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靈 - 出嫁從夫系列 2

By phyli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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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靈 - 出嫁從夫系列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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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為你一個人 序曲

「滾!」

平靜多時的莊親王府,猝然自大廳內爆出一聲陰鷙的怒吼,打雷又閃電,駭得王府內所有奴仆、婢女們吱吱亂叫著竄入老鼠洞裏去念阿彌陀佛。

「是是是,我滾!我滾!」

一個大眼小嘴兒,雙頰特別嫣紅,活脫脫小奶娃樣兒的少年隨後抱頭鼠竄逃出來,一見廳外探頭探腦的旗裝女人,腳下不敢停,慌忙捉住旗裝女人的手繼續狂奔,直逃到東跨院才停下來,兩人一起抱肚子喘氣。

「如……如何,成……成功了嗎?」旗裝女人一句話說得上氣接不了下氣。

「那還用說!」少年笑得可得意了。

「告訴我!告訴我!」顧不得喘氣,旗裝女人興致勃勃的追問,就像是急著聽故事的小女孩。

少年聳聳肩。「不就那個樣兒,阿瑪一提皇上要個人去捉拿反清組織大乘教教主劉奇,有必要的話,當場格殺亦可,不待阿瑪說完,我就說要殺人我不去,麻煩阿瑪叫弘或弘昶去……」

「聽你這麼一說,你阿瑪偏要你去,」旗裝女人胸有成竹的接著說。「你再多說幾次不去就是不去,他就氣唬唬的鐵了心非讓你去不可!」

何止氣唬唬,王爺大人差點把親親兒子砍成兩半,上半身是一半,負責哀嚎;下半身是另一半,負責流出一些腸啊肚的,然後福晉大人就會親手把王爺大人活活掐死!

「可不正是!」少年得意的彈了一下響指。「被我這麼一激惱,阿瑪犯上牛脖子啦!」

旗裝女人嘿嘿嘿奸笑。「如何,額娘的法子不錯吧?」

「是是是,額娘可本事了,不過……」少年端起一臉諂媚的笑。「也得兒子我這幾把式夠能耐呀!」

旗裝女人挑了一下眉毛。「那麼……」

「知道了,知道了,」少年擺擺手。「這回額娘大力幫我,下回換我大力幫額娘,對吧?」

「不對!」旗裝女人不假思索的斷然否定。

「咦?」少年呆了呆。「不對嗎?」難不成是「免費」幫他的?不可能吧,額娘才沒那麼大方呢!

「我要你幫我帶個兒媳婦回來!」旗裝女人用力的說。

少年又呆了一下,繼而猛翻白眼。「額娘,您已經有兒媳婦了不是!」

「那是弘的,不是你的,請別強占他人的老婆,特別是你親弟弟的老婆!」旗裝女人不屑的哼給他聽。「說到這我就有氣,弘娶妻生兒子了,連弘昶都定下了親事,你這個老大呢?請問你老婆在哪裏?」

少年裝個鬼臉。「還在她娘家窩兒裏背女訓、學女紅呢!」

「你這不肖子,」旗裝女人惱怒的大叫。「這趟出門,找不著老婆就別給我回來!」

找不到老婆就別回來?

好極了,這下子他可以名正言順的說不回來就不回來了!

「是,額娘!」少年眉開眼笑的大聲應喏。

「還有,」旗裝女人不疑有他,繼續下命令。「順道上柳家瞧瞧去,若是得空也到外公家去跟外公問聲好,然後呢……」

她說她的,少年的魂兒早已飛到遙遠的南邊兒去了。

事了之後,他要先上哪兒去樂一樂呢?

1

乾隆十一年八月,四川成都——

「武大人,劉奇我解決了,再免費奉送燈郎教教主徐上節和凝山道人,善後就交給你囉!」

麵對新任四川提督武繩謨,少年笑吟吟的交代完畢,轉身便待閃人,可是……

「貝子爺,請留步!」

留步?

哪一步?

少年的身子僵了一下,好一會兒後,方才不情不願的緩緩回過身來,見武繩謨手上拿著一封信函,當場哭起了小奶娃的臉蛋兒。

「請不要告訴我,那是給我的!」

「貝子爺,是王爺……」

少年舉手阻止武繩謨繼續說下去,不但笑容崩潰,那雙又圓又大的眼兒也濕漉漉的蒙上了一層薄霧。

「不瞅行不行?」他吸著鼻子可憐兮兮的問。

武繩謨幾乎快笑出來了,忙掩唇咳了好幾下,硬吞回笑意。

「貝子爺看不看不關卑職的事,但卑職還是得交給貝子爺。」

「他大爺的!」少年低咒著接過信來,片刻後……「真教人挫火兒,竟把這種麻煩扔給我!」他一邊抱怨一邊收起信函。

「王爺還要卑職轉告貝子爺,每兩個月得給王爺回一次訊兒。」

「可真事兒!」少年又嘟嘟囔囔的。「行了,我知道了。沒別的話兒了吧?那我走了!」

「送貝子爺!」

「不必!」

出了提督府,少年靜立思索半晌。

「好,先上外公那兒去!」

兩個月後,杭州——

杭州最美在西湖,而要欣賞西湖,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雪湖。這會兒正是細雪輕柔,飄飄灑灑、紛紛揚揚,宛如春天的柳絮,不停地飛舞下來,落在水平如鏡的湖麵上,落在岸邊低垂的柳枝上,卻絲毫不教人覺得冷,反倒有種沁心沁意的感覺。

白堤道上,一把油紙傘,兩個少年正在靜心感受這片雪湖的美……

「大表哥,好冷喔,我們杵在這兒大半晌了,到底要幹嘛呀?」

「真沒出息,咱們才剛到多久,你就喊冷!」

「不,我們還沒到,我就覺得好冷了!」

「……可惡,為啥要把你交給我呢?」

「把我交給大表哥最安全了,爺爺說的。」

「是嗎?嘿嘿嘿,待我把你賣給兩江總督,你可別怨大表哥我!」

「大表哥才不會呢,爺爺說的。」

嘖,真沒趣兒!

「算了,最多再候上幾日,白慕天就該回來了,這會兒咱們先找家酒樓嚼穀一頓吧!」吃喝一頓之後,身子暖呼了,這小子敢再給他喊冷,他就直接把這小子扔進湖水裏頭去冷個夠!

於是,兩個少年啟步行向斷橋那頭。

「大表哥。」

「嗯?」

「一定要嚼穀子嗎?我想吃麵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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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四時皆是名景,但雪天裏,遊人多半寧願躲在暖呼呼的屋子裏頭,透窗靜靜地品嚐西湖那冷豔的美,於是,湖畔的酒樓茶館之中,十之八九全都坐滿了人,尤其是觀景最佳的望月樓,簡直是人滿為患,幾乎每一桌都並上了不同路的客人,不過都是一般人,不惹眼也不逗看。

除了二樓臨窗角落那桌。

那桌坐上了兩男三女五位年輕客人,模樣看上去都挺文雅,但攜刀背劍,一望即知是江湖人。

「別再說了!」

「追根究柢錯的是那些頂著皇族親貴頭銜耀武揚威的家夥,為什麼不該給他們教訓?」

「閉嘴,這種事輪不到妳來評斷!」

「我講的明明是事實,為什麼連說都不可以說?」

「因為現在並不適宜講那種事。」

話愈講愈任性、愈講愈衝,再講下去搞不好會一言不合打起來的是那對同坐一側的男女,一個俊逸爾雅,一個豔麗奪目,麵貌有六、七分相似,多半是兄妹。

「我偏偏要……」

「黃姑娘,令兄說得是,無論妳怎麼想,最好放在心裏頭,免得給大家招來麻煩。」

而這位不過拿出幾句話,便很神奇的使黃大姑娘自動閉上大嘴巴的是個二十三、四歲的年輕人,容貌相當俊美,舉止沉穩,氣度非凡,隻可惜眉宇間隱隱透出一股陰煞之氣,看著他久了會油然生起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或者,我們可以分道而行?」

隨後提出這項中肯建議的是端坐於黃家兄妹對麵的大姑娘,雙十年華,話聲無限輕柔甜美,粉藍色襖裙,玉骨冰肌、清麗高雅,宛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但眼神極其冷漠,還透著幾分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孤峭、幾分無視天下人的高傲。

不過她掩飾得很好,總是垂眉斂目,看似大家閨秀的矜持,天知道她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麼雜七馬八。

「咦?要分開?為什麼?」

與其他兩位比起來,大姑娘身旁那位十五、六歲的少女可就遜色多多了。

一身翠綠襖褲,又粗又長的發辮烏溜溜,除了一對翠玉耳環和兩條翠綠發帶之外,身上沒有任何其他首飾,既不像黃大姑娘那樣美豔絕倫、英氣颯颯;也不如大姑娘風華絕代、嫻靜婉約,最多隻是個樸素清秀的小家碧玉,既不起眼,更不惹人注目,路上走過去絕不會有人多瞄她一下,不說明白,人家還會以為她是伺候那兩位大姑娘的婢女呢。

然而,她眉眼間那股孩子氣的純真憨直,親切又可愛,卻也是其他兩位大姑娘所沒有的。

「但……」大姑娘眼角閃過一絲詭譎。「有時候不太方便。」

「可是……」少女似乎十分疑惑。明明黃氏兄妹是唯一能夠幫助她們的人,為什麼反而要跟他們分道而行呢?

