凉的手指。她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和姿势,她看着地上的影子。影子活了,演绎多萝西的恐惧:绑架犯手持利刃,刀锋在吊灯下闪着寒光。从希尔伯特回来的这些年,多萝西再次感受这种功亏一篑的痛苦,从心底深处涌起的怪物,让她发狂、不满、悲伤、痛苦——这些不必要的感情,影响心智和行动,必须消除......她想要她的箱子,她的工作成果,能带她离开这里的希望。"不不不!!"多萝西叫了起来。冰冷的手指离开了多萝西的脖子。"艾莉森"抚摸着多萝西的红发,慢慢的,慢慢的,让发梢从指间滑过。她走到多萝西的面前,说:"我不会在这里划开你的皮肤,ID芯片离开身体超时会失效,我要是能马上拿走你的ID芯片,还用得着勾搭你一个月再敲昏你吗?"黑发的女人笑不露齿。多萝西也笑,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用可以杀死人的眼神死死盯着对方,然后她再次抬腿攻击,可惜腿立刻地按住。多萝西忍不住叫了一声,膝盖生疼,对方手上力道之大,超过了她的想象。"取走你芯片的小手术很快就能完成。"黑发的女人声音忽然冷了好几度,"你最好配合我的工作。拿到我要的东西,你可以安全离开。""你到底是谁?!""艾莉森"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捆粗绳,用绳子绕住多萝西的脚踝,一圈,一圈,再一圈,用温柔地缠住多萝西的腿,说:"我叫岩颜,这是我真名。"绕完最后一圈,她使劲打了一个结,"我需要你的ID芯片回到地表。"没有人会想去地表。多萝西睁大了眼睛,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个充满秘密的女人。岩颜离开了房间。关门前,多萝西在咒骂她。关门后,咒骂声依然能传出门。一个褐色头发的男人问,男人靠在走廊的墙面上,深绿色的军用外套,双手环抱,长袖的布料勾勒着手臂上结实的肌肉线条。看到岩颜出来后,抬起头,黑眼圈严重得如同烟熏妆,宽厚下巴上的胡子像野草一样凌乱。"你有几天没刮胡子了?瑞安。"岩颜问。"没有心情。""有尼伯特和克劳斯的消息吗。"瑞安的手掌握成了拳头,说:"他们已经得到了另外两人的ID芯片,我们必须加快速度,如果我们直接现在就送你去普塔,不去天井的话,会快很多。"岩颜思索了下,说,"你是对的,我正有此打算,需要戴拉现在就做好手术准备。""我去通知戴拉,"瑞安的手揣进裤子荷包里说,"谢谢。"岩颜点了点头。瑞安朝着另一边走去。狭小的走道上空旷了许多。看得到尽头的走廊,灯光昏暗,为了最大限度的减少活动痕迹,他们只开了一盏灯。列车窗户都是封死的,线路也是条废弃。岩颜靠着门,正前方的黑色窗户如黑镜,映出她几乎没入一片漆黑的上半身。事情按计划进行,进度稍微落后尼伯特和克劳斯,但只要目的达成,比另外两位晚一两天也无妨,错开时间出塔更安全。她之所以选多萝西的ID,是欧甘给出的名单上只有多萝西是女性。盗用身份性别要一致。改变性别不难,但太麻烦,需要更多时间。多萝西是个剔除者,岩颜并不喜欢这些自称剔除者的江湖郎中。不知何时,车厢里咒骂声停止了。"我知道你在外面。"多萝西的大嗓门隔着门也听得十分清楚,"我同意给芯片你,但你得把箱子还给我。"岩颜转了个身,手放在门把手上,又挪开,说:"我没有拿你的箱子。""你刚才说可以告诉我。""我现在告诉你——我没有拿。""你骗人!""那个箱子对我没有用处。""骗人!你这个骗子,从没见过你这样厚颜无耻之人!"岩颜哼笑了一声。箱子确实在她手里,但那是欧甘要的,她还不会去违背领导者的命令。