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剔除者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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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萝西彻夜未眠,回忆着十个小时前的情形。十小时前,多萝西还在希尔伯特空间站。中午回宿舍,一个大行李箱摆在门口,箱子上留着一封信。珍贵的纸张只在特殊时刻才使用。多萝西忐忑地拿起来信。纯白色信封,和希尔伯特一样的颜色,信封正面是希尔伯特的标志。她有一封同样的信,是七年前在塔特之家收到的录取通知。多萝西缓慢撕开信封,里面承载的内容如晴天霹雳,上面就一句话,她被希尔伯特开除了。没有更多的解释:多萝西在门口呆站好几分钟,等到想进入自己的房间时,身份已经无法识别。老师和同学也联络不上,这个世界忽然决定抛弃她,几分钟前,她还是这里博士生,几分钟后,似乎所有的大门都关上了。多萝西捶打着门,毫无作用,她的脸贴在门上,头晕目弦。"多萝西。"杜文跑了过来。多萝西转过脸,看到杜文的眉头打成了结,震惊印在他的脸上。多萝西望着他,他们一同学习了七年,熟悉彼此的表情。他知道发生了什么,杜文一把拉过多萝西的手,欲言又止。"我不明白......"多萝西摇头,头疼欲裂。无法毕业,前功尽弃,"大脑有多重要,大脑,我们承受的......"脑袋里像有人在搅动,她扶住额头,咬住下唇,呻吟了一声,"情绪的困扰,情绪,感情,我们可以只保留对我们有益的那一部分......"杜文的手搭在多萝西的左肩上,小声说:"希尔伯特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伟大,你......"杜文说了很多,多萝西都不大记得了,有意义的词语环绕在耳边但无法进入脑子。她被要求立刻离开希尔伯特,回到地球——出生的地方,陌生的字眼。她想过回高尔特,但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深深的不甘让她更深地咬住嘴唇。"你的嘴唇流血了......"杜文担忧地说,搭在她肩上的手抚她的脸。"我不明白,杜文,我不明白。""我们去找奥维利亚,她是管理者之一,随意开出学生是违规的。"多萝西把信给杜文。杜文睁大了眼,看了一眼上面字,语塞。"他们把我当成了神经病,杜文!我在这上了读了七年的书,和你们一起生活了七年,现在他们才认为我的脑子有问题!?"多萝西猛地推开杜文,抓过箱子,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全部扔到地上。她撕碎信,撒开,有的碎纸片比似乎羽毛还轻盈,有的则像铁球落地,信上的语句从纸片的尸体中跃出,悬于半空,嘲笑她。管理者认定她精神状态不稳定,无法继续学业。这个学期开始多萝西的确会忘记事情,记错时间,检查找不出原因。但她没有忘记这七年学习的内容和研究的课题,记得毕业论文的每一个字,记得和杜文在记忆本质问题上的争执,记得阿姬塔的疑惑和讨论,记得导师奥利维娅给她的意见......她只是,偶尔会忘记一些日常琐事,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已,这对学习有什么影响?她想尖叫。信上的句子放大了许多倍,看着她,这理由不是理由。