「翠袖妹妹,」大姑娘及時打斷少女的下文。「我們不該勉強別人。」

「說得也是,橫豎我們原就不同道。」俊美年輕人讚同道。「那麼,黃公子和黃姑娘兩位……」

「喂喂喂,到底是怎樣啊?」黃大姑娘忍不住又打開才緊閉下到幾句話的大嘴巴。「你們兩個都隻為她們說話,這我都不講了,現在我已經不開口了,你們還要怎樣嘛!」

黃公子直搖頭。「妳就是這樣,他們才不想跟我們同路。」

黃大姑娘窒了一下。「我……我又怎樣了嘛?」

「妳太任性了!」

「人家哪有!」

「妳……」

眼見兄妹倆好像又要吵起來了,這時候,大姑娘又適時的從中岔進去,神態自若得好像他們的衝突與她全然無關,並不是因她一句話引出來的,這種結果也不是她造成的,從頭到尾她隻是個無辜的旁觀者。

「既然黃姑娘不願意,我們繼續一道走也沒什麼。隻是……」她瞥一下俊美年輕人。「玉公子要在這裏待多久呢?」

「隻等漕幫幫主回來,我得親自把信函交給他,之後就可以離開了。」

「那麼……」大姑娘轉向黃氏兄妹。「兩位可有特別想去哪兒?」

黃公子沒來得及出聲,黃大姑娘就搶著說:「隨便哪裏都行,我們跟定玉公子了!」

這種情況已經很明顯了,任誰都可以看得出來,黃大姑娘中意俊美的玉公子,偏偏玉公子和那位溫文的黃公子一樣,兩人暗自戀慕的都是那位清麗高雅的大姑娘,兩個男人一般年輕、一樣出色,最後誰能奪得美人心呢?

大家先卯起來拚個你死我活再說吧!

唯有那位翠綠襖褲的少女袁翠袖是純看戲的觀眾,兩隻烏溜溜的眸子光在那裏轉過來、看過去,有點迷惑,似乎仍搞不清楚狀況,根本插不進嘴。

他們在搶什麼東西嗎?

「翠袖妹妹,妳呢?」大姑娘轉問身邊的少女。

「我沒意見,都聽藍姊姊的。」

「那麼,這邊事了後,我們順道上蘇州去,幾位認為如何?」

「可是我去過好幾次了!」黃大姑娘又在沒事找碴了。

「我沒去過。」玉公子淡淡道。

又是一句話便打回刁蠻姑娘的抗議。

「好嘛,那我們再去一次也……」

「幾位公子、小姐,沒位了,可否湊一桌呢?」

話說一半,橫裏突然岔進話頭來,幾人不約而同轉首去看。

原來是店小二,身後還跟著兩位少年,前頭那位很平常,不過十四、五歲,臉上猶帶著幾分稚氣,一看就知道是個忠厚老實的大孩子。

至於後頭那位可惹眼了,十六歲上下,又圓又亮的大眼睛泛著逗趣的神采,豔紅的小嘴兒比姑娘家的檀唇更誘人,凍得紅通通的雙頰粉嫩可愛得教人恨不得使勁兒掐上幾把,不是俊美的帥哥兒,可那副逗人的小奶娃模樣,不管走到哪兒都會誘人多瞅上他好幾眼。

「請便。」

沒人喜歡跟陌生人搭一桌,不過出門在外,凡事以和為貴,下回說不定換他們得跟人家湊上一桌,這時候先給人塗個方便,以後才有方便可享。

「謝謝!謝謝!」

可愛少年喜孜孜的連聲稱謝,眼珠子滴溜溜一轉,雙眸倏亮,旋即一把硬將老實少年推到遠遠另一頭去,自個兒笑吟吟的一屁股占上翠袖旁邊的位置,還對她猛扇長睫毛,毫不遮掩的顯露出對她的興致。

在京裏頭,美人他看到眼睛都抽筋了,現在,他隻想品味一下清新的空氣。

「我叫金日,不知這位姑娘姓啥名誰啊?」

「今日?」翠袖失笑。「我叫明日。」

金日呆了呆,旋即哀怨的垂臉抽鼻子,「這怎能怪我,明明是我爹娘給我起的名兒不好嘛!」聲音居然還有點嗚咽。

沒想到他這麼大個人竟然說哭就哭,翠袖頓時傻住,手足無措的慌忙收起笑容,「對不起,對不起,人家不是有意的嘛!一聽到,順口就……就……」她滿懷歉意的愈說愈小聲。「呃,我……我叫袁翠袖……」

誰知道她才剛報上名字,金日猛抬頭,又掛回原來那張璀璨的笑臉,哪裏還有半點哀怨的影子,別說哭,他還得意得不得了。

「翠袖是嗎?嗯嗯,好名兒!好名兒!」

翠袖不由愣住,其他人也看得麵麵相覷,哭笑不得。

他到底是來湊桌吃飯的,還是來泡妞兒的?

「大表哥,」老實少年扯扯他的馬掛。「我餓了,人家夥計也在等著呢!」

「等個啥?」嘴裏漫不經心的回著話,金日依然笑咪咪的對住翠袖,懶得移開眼。「有啥好料的全給送來不就成了!」

「可是,大表哥,我想吃麵嘛!」

「你可真事兒!先警告你,再囉唆就不給搓,教你餓得沒著沒落兒的,瞧你還給我挑不!」

「……小氣!」

「欸?」霍然回過頭來,笑臉沒了,金日兩眼惱怒地瞪得更大更圓,小嘴兒氣唬唬的噘起半天高,雙頰鼓起兩粒紅棗兒,很用力的想要表達出他的怒火,可惜一點效果都沒有,看上去反而更可愛了。「竟敢說你大表哥我摳門兒?我什麼時候摳你了?小心我開了你的腦瓢兒!」

老實少年趕緊抱住腦袋。「人家吃碗麵又花不了多少!」

「為什麼一定要吃麵?」

「吃麵才有熱湯喝嘛!」老實少年委屈的咕噥。

「就為了喝熱湯?」金日啼笑皆非的喃喃道。「夥計,勞駕,先給我送一大碗熱湯來,洗鍋水也成,老大娘的洗腳水也湊合,是香是臭一概不論,隻要夠燙呼就行,先讓他喝撐了再說!」

洗鍋水、洗腳水?

不隻夥計,桌旁的人全都忍俊不住笑出來,尤其是翠袖,她笑得最大聲。

「那誰敢喝呀!」

唯有老實少年沒笑,管自低頭悶不吭聲,一看就知道是在賭氣鬧別扭。

金日眉梢子一揚,「得,竟給我迸磁兒,說你傻冒兒可真是傻冒兒!」他沒好氣的說。「若非外公要我一路上多少提點你一些,變著方兒幫你改改這肉性子,你以為我閑得慌,專愛找你茬兒?」

老實少年疑惑的抬起臉來。「爺爺?」

「那可不!」金日很誇張的歎了口氣。「外公要我教教你,該拔脯兒的時候就拔脯兒,可該油兒的時候也得油兒,別太死心眼兒,也別老犯牛脖子愛使氣兒,遇上要緊事別盡打嗑咀兒,也別二五八檔,更別翻扯摔咧子,心頭不樂就端起臉子最要不得,這些道理勞煩你長長記性兒,別等吃了虧沒了落,叫你嘬癟子!」

落落長一大串話說下來,剛剛在笑的人全笑不出來了,各個滿臉黑線,翠袖更是兩眼茫然,頭上飛舞著一圈大問號,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大表哥。」

「明白了?」

「不明白,大表哥說什麼我壓根兒聽不懂,能不能麻煩你用我聽得懂的話再講一回?」

「……」

金日臉上沒有半點表情的靜默片刻,然後有氣沒力的揮揮手。

「算了,算了,待白慕天一回來,把你丟給他,我的責任就算了了!」

「咦?」玉公子兩眼驀睜。「你也要找白幫主?漕幫的白幫主?」

「也?」金日也愣了一下。「難不成你也是?」

玉公子頷首。「我要送封信給他。」

「送封信?那可方便。」金日滑稽的咧咧小嘴兒,大拇指一比,比上了老實少年,「我還得送個活蹦亂跳的人給他呢,這一路上可累了,再多兩天,我非撂挑子不可!」再定住大眼兒。「請問這位公子是?」