多萝西的深灰色手提箱,坚固,沉重,材质不是一般的合金。岩颜没有打开过,但她知道里面的东西,和多萝西在一起时她见过,一顶黑色的帽子,形如黑冠,如黑玉,没有装饰,帽前的高度在鼻梁之上,后面则会包裹住整个后脑勺。她悄悄看过多萝西的治疗过程,帽子的形状会随着佩戴的人改变,完全适配使用者。第一次看到时,岩颜就想到一部古老的电影中的外星寄生生物,伸出四肢,钻入口中。不过这个黑冠并不是寄生者,是吞噬者,吞噬的是人的感情。剔除者的工具。多萝西说只有强烈,深刻,持久,极端的感情才能被探寻和捕捉到,而她只搜寻求助者要抛弃的"负面"的感情。多萝西工作时,黑冠上闪烁白点,每一个亮光都有自己的频率,它们愈见增多,如黑夜繁星,之后白点会组合成花纹,每一朵花都是对称的六边形,每一朵都独一无二,像活物一样舞动,互相融合,生成新图案,直到所有的黑色被它们占领,只剩下白色的亮光。在一团白色的光芒之中,使用者的头部已无法辨别,五官模糊,身体似乎被抽走了力气,像是解脱,像是睡去,像是死去。旋即,白光减退,黑色再临,使用者的脸也能清楚看到,这时多萝西会问几个问题,然后取走黑冠。如果在地表的中世纪,多萝西会被叫做女巫。被施了魔法的人,失去了撕裂他们胸口的痛苦,失去了可以杀死他们的情感,失去了自杀的动力,脸上挂着虚妄的笑容,令人生厌。"这会有后遗症吗?"岩颜扮演艾莉森时问过多萝西。"不会。"当时多萝西斩钉截铁地说。"你不用担心。他们会好好的活下去,不会失去任何记忆。你也不会忘记你爱的人。""那会忘记爱他的感觉吗?"艾莉森说:"因为我想起已经死去的他,那种感觉,分不清是痛苦还是爱,我内心洋溢着快乐,但悲伤苦楚从快乐的内部撕碎了快乐,破裂的快乐却比之前更强烈,我不想消除回忆里的快乐和幸福,但失去他的痛苦又让我难以承受,而这所有折磨着我......""这折磨你的,让你想要放弃自己,否则你也不会来找我了。如果忍受痛苦可以带来快乐,那最为快乐的人可能就是在但丁描绘的地狱中永受酷刑的人了。请你相信我,我能让你回忆中折磨你的感情最大限度的离开你,这并不比减少你的幸福。""用芯片换箱子。"门后多萝西的声音将岩颜从短暂回忆中拉回到现实。"你的箱子和芯片都是我。""箱子对你没用,你也无法使用。""有人可以破解你的密码,"岩颜耸了耸肩,说:"更何况,你真的认为我没有办法打开吗?"信心十足的声音,多萝西愈发担忧。箱子里存有辛苦工作的成果,用来交换的成果。本来明天她就可以拿去交差的。想到这儿,多多西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和赛斯定好的交货时间是周日,被绑架时是周五。多萝西舔舔干燥的嘴唇,打算套个话。门开了,这次进来了两个人,除了岩颜,还有一个棕色短发的娇小女人,身着白大褂,手里推着带轮子的古董手推车,车上有一个大金属圆顶盖子,车轮嘎吱嘎吱,和列车的哐当哐当声交相呼应。"我正好肚子饿了,口也渴了。"多萝西说,她知道这里面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推车的女人拎起盖子,上面摆放的是针和手术刀,药和其他手术用品。"她会给你换一个ID芯片。"岩颜说。"我叫戴拉。"戴拉拿起了针,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条件简陋了点,不用担心,姐技术是一流的。"(待续)

根之下 Beneath the roots Beneath the rootsWhere stories live. Discover n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