多萝西视野出现一层迷雾,遗忘的记忆像是在拼命证明自己的存在。她不知道自己遗忘了什么,杜文揽过僵硬的多萝西,后者眼前一黑。箱子不知何时合上了,安静地呆在多萝西身边。多萝西向右偏头,发现自己在一艘民用飞船内,舱内看不到其他人。可如何上的飞船,她忘记了。迷糊中,她把手搭在箱上,左侧舱壁开始播放着外面的情况:杜文、阿姬塔、奥利维娅在飞船不远处, 阿姬塔说着什么,画面无声,这个金发的女孩想要跑过来,被杜文拦住,奥利维娅忧心忡忡地安抚阿姬塔。多萝西左手抚上画面,在他们三人之后,画面的边缘站着另一个人影,多萝西没看清楚那是谁,画面中断了。她的指尖从半空中滑落,无力的摊开,搭在腿上,力气跟着画面一起消失了。陷入柔软的椅背,闭上眼,秘密在跳动,疼痛在眼后若隐若现,潜伏于大脑深处,从深渊中张开嘴露出圆形层层相叠的牙齿,伺机而动。多萝西双手盖在脸上,她本可以抓住那怪物,让它臣服于理智的光辉之下,让它从大脑这台精巧迷人的机器中离去,让人成为真正的光耀者......飞船不知什么时候启动。半天后,多萝西回到了地下旅店的小房间。她失眠了几天。希尔伯特的生活恍惚得像一场梦。旅店住起来像棺材。多萝西没有打算和认识的人联系,在塔特之家的儿时玩伴,她早就不记得那些人的模样和名字。回到那儿,将要面对更多的质疑和痛苦。又失眠了几天,钱快用完,她想在箱子里找点值钱的东西,一无所获,她这才发现装满她研究资料的电脑不在。希尔伯特没有把属于她的东西给她。信的碎片躺在箱底,多萝西大笑起来,一无所有?或许是,她看到过真正的星星,凝视过太空中的地球,不是画布上的蓝天和黑夜;触摸过希尔伯特温室里早已无法在地球繁育的的植物,不是街道上用来装饰的夸张绿植。从未忘记所学的知识,哪怕被打上了脑部疾病的标签。管理层可以夺走她所有的物质,但是记忆,唯有记忆,比任何事物都宝贵,也无法被人夺走的。保留珍贵的记忆,剔除痛苦的利齿。人们只有以一种对自己有利的方式改造的世界,才能感到快乐和幸福。难以入眠的多萝西坐在床边,手中握着信,烧掉了碎纸片,停止了回想。她打包了剩下东西,离开了旅馆。---"她不过是个痛苦贩子,苏立。"岩颜朝戴拉使了个颜色,戴拉把抢对准了多萝西。"一个靠着他人痛苦过活的寄生虫。""对。"多萝西耸耸肩,"但我替希尔伯特干活,他们要这些我手上这些地下人的痛苦来装点他们的生活呀。我想先生你也想离开高尔特,毕竟普塔再接近地表的楼层也比不上希尔伯特的一间舱室。普塔离开希尔伯特的支持也就是根无用的柱子,高级一点的坟墓而已。"苏立抬了抬眉,眉梢一丝赞同的笑意。多萝西知道她的话起了效果,继续说道:"其他的剔除者为普塔的神棍干活,我的买家直接来自希尔伯特。就在周五,我只差最后一位客户的痛苦就能够去希尔伯特。不料艾丽森,不,是岩颜女士——一个演技可得奖的女士,她欺骗我的感情,绑架我,偷走我的箱子,还把箱子藏在这列车里。""你的解释很有趣,假设你所言为真,"苏立说,"我你找到箱子,你如何能保证我能获得通行资格?"永久居住权获得者可以携带一位伴侣。没有性别和物种限制。"苏立又挑了挑眉毛。多萝西报以微笑。"她骗你的,希尔伯特只吸纳技术人员。"岩颜说,她未否认箱子的存在。"希尔伯特需要一切能满足他们需求的人。不仅仅是技术人员。""你什么都不知道,多萝西。"阴云布满了岩颜的脸,她的嗓音也蒙上了阴影。"你们这么执着地想去地表,不就是想到希尔伯特去吗?"多萝西忍不住冷笑,端起手臂,舔舔伤口,反问道:"你又知道什么呢?"岩颜眉间的纹路紧锁着某些东西,也许是痛苦让她欲言又止。可那是不是表演?多萝西无法知晓。"