玉公子拱拱手,「玉弘明。」跟著瞥向一旁。「他們兩位是黃希堯公子與黃秋霞姑娘,袁姑娘旁邊那位是汪映藍姑娘,她們誼屬世姊妹。」

「玉弘明?」金日沒留意到其他人叫什麼,隻注意到玉弘明的名字,怔愣地注視他好半天。「原來是你。」

玉弘明微微蹙了蹙眉。「你認識我?」

金日沒吭聲,笑得可賊了。

怎不認識,他們是堂兄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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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江湖就是這樣,關係隨便套過來套過去最後全套上了,原來大家都是朋友,於是,金日就和玉弘明他們湊在一塊兒了,因為他們等待的是同一個人。

不過,雖說是走一起,卻又老分兩邊……

「來了!來了!」

抱著一大包熱呼呼的糖炒栗子,金日興匆匆的回到茶館內,快步走到翠袖與老實少年——竹繼洪那一桌,桌上早已擺上一碟碟的瓜子、豆幹和花生等,加上炒栗子,捧上一杯熱呼呼、香噴噴的龍井,悠悠欣賞窗外的西湖冬景,這份閑情與愜意可不是隨處都找得著的。

「不用分給他們一半嗎?」翠袖扭頭往另一桌瞧。

好些天來,他們總是一道閑逛杭州城,吃飯、喝茶、賞梅、遊西湖,但不知怎地,雖然起初都在一起,卻老是走著走著就莫名其妙分成了兩邊,就像現在這樣,玉弘明、黃家兄妹與汪映藍是一邊,她和金日表兄弟是一邊,雖然她覺得這樣反倒好,但總覺得有點奇怪。

誰把他們分開了呢?

「不用,可別去裹亂惹人硌應!」金日淡淡道,順手打開炒栗子的油紙包。

裹亂?

惹人硌應?

什麼東西?

回過頭來,翠袖一邊幫他倒茶,一邊好奇的打量他。「金公子,為什麼你說話總會帶上一些我聽不懂的詞呢?」雖然那種口音兒來兒去的很好聽,但不懂內容,再好聽也沒用呀!

「別說妳,我也老聽不懂,」一側,竹繼洪喃喃嘀咕。「偏大表哥就愛說那種舌頭會打死結的京片子,大半時候我都得絞盡腦汁猜說大表哥到底在講什麼,猜錯了還得挨頓臭罵,妳都不知道有多悲慘!」

「京片子?原來你是從京城裏來的,」翠袖更好奇地仔細端詳金日。「所以才老說那種奇怪的詞嗎?」京城裏來的人果然不一樣——舌頭特別會打圈子。

「我說慣了。」金日笑吟吟的剝給她一顆栗子。

「那你剛剛到底說什麼?」

「我說,別去插上一腳幹擾他們,免得惹人討厭。」

「這我就聽得懂了。」翠袖點點頭。「你以後能不能都這樣說話?不要老是繞舌頭繞到人家都聽不懂嘛!」

金日咧咧小嘴兒。「我盡量。」

「嗚嗚嗚,」竹繼洪滿腹心酸的拭拭眼角。「總算以後不必那麼辛苦,老是得猜大表哥在說什麼……哎喲!」

「叫你碎嘴子!」金日笑咪咪的把送到表弟後腦勺的拳頭收回來。

「你別老欺負他嘛!」翠袖瞅著齜牙咧嘴的竹繼洪,賦予無限同情。「他是你表弟耶!」

「不,我不是欺負他,」金日一口否認。「我是在教導他。」

「教導他?」翠袖喃喃重複,疑惑的舉起自己的小饅頭看。「用拳頭?」

「當然,妳沒聽過嗎?所謂玉不琢不成器,子不打不成材。」金日板起一本正經的表情,表示他所說的話保證是自盤古開天辟地當時流傳下來的天規定律,凡人一概不得違反。「所以我非打不可!」

翠袖認真思索一下,點頭。「有道理,不打不成材,打了才會成材,那你就盡管打吧!」她可不能害人家不能成材。

竹繼洪不敢相信的瞪住她。

她不是在幫他嗎?怎地反倒害起他來了?

「既然你表哥是為你好,你就要乖乖讓他打,也別氣他喔!」翠袖再追加兩句,好心勸誡那個「不成材的東西」要好好領受表哥的「教誨」,千萬別辜負了表哥的一番「苦心」。

她是白癡嗎?

竹繼洪不可思議的張著嘴呆了好半晌,而後欲哭無淚的抽抽鼻子,沒力的歎了一口無奈的氣。「隨便你們說!」徑自埋頭吃他的花生、啃他的瓜子,再也不想理會這對害人不眨眼的男女了。

金日差點笑爆肚皮,別開臉去連連嗆咳了好幾下再轉回來,嘴角仍在抽動。

「聽見沒有,小子,你可別『辜負』了大表哥我一番『苦心』啊!」

「對對對,你要大力的『教導』,」翠袖很慷慨的提供百分之兩百的支持。「他才會成大材!」

就說這種單純憨直的小姑娘比大美人可愛多了!

「好,我保證會卯起勁兒來揍,不,『教導』他。」金日笑吟吟的做下保證。

翠袖綻開憨純的甜笑,很高興兩人能得到共同的「結論」,然而下一刻,當她不經意瞥見另一桌的隋況,笑容又掉了。

「為什麼我老覺得他們之間有點奇怪呢?」她困惑的喃喃自語。

金日也瞄去一下,端起熱茶來淺啜一口。

「我說,翠袖姑娘,妳們跟玉公子他們相識很久了嗎?」

「也沒很久啊,」翠袖搖頭道。「我們是這趟出門半途中向玉公子問路才認識的,幾天後又遇上黃公子和黃姑娘,他們和玉公子是舊識,然後大家就一起上杭州來了。」

「難怪。」金日放下茶盅,慢條斯理的繼續剝栗子給她吃;而她也很自然的全數接收下來藏進肚子裏去以備過冬。「時間不長,難怪姑娘瞅不出黃姑娘喜歡玉公子,但玉公子和黃公子中意的是汪姑娘,所以說一旦他們湊一塊兒,必定會出現那種微妙的氣氛。」

遲鈍的小姑娘就是這樣,人家一眼就可以看出來的事,她起碼得多看上幾萬眼才能看出一點苗頭來。

「咦?原來他們……」翠袖恍然大悟。「啊,對喔,我早該想到了嘛,雖說我跟藍姊姊並不太熟,但也聽汪府的下人們提過說有好多好多人上汪家提親呢,不過全被藍姊姊給推了!」

金日有點意外的睜了睜眼。「怎地,妳跟汪姑娘也不熟?」

「不熟,不熟,」翠袖猛搖頭。「我是五月裏才到華中來找汪世伯,他是我爹的同鄉好友,那時我才認識藍姊姊的。」

原來大家都不熟!

「原來如此。那麼……」圓溜溜的眸子瞄去一眼。「妳呢?」

「我?我怎麼了?」翠袖疑惑的反問。

「妳可也有許多人上門求親?」

「沒有藍姊姊那麼多。」

意思就是,有。

「妳也全給推了?」

「是爹和娘都說那些上門來求親的人條件都不夠好的嘛!」翠袖說得理直氣又壯。「我在汪家住了兩個多月,也有人來提親,不過藍姊姊也說那些人不夠資格,所以我也給推了。」

金日眨了一下大眼兒。「聽妳娘的話沒得說的,但,汪姑娘不過是世伯之女,妳又為何要聽她的?」

「是我娘說的呀,年紀愈大的人經驗愈豐富,那藍姊姊都上二十了,比我懂事,我當然要聽她的嘛!」翠袖振振有詞的解釋她的行為都是有根有據、有理有由的。「你沒瞧見藍姊姊也不時問取玉公子和黃公子的意見嗎?告訴你,理由就是因為他們都二十三歲了——比藍姊姊大了整整三歲呢!所以說,不隻我,還有你,我們最好都聽他們的。」

金日聽得啼笑皆非,這套因為所以的推論似是而非,實在很有問題。

明明汪映藍不過是基於禮貌問人家一聲而已,她卻以為汪映藍一切都聽人家的;再看看她自己,年紀愈大的人經驗愈豐富,這種論調用在她那種天性單純的人身上根本不通。

話說回頭,就算那種論調沒錯,人家要是個千年不死的老奸臣,大家也要跟著一起奸一奸不成?而且……

她幹嘛拖他下水?

「我們?」金日兩條秀氣的眉毛扭得像兩條毛毛蟲,表情十分滑稽。

「對啊,趕過完年我也才十六歲,你看來跟我差不多,最多再大上我一歲,我們都比他們小,不聽他們的要聽誰的?」

竹繼洪聽得一愣,正待開口,卻被金日橫眼瞪回去,差點被自己一口氣噎死。

「說得是,」眨巴著純真無邪的大眼睛,小嘴兒咧出最無辜的笑,金日又送上一顆剝好的栗子。「我們是該聽他們的。」

翠袖繼續順手接來吃下。

「話又說回來,如果不是這樣,我也沒辦法跟你相處得如此自在。」

「哦?這又是為何?」金日順口問。

翠袖不好意思的吐了一下舌頭。「除了我爹,我不習慣跟年紀比我大的男人相處嘛!像你這樣大我一、兩歲還行,但是……」兩眼飛向另一桌。「像玉公子和黃公子,我就不知道該如何和他們說話,你知道,他們是成熟男人,一旦麵對他們,我就覺得好別扭,怪不自在的!」

「那我呢?我就不是成熟男人嗎?」金日不甘心的嘟嚷。

「你?」翠袖失笑,「你才不是呢!」她想都沒想就斷然否定。「你跟我一般年歲,長得此小奶娃還可愛,又滑稽又頑皮,怎麼看都沒有成熟男人的風範,不,你連男人的樣子都沒有,根本就是個大孩子,跟我一樣——藍姊姊說的……」

她認真的點點頭。

「要我說,起碼得再過個十年八年的,那時候你也該有二十六、七歲了,多少會有點男人的味道了吧?」

話剛說完,一旁突然爆起一陣放肆的大笑,金日恨恨的賞過去好幾顆爆栗都止不住竹繼洪的笑聲。

「他怎麼了?」憨直的眸子眨著困惑的神情。

「不打不成材,」金日喃喃道。「我多揍他幾拳就好了。」

笑聲半空被砍斷,「不要!」竹繼洪驚叫,又抱頭擺出一副要落跑的姿勢。「我不笑了!不笑了!」

「不笑了?」金日似笑非笑的斜睨著他。

「不笑了!不笑了!」竹繼洪一個勁兒搖頭。「大表哥,打我沒關係,千萬別揍我!」

金日哼了哼,暗自卸下聚於掌心中的功力,回眸,又是燦爛輝煌的笑臉。

「翠袖姑娘,妳跟汪姑娘都不必回家過年嗎?」

「我們不能回去,」翠袖漫不經心的回答他,注意力又飛到另一桌去了。「在藍柹姊的目的尚未達到之前,我們都不能回去。」

「目的?」金日迷惑的眨著眼。「什麼目的?」

「藍柹姊要設法搭救汪世伯呀!」她皺起了眉頭,愈來愈心不在焉。「她一個人出門不安全,才找我陪她一塊兒,因為我會武功。我們到處找人幫忙,可就是沒有半個人敢碰這件事,就怕被牽累。不久前,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門路……」頓一下。「他們又在吵嘴了嗎?」

「那也算不上吵嘴兒。」金日根本懶得回頭去看。

「那是什麼?」

是某個凶婆娘又在撒刁了。

「無論汪姑娘說什麼,黃姑娘都要找碴兒耍叉,而玉公子與黃公子則努力為汪姑娘說話,這下子不更惹出黃姑娘的火兒才怪,於是她的嗓門愈扯愈大,聽來像是吵,其實不是,是她自個兒在唱獨腳戲。」

「原來是這樣。」

翠袖收回目光,沉默片刻。

「其實黃姑娘根本用不著生氣,不管玉公子他們有多麼喜歡藍姊姊,或者藍柹姊是否喜歡他們,藍姊姊都不會嫁給他們。」

「是麼?為什麼?」

「因為藍姊姊老早就決定好要嫁的對象了。」

「哦?是誰?」

「河南按察使。」

金日怔了一下,挖挖耳朵,再問:「妳是說,那位河南的按察使?」

「沒錯,就是那位。」翠袖用力點頭。「做小妾也行。」

「做小妾也成?」金日不可思議的喃喃覆述。「不管對方是鬼頭蝦蟆臉或白發老妖怪?」

「對,不管對方是什麼樣的人,總之,她非嫁給河南按察使不可!」

翻著眼,金日想了大半天依然想不透那位高傲的大小姐為何要如此委屈自己,於是決定放棄不再想了,省得浪費他的腦細胞。

「那麼妳呢?妳可也決定好要嫁個什麼樣兒的對象了?」

「不,我不嫁!」

「妳不嫁?」

「我要娶。」

「娶?難不成妳是要……」

「對,我要找個肯嫁給我的男人,隻要對方同意招贅,我就會盡快把他娶進門,沒錯,就是這樣!」

真是傻眼兒了!

一個寧願做河南按察使的小妾,一個要娶大男人,這兩個小女人究竟是怎麼一司事?

2

足足一個多月後,白慕天終於從台灣回來了,幾個成天喝龍井喝到快反胃的人趕緊跑去見他,打算把麻煩扔給他之後立刻落跑。

而白慕天在見到玉弘明之後,也隻接了信函並沒多說什麼;相反的,他的視線一接觸到金日,表情馬上變得非常奇怪,有點兒怔忡、有點兒感慨,還有點兒哭笑不得。

「你……」他怔愣的望著金日。「跟令尊確然十分相似。」又是一張該死的娃娃臉。

金日滑稽的兩手一攤。「誰讓我是我爹的親兒。」

白慕天不禁綻出笑容來。「你們幾個兄弟都這個樣?」

「那倒不是,雖然小時候我們都一個樣兒,不過愈大愈不一樣。除了眼睛,老二、老三像娘多一些,至於老四……」金日咧嘴一笑。「你要是見過他,你就會知道在我們幾兄弟裏,真正像爹的是他,不是我。」

「是嗎?」

「我隻是這張臉像爹,老四連性子都像爹。」

「你是說他也很……」

「更上一層樓!」

「更上一層樓?」白慕天驚呼。

「六親不認。」

「六親不認?」白慕天抽著氣。

金日嚴肅地點點頭,「真的,他誰都不認,連爹娘都不認,所以……」忽又擠眉弄眼起來。「你也不必擔心他會為『某人』辦事。」

白慕天怔了怔,旋即恍然。「那你呢?」

「我?」金日露出整齊的白牙。「我從不為『某人』辦事,隻有爹才會踢我出來幫他辦事,他才能夠時時刻刻看著我娘,免得我娘又離家出走去找男人。」

白慕天失笑。「都老夫老妻了,應該不會了吧?」

金日哼了哼。「才怪!」

白慕天咳了咳,咽下笑意。「久未見麵,他們兩位可好?」

「這個嘛……」金日很認真的想了想。「說真格的,倘若沒我娘成天煩我爹,我爹的日子肯定能過得十分愜意,但話又說回來,要是我娘當真閉上了眼兒,我爹可也活不下去了,所以說,還是讓我爹繼續辛苦下去吧!」

白慕天了解的頷首。「我懂。」就連他都不得不承認,他生平隻見過那麼一個癡情至性的男人。

「至於我娘呢……」大眼兒往上一翻。「甭問,她可快活了,教我爹給寵得真真不象話,平日在家沒事兒幹,不是閑找碴兒來跟我爹逗秧子別勁兒,再不就拿我爹耍耗子耍得他爆挫火兒,明明惱得臉黑成包公,偏就是拿我娘沒半點轍兒,我說啊,這天底下也隻有我爹受得了我娘!」

白慕天忍俊不住又笑了。「他們兩位依然沒變啊!」

「沒門,到死都不可能會變!」金日恨恨道。

白慕天同情的拍拍他的肩,再瞥向竹繼洪。「真是辛苦你特地送繼洪過來。」

金日聳聳肩。「看在他叫我一聲大表哥份上,不辛苦這趟也不成呀!」

「無論如何……」目光含意深長,白慕天深深凝注他,「謝謝。」再若無其事的轉變話題。「你要回京去了嗎?」

「不回,」金日有意無意朝翠袖溜去一眼。「我應該會在外頭待上一陣子。」

白慕天恍然有所悟的也跟著瞄過去一下。「那種事,你可以自己決定嗎?」

「不不不,談那事兒還早,八字還沒半撇呢!」金日猛搖手。「不過呢,若真要談那事兒也行,我若不能自個兒決定,早就被硬逼著成親了!」

「說得也是,」白慕天點點頭。「你都老大不小了。」

「咦?」金日睜大圓溜溜的眸子,滿臉無辜。「你說什麼我聽不懂呢!」

白慕天愣了愣,又朝翠袖幾人掃去一眼,再拉回目光,眨眨眸子,大笑。

「可惡的小子,你也想玩令尊當年那一套嗎?」

金日嘿嘿直笑。「有其父必有其子嘛!」

「可惡!真是可惡!」白慕天直搖頭,嘴上的笑反倒更愉快。「可別玩得太過火,弄巧成拙了!」

金日笑得兩頰更嫣紅,愈加像個小奶娃,可愛得不得了。

「別犯傻,瞧我是那種會砸鍋壞事兒的人嗎?」

白慕天瞅著他片刻,又搖頭。「碰上你的人可有苦頭吃了!」

金日哈哈一笑帶過去,再若無其事的說:「甭管我的事兒了,倒是我有件事兒想問問你。」

「什麼事?」

斜眼瞅著玉弘明和汪映藍說話,金日刻意壓低嗓門。「玉姑娘沒告訴他嗎?」

白慕天微微蹙了一下眉,緩緩落下眼臉。「還沒有。」

「為何?他都快二十四了不是?」

「他的個性……還不太穩定。」

金日點點頭。「倘若你們願意聽我的意見,我會說,永遠別告訴他!」

白慕天猛然抬眸,十分驚訝。「你也看出來了?」

「他的眼神挺邪。」金日輕描淡寫的說,依然笑吟吟的。

白慕天靜了一下,歎氣。「他隱藏得很好,一般人應該看不太出來,沒想到才跟他相處幾天,你就看出來了。」

金日莞爾。「別忘了我是在什麼地兒長大的。」

白慕天再歎。「也對,你是在內城裏頭長大的,內城裏最多奸刁狡詐之徒,成天淨對著那些人,以你的聰明機靈,想來早就摸透那種人的底,就算人家隱藏得再深,你也可以一眼就看透了。」