我知道——你被希尔伯特除名。"岩颜说。多萝西吃了一惊,说,"看来你们做了背景调查。我不打算掩饰这点。不过我需要补充一下,除名也能再回去,只要你满足他们的要求。希尔伯特依然是现在最优秀之人的聚集之处。""多萝西有前科,交易的筹码也只是随口说说。即便她是黑冠的发明者,可以收集痛苦献给希尔伯特,这对希尔伯特的人来说有那么珍贵吗?多萝西不是唯一的剔除者,她能做的事情,其他的剔除者也能做。更何况,希尔伯特不会为了她的箱子让一个被开除的人重新回去,还带上另外一个人,从来没有这种先例。我想以苏立先生的智慧不会这点破绽也看不出来。""她说的确实很有道理。"多萝西挥了挥手术刀,说:"但我就是先例。"岩颜的眼神充满怀疑,她到底有什么筹码?"此之蜜糖彼之彼霜。痛苦这玩意对有些人有害,但对有些人有益。你充满偏见,猜测并不能证明你的观念,只能证明你的狭隘和心急。若我撒谎,为何你要偷走我的箱子。你知道它的作用和价值,才会偷走它。""哈哈哈,"一直在欣赏她们对话的苏立发出爽朗的笑声,他说:"因为那是欧甘要的。我现在知道为何他要这个箱子了。岩颜不会违抗欧甘的命令,因为她就是欧甘的一条狗啊。"岩颜依旧板着脸,置若罔闻。但戴拉把枪口调转指向苏立。"我希望你能做出正确选择。"岩颜说。"这是我想对你说的。"苏立收起笑容。双手重重盖在马陆头上,巨虫收到指令,后半段的腿抖动,开始分裂,许多的黑色章鱼形机器人散开,迅速钻进了各节车厢,车厢一节一节的开始失去了分隔的墙面。望着如蝗虫过境的黑潮,多萝西掩盖心中的喜悦,大量的机器人在寻找她的箱子。等到箱子找到,她可以和这个骑着巨虫的"编织者"杀掉岩颜,或者找机会跑掉。掺杂谎言的真话一向很动人。多萝西朝苏立走了一步,戴拉让她站住,多萝西继续走。戴拉举着枪,枪口在多萝西和苏立之间徘徊,这个娇小的医生神经紧绷,还有一部分注意力在昏迷的瑞安身上。多萝西和苏立只有两步之遥。无人说话,"虫子们"破坏着列车,如同无形的怪物在大快朵颐,声音越来越近,多萝西这才停住脚步。岩颜只是紧盯着多萝西,没有动作。她并不在乎箱子,箱子是欧甘的要求,她不能理解欧甘对那个箱子的执着。一个用来麻醉人,放弃抵抗的东西,比许多毒品还危险。如果不是任务需要她早就毁掉了箱子。她紧握着枪,列车离天井越来越近。三人所站立的车厢前后,啃噬的声音渐响,他们前后方向的墙壁上出现了"污迹",这点"污迹"蔓延,像是滴在水里的墨迹,车厢里的墙壁被污染,成了散落在地上的一堆碎渣。放眼望去,整个列车成了一具空壳,分隔出来的车厢都消失了,只余下满地的墙壁残渣。这样持续了几分钟,忽然,密密麻麻挖掘机器人同时停止动作,排成一条一条,链接到巨虫后半段的身体。半分钟,马陆变恢复成之前的体型。但有两个没有回归的挖掘机器人,分别用四只爪子一前一后举着一个矩形的灰色物体,用剩下另外四条腿走路,像抬着一口迷你棺材。一种为违和感在多萝西心中升起。这个柜子像是她的箱子放大了一倍。颜色和材质都与她的箱子相似,外表光滑,没有接口。这不是她的箱子。这是什么?"里面有你的东西,多萝西。"岩颜立刻解释,"这个保险柜只有我能打开。"多萝西咬牙,岩颜又想夺走事情发展的控制权。她很想打她一拳,或者把刀扔到她身上。但刚才岩颜对付"章鱼小丸子"时展现了不凡的身手,煞爽英姿历历在目。手术刀扔出去,百分之九十九点可能岩颜能用两根手指夹住刀刃,多萝西打消攻击岩颜的念头,于是怒气值上升了几格。岩颜瞧见多萝西的双眼,想到了火焰,湛蓝的眼珠燃烧着和她发色相同的火焰,从清醒开始这个江湖郎中就一副所有的人都欠她钱的表情,和平日里工作的样子判若两人。苏立轻轻一笑,捆绑着瑞安的一只爪子有了动作,一个爪尖褪去外壳,露出了尖锐的利刃,靠着瑞安的脖子,"那我求求你,帮我打开它,岩颜。""不。"岩颜望了瑞安一眼,脸上毫无波动。瑞安低垂着头,仿佛早就死了。"你真是冷血,连同伴的命也可以牺牲。"苏立说。"比不上你。"岩颜回敬道。多萝西两步并做一步冲保险柜前,弯腰,伸手想要触碰柜子,两个小机器人抬头,一丝不苟地扫描她,多萝西不得不停止动作,眼睛依然死死盯着柜子,说:"我无法确定这里面是不是我的箱子。""你可以不信。"岩颜满不在乎。"我的虫子们只找到这一个柜子。"苏立抚摸着身下的巨虫。巨大的马陆发出了哒哒声。"不要心急,多萝西。我们暂时还站在一条线上。"视线一直在瑞安身上的戴拉将枪口指向了苏立。笑眯眯的男人右手比了个八字,食指指向戴拉,"这很危险,可爱的戴拉。"他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两个挖掘机器人飞快挪动空闲的腿,跑了一个弧线,避开多萝西,停在马陆的头下,巨虫的头降低了一些,被绑在腹部下面的瑞安也同样下降,瑞安的脸离地面仅半米。两只挖掘机器人麻利地爬上马陆的头部,在苏立的面前放下了保险柜。苏立试着抬起它,柜子很重。"密码。"岩颜不说话。于是巨虫猛地下降,瑞安的鼻子几乎贴到地面。"这样优秀的瑞安,和就要压成肉酱,你们忍心吗?""住手!"戴拉抬高手枪,对准苏立的额头。"戴拉,但愿你的枪法和医术一样好。"苏立合掌,一本正经的祈祷。"你!"戴拉双手握枪,手指发抖。"岩颜,你真的不愿意说密码的吗? "苏立又问。"不。"黑发的女士态度坚决。冰冷的语调里夹杂着厌恶。苏立唾了一口。熟悉的,很难察觉的厌恶。曾经还是同伴时,这个女人就用这种态度对待他,漫不经心语调,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只有她最值得信任;仿佛只有她最了解欧甘;仿佛只有她能完成任务——到达神圣的地表。地表不会有拯救他们的存在;也不会有豪华的房间;不会有干净的空气和食物。不满、厌恶、恨意充斥着苏立的心口,他更后悔没有早点投靠普塔,后悔相信了欧甘一大堆虚无缥缈的鬼话,不切实际的理想,浪费了他宝贵的人生。"赤杨"这个邪教,宣扬着自以为是的正义,只是让他去做炮灰而已。苏立一拳砸在保险柜上。巨虫一抖,打个了寒颤,一股凸出的细纹从头到尾滑过,伴着细微的嗡鸣,气氛紧张起来。"我给你机会了,三次。岩颜,我最讨厌别人拒绝我。还是三次。"巨虫发出低沉的吼叫声。下一秒,伴着落地的闷响,虫身压在地上。戴拉一声尖叫,终于开了枪。编织者描绘的黑暗再次到来,她射偏了。戴拉奋力呼唤瑞安,失去的恐惧笼罩心头,她又开了几枪,都没击中目标。"够了,戴拉。"岩颜借着腕带发出的光,抓住戴拉的右手腕。"我要杀了他。""我知道。"岩颜点点头,她早已握住了枪。这次的黑影比之前的稀薄一半,苏立也许无法长时间同时使用白日梦系统和控制挖掘机器人,刚才的海底幻觉和偷袭应该消耗了他不少精力,在过去的并肩作战里,负责与脑控机器人的是别的同伴,而苏立承担了两人的工作,两种不同控制都需要极强的专注力,即便是苏立这般有天分的人,也不可能长期超负荷工作。在马陆刚才抓着瑞安腹部与地板链接处,并未渗出血。岩颜在等待机会。(待续)

根之下 Beneath the roots Beneath the rootsWhere stories live. Discover n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