金日笑得更樂。「誇獎!誇獎!」

「隻是,為何你肯給我這種忠告呢?」白慕天的語氣透著幾分疑惑。

金日聳一聳肩。「因為額娘說過不隻一回,在咱們家,得先論私再談公,而玉弘明,無論他心性如何,總是我堂弟,以我的判斷,不知道事實對他比較好。」

「原來是三小姐。」白慕天感慨的低喃。

如同滿兒自己所說的,她早已拋開所有立場,純粹就情分來行事,這對她而言無疑也是最好的。

「額娘打始至終堅持這一點。」

「難得的是,令尊竟也能堅持下來。」

「阿瑪是個死心眼兒的人嘛!」金日低喃。「那麼,如果沒什麼事兒,我就跟他們一道走了!」

「好,我也會去封信通知漢爺,繼洪已平安到達。」

望著金日離去的背影,白慕天恍惚見到當年的金祿,那樣灑脫、風趣又可愛,隻不知他是否也有允祿那殘忍暴虐的一麵?

希望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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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以上蘇州去了。」

「嗯,早說好的嘛!」

「好極了,那我們先……」

「慢著,那你呢?」

五雙目光一起望住隨時都笑得像個小奶娃一樣天真可愛的金日,後者也來回看他們。

「幹嘛了我?」

「你要繼續跟我們一道?」玉弘明問。

「怎地?我不能跟你們一道嗎?」拿出最純潔無邪表情,金日反問。

「當然不是,但,快過年了,你不需要趕回家過年嗎?」

金日勾起嘴角,微笑,他知道玉弘明為何這麼說,因為隻要他繼續跟著他們,玉弘明就沒有機會獨占汪映藍。

「不需要,臨出門前家母就說過了,沒找著媳婦兒便不準回去……」

「咦?你是獨生子嗎?」翠袖好奇的問過來。

金日笑嘻嘻的搖搖頭。「錯囉,我是長子,下頭的弟妹們還真不老少呢!」

「不老少?」

「多。」

「既然如此,你娘幹嘛那麼急著要你成親?」想抱孫子嗎?

金日聳聳肩,沒有回答翠袖的問題。「總之,我不用回家過年。」

其實翠袖也不太在意那個問題的答案,隻一聽出他最後那句話的語氣肯定到不能再肯定,頓時興奮得笑開來。

「真的?」

「真的。」

「太好了!」她即刻轉而麵對汪映藍,用央求與期待的目光瞅定後者。「藍姊姊,可以嗎?他可以和我們一道嗎?可以嗎?可以嗎?」

汪映藍淡淡瞥她一眼。「倘若其他人不反對的話。」

「不反對,當然不反對!」黃希堯忙道。

「我也不反對!」黃秋霞更急切的附議。

既然大家都不反對,玉弘明也不好再說什麼,於是,事情就這麼決定了,縱然有千般不願、萬分不悅,一腦袋炸藥,滿肚子窩囊氣,他也沒有流露出半分來,可見他的心機有多麼深沉。

「什麼時候出發?」

「此時此刻。」

然後,在往蘇州的官道上,同樣的情況又出現了,幾個人又不知不覺的分開來,汪映藍與其他三騎在前頭,金日與翠袖兩騎跟在後頭,隻少了竹繼洪一個。

「我猜之前都是黃公子陪伴妳的?」

「咦?你怎麼知道?」

因為玉弘明一定會纏著汪映藍,黃秋霞又纏著玉弘明,而黃希堯是個溫和體貼的人,他必然不忍心任由翠袖一個人落單,相反的,玉弘明根本不會去考慮到其他人,如此一來,黃希堯陪伴翠袖,他就可以獨占汪映藍了,這就是玉弘明之所以不願意讓他繼續跟他們一道走的原因。

他礙了玉弘明的好事。

相反的,如果黃希堯能夠分去汪映藍的注意力,黃秋霞也才有機會獨占玉弘明,這是黃秋霞急著讚同的理由。

他幫了她的大忙。

「真給我猜著了?」

翠袖點點頭,往前探一眼,「不過說實話,我真的很不習慣呢,雖然藍姊姊說黃公子是好意,可是我寧願不要,不是我不知好歹,但每次都是他在找話同我聊,而我根本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麼,好別扭喔!」她委屈的嘟囔。

難怪一聽到他可以繼續和他們同路,她會高興成那樣。

「但黃公子人挺好,是個倍兒親切的人吧?」

「倍兒親切?」

「非常親切。」

「再親切也沒用,」翠袖嬌瞋地橫他一眼。「就跟你說,我跟那種年紀比我大上許多的成熟男人處不來嘛!」

唉,又是這話,真教人哭笑不得!

「翠袖姑娘,妳上回所說的,汪姑娘要搭救她父親,那是怎麼一回事,可以告訴我麼?」

「啊!」晶瑩的水眸猶豫地瞅著他,欲言又止。「那……那是……是……」

是什麼?

圓溜溜的大眼睛眨了兩眨,見她是了老半天還在那邊是是是,於是,金日的嘴角悄然往下掉,再可憐兮兮的抽了抽鼻子,還用袖子摁了一下眼角。

「妳不相信我麼?」

欸!他怎麼又要哭了!

「不是!不是!」翠袖慌忙否認,「我不是不相信你,隻是……隻是……」咬著下唇朝前方溜去一眼,又遲疑了。「隻是……」

隻是什麼?

大眼兒微微瞇了一下,旋即更用力的吸兩下鼻子,「不打緊,妳不想說就不用說,我……」又用袖子猛摁眼角。「可以諒解……」

聽他的聲音已經開始透出嗚咽的哭音,搞不好隨時都可能會放聲大哭起來,翠袖不禁更慌亂、更無措。

「喂喂喂,你別哭嘛,人家會以為我欺負你耶!」

「……」繼續摁眼角。

「好好好,我說,我說,你不要哭,我馬上說,馬上說……」

老天,這小妮子還真不是普通的好騙耶!

金日險些噗哧笑出來,急忙垂下臉兒,免得穿幫。「妳不用勉強,我……」

「不勉強,不勉強,我想說得要死,真的!」翠袖大聲抗辯,不敢再猶豫,急忙往下說。「也許你聽說過,幾個月前,河南學政被人舉發考試瞻徇這件事,呃,老實說,那位學政就是藍姊姊的爹爹,我們一直在找人幫忙說項,但沒有人敢插手這件事,後來我們碰上黃公子……」

她遲疑一下。

「汪世伯的案子是交由河南按察司審訊,而黃公子就是河南按察使黃大人的兒子,於是藍姊姊決定要藉由黃公子去認識黃大人,呃,你也知道,藍姊姊很美的,隻要她稍微示點意,黃大人一定會娶她做妾,那麼或許黃大人在審訊上就會稍微放鬆一點,如此一來,汪世伯說不定可以無罪釋放,起碼罪刑也不會太重吧!」

好了,她都說出來了,他可以不哭了吧?

可是她講完大半天後,金日卻還深垂著臉兒,翠袖不由得又緊張起來,以為他哭得停不住了。

「喂喂喂,人家都說完了,你幹嘛還哭嘛,我……」

「我沒有哭。」

「呃?」

金日慢條斯理的抬起臉兒,表情十分怪異,「原來是汪士鍠……」他喃喃道,然後搖搖頭。「遲了,無論汪姑娘打算做什麼都遲了。」

翠袖呆了呆。「為什麼?」

「因為……」視線慢吞吞的移向前方那四騎,其中那副纖瘦挺直的背影,永遠都透著一股令人受不了的高傲。「這件案子早就結了……」

「耶?」

「不但案子結了,刑部也已定讞,你們現在去找河南按察使又有何用?」

傻著臉,翠袖好半晌沒反應,好像一時無法意會他到底在說什麼。

大半晌過後,她終於明白他說了些什麼,「不會吧,真的遲了?」膽戰心驚的咽了口唾沫,「那……那案子是下了什麼判決?」她吶吶地問。

金日靜一下。「人發配至黑龍江充軍,家產亦充公。」

「什麼?」翠袖拔尖嗓門驚叫。「隻不過放了一點水,沒有那麼嚴重吧?」

「不隻放水,他還貪汙收賄,」金日輕輕道。「皇上向來對這種事深痛惡絕,因而沒人敢站出來為他說項,一個不小心可是會被連累的。所以……」

他沒機會把話說完,翠袖已然策騎狂奔向前,好像馬尾巴著了火似的。

當翠袖慌慌張張的轉告汪映藍這件事時,他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玉弘明和黃希堯的神情都不太好看。

搞了半天,原來他們被利用了!

但當汪映藍策韁往回走時,他們仍然跟了上來,奇怪的是,汪映藍並不顯得焦急或擔心,依然非常冷靜。

「金公子,你說的是真的?」

「我沒必要騙你們。」

「但你如何會知道?」

金日聳聳肩。「汪姑娘忘了我是打哪兒來的了嗎?」

「京城。」汪映藍低喃。

「原來汪姑娘沒忘。」金日笑吟吟的頷首。「在京裏頭,隻要有門道,想打聽消息並不難,有時候即便不去打聽,也會有那話密犯貧或愛侃大山的家夥來找你甩片兒湯話,不花半點功夫便撿到消息,容易得很。」

「那麼金公子估計家父何時會被押送啟程?」

「這個嘛……」金日瞟翠袖一眼。「恐怕早就啟程了。」

汪映藍雙唇抿了一下,旋即策韁掉轉馬頭急奔而去,幾個人相互看看,半聲未吭,也隨後追去。

不消問,汪映藍肯定是要趕去看看是否真的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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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來不及了,汪士鍠早已被押送往黑龍江去了!

但汪映藍甚至沒有流露出絲毫難過與傷心,仿佛那種事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隻顧馬不停蹄的即刻趕回家,果然汪府已被抄家,汪夫人隻好帶著汪映藍年幼的弟弟、妹妹暫時住到小客棧裏去,人也病倒了。

在這年節前時分裏,連家都沒了,境況好不淒慘。

「汪姑娘,請妳嫁給我,我保證一定會好好照顧妳的家人!」雖說被利用,但黃希堯仍是舍不下汪映藍。

「不。」

「不?為什麼?」從這句略顯急躁的問話裏,可以聽得出溫和的黃希堯也有點惱火了。

也是,在這種窘境裏,黃希堯的請求等於是一口氣解決了汪映藍所有的問題,照說她應該千恩萬謝、感激涕零才是,誰知她連考慮一下都沒有便斷然拒絕,未免太不知好歹了。

「我是罪臣的子女,黃大人絕不會允許你娶我。」汪映藍語氣平板的說。

窒了窒,黃希堯的怒氣頓時變泄氣,因為汪映藍說的確是事實,他不由得萬分沮喪的落下目光,因此沒留意到汪映藍眸中飛快掠過一絲輕蔑與不屑,但另一個人注意到了。

「我沒有那種顧慮。」

聞言,汪映藍那雙冷沉的眸子徐徐轉注玉弘明,凝視片刻後,她還是搖頭,吐出同樣的回答。

「不。」

「為什麼?」

「你的心機太深沉,我沒辦法相信你這個人。」

玉弘明輕輕挑了一下眉毛,然而他並沒有生氣,依舊很平靜。

「但妳與我是同類人不是嗎?」

「是嗎?」汪映藍淡然反問。

「雖然妳極力隱藏自己,不過仍瞞不過我的眼睛,妳是個冷漠又高傲的女人,不僅看不起男人,也看不起女人,甚至輕視自己的父母,更不認為這天下間會有任何一個男人配得上妳……」

嘴裏說著話,玉弘明兩眼始終盯住汪映藍須臾不移,但後者對他的話毫無反應,既不否認,也不承認,隻是漠然望回他。

「但最起碼,是妳的父母生妳、養妳,因此為了他們,無論多麼卑鄙無恥的手段妳都不會猶豫,也不在乎要犧牲自己,因為妳不認為天底下還會有其他人值得妳為他付出,或者珍惜妳自己,既然如此,與其懵懵懂懂的度過一生,不如把父母給妳的再還給他們……」

汪映藍唇畔微勾起一抹冷然的笑,終於開口了。

「既然在你眼中的我是如此不堪,又為何要認定我?」

玉弘明淡淡一哂。「老實說,我就愛妳這種清冷漠然的個性,對我而言,如何挑起妳的潛在感情,這是一項高難度的挑戰,我喜歡這種挑戰。更何況,也隻有妳這種女人才配得上我。」

汪映藍美眸微微睜了一下,旋又恢複冷漠。「我這種女人?」

「不平凡的女人。」

「那麼……」汪映藍垂眸。「你又有哪裏配得上我?」

「相對於妳對於妳父母的付出,對妳,我也可以付出一切,」玉弘明的話聲很輕,但語氣極為深沉。「為了妳,無論多麼齷齪下流的手段我都不會有半點遲疑,也甘願為妳奉獻出我自己,隻要妳也願意為我如此。」

汪映藍眸中再次閃過一絲嘲諷。

「說到底,你的付出也是有代價的。」她撩起一彎譏訕的笑紋。「不過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我原就知道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人,包括我自己在內,能夠完全不求代價的為另一個人付出……」

「倘若我可以做到呢?」因為她諷刺的口吻,玉弘明顯得有點不快。

「你可以?」汪映藍沒有任何表情的淡淡瞟他一眼。「等你真的能夠做到時再說吧!」

玉弘明瞇了瞇眼,深吸了口氣,「我一定會做到的!」他以發誓般的口吻說。

汪映藍若有似無地撇一下嘴角,不再理會他,徑自轉向天井另一側,翠袖與金日並肩而立,隻有這種時候,金日臉上不帶半絲笑容,神情相當嚴肅,不過說實話,這實在不適合他那張小奶娃的臉,反而使他顯得有點滑稽。

「翠袖妹妹,半年前妳有困難前來投靠汪家,汪家二話不說便收留了妳,如今汪家有困難,想來袁世伯應該不會拒絕收留我們吧?」

「當然不會!」翠袖毫不猶豫的用力點下腦袋。

「那麼,待家母的病痊愈之後就出發?」

「沒問題!」

於是,汪映藍冷然回身離開,為了讓母親安心養病,他們不能繼續住在客棧裏,得另外租房子住。

玉弘明悶不吭聲尾隨在後,黃秋霞正想追去,卻被黃希堯一把拉住。

「妳想幹什麼?」

「無論玉公子到哪裏,我都要跟去!」

「別忘了爹要我們過年前一定得回家去,」黃希堯提醒妹妹。「兩個月後爹就要幫妳訂親了。」

「那又不是我的意思,是爹的決定就讓他自己去嫁,我自己要嫁的人得由我自己決定,誰也阻止不了我!」黃秋霞神情堅決的毅然道。「要回去大哥自己回去,反正你也不是真的喜歡那個女人!」

「誰說我不是真的喜歡她?」黃希堯憤慨的衝口而出。

「若是真喜歡她,你不會有任何顧慮!」黃秋霞怒聲駁斥回去。「總之,要回去大哥就自己回家去,別想拖上我,我一定要跟玉公子在一起!」話落即決然的掉頭離去。

黃希堯怔仲地呆立在原地好半晌。

「真是我顧慮太多了嗎?」他喃喃自問。

一旁,自始至終默然負手閑看熱鬧的金日倏忽笑出一臉璀璨。

「怎會?你和汪姑娘壓根兒不搭呀!」

「我和她……」黃希堯怔愣道。「不搭?」

「沒錯,」金日笑咪咪的頷首。「那是個可怕的女人,你應付不來的。」

應付不來?

眉頭忽爾攬了起來,「你是什麼意思?」黃希堯不悅地問。

金日暗暗歎息,臉上依然保持最天真的笑靨。「我是說,你的性子溫,她的性子冷,這兩種性子搭不起來的。」

「玉公子和她就搭得上?」

「不,玉公子的性子陰,更不搭,隻不過他不輕易認輸罷了。」

黃希堯沉默片刻。

「既然如此,我也不會輕易放棄!」語畢,他也離開了。

為了那種女人,值得嗎?

金日無奈地搖搖頭,回眸,見翠袖滿臉困惑的呆在那邊,一副正宗白癡樣,他不禁又笑出聲來。

「怎麼了?」

「你們在說什麼,還有剛剛藍姊姊和五公子在說什麼,為什麼我都聽不懂?」

金日再次失笑。「妳想知道?」

他就喜歡她這一點,雖然個性單純又遲鈍,聽人家說話總是聽表麵,字麵下的意思對她而言根本不存在,腦筋紋路隻有直直的一條,沒有半個彎給你拐,有時看來真是傻呼呼的。

但她從不刻意掩飾這點,不懂就是不懂,她絕不會因為大家都懂隻有她不懂,那會使她顯得很蠢而故意裝懂,也不會用自己的想法去妄作揣測,明知會被恥笑,她還是會直接把問題問出來。

她是如此單純,更憨直,使她顯得有點笨鈍,多數人會認為這是缺點,但在他看來,這反倒是她最迷人的地方。

「當然想,不然隻有我一個人聽不懂!」翠袖撅唇嘟嘴兒不甘心的咕噥。

「那有什麼關係?」

「哪裏會沒有關係,每次都隻有我一個人在狀況之外呀!」翠袖氣嘟嘟的抗議。「不過我也不是完全都不懂啦,隻是有些地方聽得很納悶,有些地方連綴不起來而已。譬如玉公平說藍姊姊是個冷漠高傲的女人,我並不覺得呀,明明藍姊姊一直都很溫柔親切的嘛……」

說著說著,她又是滿眼不解,不知為何,他竟覺得她這副有點傻呼呼的嬌憨神情格外誘人,情不自禁抬起手來在她粉頰上摸了一把。

翠袖呆了一下,言語中斷,疑惑地反手捂著剛剛被偷吃豆腐的臉頰。

「幹嘛?」

大眼兒溜溜一轉,金日的眼神賊兮兮的,笑靨反更無邪。

「有蚊子。」

「真的?那你應該用力打才對啊!」

「好,下次我一定用力打。」

「不過,這麼冷的天,哪裏來的蚊子?」

「不怕冷的蚊子嘛!」

「也對,那我們晚上睡覺時,最好把蚊帳掛起來。」

「我幫妳掛蚊帳再陪妳睡。」

「……客棧沒房了嗎?」

靜了一忽兒,霍然爆起一陣狂笑,金日笑得幾乎摔倒地上,翠袖又是一臉迷惑,不明白他是哪裏不對了?

她說錯了什麼嗎?

3

正是冷冬,寒風低吼,當其他人都在享受歡欣的年節氣氛時,翠袖幾人也隻能窩在屋裏養「不怕冷的蚊子」,不好意思自己去找樂子快活。

人家遭遇不幸的事,又在養病,他們總不好放鞭炮慶祝吧?

不過這麼一來,日子也著實無聊了一點,多半就是因為如此,翠袖才會向金日提出一項特別的要求。

「教我說京片子。」

「妳的舌兒卷不起來。」

「試試看嘛,就算真的學不來,聽得懂也行嘛!」

「好好好,教妳,教妳,從明兒個開始教妳。不過……」金日滑稽的對她擠擠眼。「妳得先告訴我,為何要離家千裏跑到這裏來投靠汪家?」

「為什麼問這?」

「好奇。」

好奇?

嗯,很正常的理由。「好,我告訴你。」

於是,半個時辰後,金日特地去買來一大堆熱食以便一邊聊一邊吃。

「喝過酒麼?」

「沒有。」

「那妳還是喝茶吧!」

欸?憑什麼她喝茶,他就可以喝酒?

因為他是男的。

翠袖不甘心的噘起了紅唇。「那你也不能喝太多。」

「為何?」

「你也不比我大多少嘛!」

金日莞爾,飲下一杯酒,再自行斟酒。「會大老遠跑到這裏來,妳是在躲什麼人嗎?」

翠袖瞥他一下,吃了幾口桂魚後才開始說話。

「我爹是建昌鎮總兵,雖然有四個女兒,卻沒有半個兒子,我娘曾要他再娶個妾室來生個兒子,但我爹不肯,他說若是上天注定他沒有兒子,又何苦要強求。當時我就下定決心,將來一定要招贅……」

難怪她說一定要娶男人。

「為何一定要妳?妳還有三個妹妹不是?」

「我是大姊嘛,這種責任自然要由我來承擔呀!」翠袖說得天經地義。「再說,想要招贅,對象不能太挑,想嫁給自己喜歡的人是不太可能的,這種痛苦我怎能讓妹妹去承擔,無論如何,我是大姊啊!」

「也不一定要招贅,」金日慢吞吞的轉著酒杯。「過繼個孩子不也行麼?」

「不是不行,是不夠!」翠袖重重地說。

「哪裏不夠?」

「就算我可以生個孩子過繼給袁家,但一旦我和三個妹妹都嫁出去了,過繼的孩子也還小,爹娘沒有兒女在旁邊伺候,他們會好寂寞的,所以我非留在他們身邊不可!」

酒杯落回桌麵,金日驚訝的望定翠袖,後者解釋完後就忙著剝蝦吃。

原以為她單純到不行,腦袋紋路隻有一條單行道,這種人多半都是過一天算一天,從來不會為明天打算,更不會顧慮到別人。

沒想到在這件事上她不但考慮周詳,麵麵俱到,而且義無反顧的把自己身為長女、長姊的責任確確實實的承擔起來,不逃避,也不推諉,仔細斟酌,慎重思量,於是下定決心要取代爹娘的兒子來孝順父母,嗬護妹妹。

想到這裏,他不禁有點慚愧。

身為長子、長兄,他從未想到孝順父母、照顧弟妹這種事,即使阿瑪和額娘並不需要他多管閑事去關心他們,弟妹也希望大哥最好不要去管他們,看他們自己過得多快活,然而這些都不能拿來做理由,因為他根本不曾有過那份心。

事實是,太過寬裕與順遂的生活使他忘了本身的責任,不過,這依然隻是個借口,一個使他更加慚愧的借口。

「妳是個孝順的好女兒,溫柔的好姊姊。」

「那些原就該我做的不是嗎?」

或許是,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會這麼認為,汪映藍就不做如是想,她對父母的付出充其量隻不過是一種報償罷了,父母生下她是一種恩情,所以她必須把恩情還給他們——就像是還一筆債務,而事實上,她對他們並沒有任何感情。

不,她徹底輕視他們。

看看她對待母親與弟妹的態度就知道了,對母親,她盡其所能付出實質上的需要,卻吝於付出半點感情上的關懷與體貼,態度極其冷淡;她自認不欠弟妹什麼,所以她對待弟妹根本是一種懶得理會的高傲姿態。

那個女人,美是美矣,卻令人厭惡得很。

「那麼,妳究竟是要躲避誰呢?」

翠袖又瞄他一眼,低頭繼續剝蝦子,剝好的蝦子卻不是塞進自己嘴裏,而是伸長手拿到他嘴邊給他吃。

「我知道我爹一定會反對我招贅,所以我不敢告訴他,因此我一及笄,爹娘就開始請媒婆為我找親事,當時我並不怎麼在意,相信隻要我說一句不喜歡對方,我爹就不會勉強我。沒想到……」

「怎樣?」

她咧開嘴,苦笑。「你知道,有些媒婆會先拿了姑娘家的八字去給算命先生看看,她在說媒的時候也比較知道該說些什麼……」

金日眉梢兒一揚。「怎麼,妳的八字不好麼?」

「是就好了,」翠袖深深歎息。「偏就不是,算命先生說我命中注定要嫁給一位身分高貴的夫婿,連朝中一品大官都得對他行禮呢……」

金日眉梢子又跳了一下,眸中飛過一絲異采。

「於是,一切都不對了。」沒注意到他的異樣,翠袖繼續往下說。「也不知怎地,那位算命先生說的話給傳了出去,突然間,我家的大門檻被求親的人踩得差點斷成兩截……」

「那不過是算命的胡掄亂侃混口飯吃罷了,信他做啥?」

「我也這麼認為呀,問題是……」她大大歎了口氣。「那位算命先生不是普通的算命先生,他不但一天隻看三位客人,而且不收金、不拿銀,隻要人家給他一包花生、一碟豆幹、一壺老酒……」

「這可稀奇。」金日喃喃道。

「最可怕的是,他說過的話沒一個字不應驗的,所以……」翠袖哭喪起臉兒。「他的斷言沒人不信,話,一下子就傳開了;人,也一下子就湧上門來了,當時我還以為川境所有男人全跑到我家來求親了呢!」

金日不禁失笑。「他們以為娶了妳,有朝一日便能平空得到高貴的身分麼?」

翠袖可憐兮兮的點點頭,有些委屈,也很懊惱。

「我又不像藍姊姊或黃姑娘那樣美若天仙,人也不算聰明,更擠不出半點氣質來,女紅中饋倒還可以,武功也還不賴,但琴棋書畫一竅不通,談詩論詞更沒轍,自然不會有什麼身分高貴的入主動上門來要娶我,所以說,必然是娶了我的人將來能夠平步青雲,一步登天!他們都是這麼認為的。」

「那可難講。」金日低喃。

「呃?」

「沒什麼,我是說,請繼續。」

「總之,一夕之間,我成了炙手可熱的搶手貨,還有休了大老婆再來提親的人呢!其實那也還好,拒絕了便是,但若是碰上那種拒絕不了的人……」

「哦?誰?」

「四川巡撫紀山。」

大眼睛陡然睜得比湯圓更圓,元宵還沒到,他的湯圓已經可以下鍋了。

「那個老頭子要娶妳?」金日下敢置信的驚叫。

「不,他要讓他小兒子娶我。」

這還差不多……欸,不對,這也不對,逼親本就不對,不管對方是老頭子或小毛頭。

「那又如何?妳爹是正二品官,巡撫是從二品,怕他做啥?」

翠袖橫他一眼。「這你就不懂了……」

他不懂?

才怪!

「哦?我哪不懂了?」

「雖然爹是正二品官,但他是武官,向來鎮守於邊疆重地,與朝廷大臣少有交往;而巡撫是文宮,紀山大人在就任四川巡撫之前還曾是鑲黃旗漢軍都統呢,在朝廷裏的交往要比爹廣闊多了。告訴你,這種交往關係可是比官品重要呢!」翠袖嚴肅的點著小腦袋。「我娘說的。」

又是她娘親說的!

不過,說得也確是事實,金日無言以駁。「他的官還不夠大嗎?」

「但他兒子一個個都是蠢才啊!」翠袖咧咧嘴。「我爹說的,紀山大人不能不為自己的兒子打算。」

「所以他連算命這種事都信了?」

翠袖無奈地頷首。「他信了。」

「於是妳就逃了?」

「我爹說那個花花公子整天遊手好閑,到處惹是生非,他不會把我的一生葬送在那種家夥手裏。」翠袖點著頭說。「至於我,不能招贅的就是不行,所以我就聽爹的話,逃了。

「而且一逃就逃到這兒,紀山可以在自己的地盤上耀武揚威,可不好大大咧咧的跑到別人的地頭撒野。不過如今……」話聲一頓,沒再往下說。

翠袖苦著臉,又歎氣。「我不能不回去了!」

凝著眸子,金日深深睇視她片刻。

「安心吧,我相信這消息早已傳到妳爹那兒去了,他應該會料到這種狀況,也會早做打算。我想,在進入川境之前,妳可以先送個訊兒給他,讓他知道妳快到了,他必然會捎信來告訴妳該如何最好。」

「我是想到該這麼做,隻是……」她停下剝蝦子,聲音下自覺放低了。「真希望不會給爹帶來更多麻煩。」

「我想他不會在意的。」

「但我會在意啊!」翠袖又放大聲。「為人子女本就不該讓父母為我們擔心的嘛!」

「妳隻是一個小姑娘。」

「我已經十六歲,不小了!」

見她氣唬唬的鼓起了腮幫子,那模樣分外嬌甜迷人,金日一時不覺看癡了眼。

「是啊,可以嫁人了呢!」

「不,我不嫁,我要娶!」

不知為何,聽到她這麼回答,他竟又升起一股撫摸她的衝動,而他也真的摸下去了,在她嫩紅的粉頰上。

「咦?又有蚊子了嗎?」這是翠袖的反應。「跟你說要打用力一點啦!」

他怔了一下,豁然大笑,胸口卻有一種心被融化的感覺,帶著點憐惜,透著些心酸。

「是是是,下回我一定會記得用力!」

她真的好單純、好憨直,又那麼體貼、那麼窩心,一個教人無法不憐愛的小姑娘……

不知額娘是否會喜歡這種兒媳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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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過去了,汪夫人的病尚未痊愈;驚蟄也過去了,汪夫人的病也未好全;直至清明前,大家終於可以上路了。

不過上路後也不是那麼順利,嬌弱的汪夫人不時得停下來喘口氣,而這口氣差不多都得喘上三兩天,一路走、一路喘,拖拖拉拉將近兩個月才到川貴邊境的一個小鎮,翠袖決定停在這裏暫住,得先著人去給她爹爹送封信。

至於送信的人,翠袖自然不可能去自投羅網,汪映藍根本不懂武功,金日也不會——至少大家都這麼認為,因為他看上去就是一個隻會吃喝玩樂,其他什麼也不懂的富家小少爺,除了身材夠欣長、夠挺拔之外,連胎毛都還沒長全呢,那張純真可愛的小奶娃臉上更是明明白白寫著:我什麼都不會,隻會喝奶!

於是剩下的選擇隻有黃家兄妹和玉弘明。

「玉公子去我就去,玉公子不去我也不去!」黃秋霞搶先撂下話。

「好吧,我去。」黃希堯歎道。

他離去後,翠袖便上汪夫人的房去探望,而汪夫人也總是躺在床上掉眼淚,她的身子差多半都是因為心情不好,這點翠袖完全幫不上忙,因此一出得房來,她便轉入隔壁房找汪映藍。

「藍姊姊,妳是不是多陪陪汪伯母比較好呢?」

「有弟妹陪她就行了。」汪映藍在看書,翻著頁回答她,看也沒看她一眼。

「但他們不懂得如何安慰汪伯母呀!」翠袖碰碰汪映藍的手。「妳去一下好嗎,藍姊柹?」

放下書,汪映藍平淡的注視她。

「妳以為汪家得投靠袁家,妳就有權利管我的事了嗎?」

管她?

「不是,不是,」翠袖慌忙搖兩手否認。「絕不是那樣,藍姊姊,沒的事,沒的事!」她沒有想管誰啊,她隻是很同情汪伯母而已嘛!

「那就不要多管閑事!」語畢,汪映藍又回到書上去了。

翠袖沉默了會兒,黯然歎口氣,轉身出去了。

娘說得對,她的腦袋太單純了,有時候根本分不清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最好不要多管閑事,免得弄巧成拙,甚至惹人「硌應」。

唉,世間事為何總是如此複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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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端午節分,雖然沒有龍舟可看,但粽子、香包、艾草和雄黃酒是少不了的,整個小鎮上彌漫著濃濃的時節氣氛,翠袖忍不住也去買了針線來,打算趁空繡幾個香包。

「給我的嗎?給我的嗎?」

睜著亮晶晶的大眼睛,閃著孩子氣的期待光芒,金日繞在她身邊團團轉,翠袖不耐煩的把他推開一些。

「好啦,好啦,繡給你啦,那你要幫我忙喔!」

「搭手?搭啥手?」

「你乖乖坐著等,等我縫好一半,你就幫我把香料塞進去!」

「沒問題!」像個最聽話的乖小孩般,金日在一旁靜靜坐下,兩手規規矩矩的放在大腿上,一副可以等到天荒地老的姿態。

不過才一會兒,他就像全身爬滿了螞蟻似的耐不住了。

「翠袖。」

話說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也許是嫌太麻煩了,金日便自動省略了姑娘這兩個宇,直接叫喚她的名字,由於彼此年歲「差不多」,翠袖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也就很自然的跟著改口了。

隻不過每一回她叫他的名字,嘴角就會不自覺的翹起來,露出抑不住的笑意。

金日?今日?

「啊?」

「妳要先做給我嗎?」

「你是最後一個。」

最後?

「我抗議!」

「你抗議什麼?我自然要先做給我爹娘還有妹妹們,然後才輪到你呀!」

「喔。」金日沉默了會兒。「翠袖。」

「又幹嘛了?」

「除了妳爹娘和妹妹們,妳沒有特別想做給他香包的人嗎?」

說了半天話,一直埋頭做女紅的翠袖這才訝異的抬起眸子來瞄他一下。

「誰?」

怎地反過來問他!

金日翻了一下白眼。「譬如打小兒一塊兒玩大的青梅竹馬,或者妳爹的部下之類的。」

翠袖歪著腦袋想了想。「我爹的部下那麼多,要都做給他們,我不做死了!」

誰跟她說那個了!

金日撫著額頭,哭笑不得。「我是說,沒有妳喜歡的人麼?」

「我喜歡的人?」腦袋歪另一邊,再想一下。「我爹的部下人都很好,我多半都喜歡啊!」

金日愣著眼,更是啼笑皆非,單純是好事,但這也未免太過分了一點吧!

「妳不是說不習慣和成熟的男人相處?」

「我說的是陌生的成熟男人,而我爹爹的部下許多都是我從小看到大的,沒什麼好不習慣的。」

也就是說,「敵人」是以千百計數的。

「好吧,那我說白點兒好了,呃,有沒有妳喜歡他,他也喜歡妳,甚至跟妳求過親的人?」

「跟我求親?」翠袖怔了一下,恍然大悟的喔一聲,終於懂了。「有啊,還不少呢,不過多半都不願意入贅;願意的我爹不同意,爹說那些家夥沒有前途,將來會苦了我,他舍不得。」

金日突然覺得心裏有點不舒服,很不是滋味。「妳喜歡他們?」

翠袖聳聳肩。「那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願不願意入贅。」

「那妳喜歡他們?」他堅持要得到答案。

她奇怪的看看他。「喜歡啊,他們都是看著我長大的哥哥嘛!」

原來是哥哥!

金日鬆了口氣。「換句話說,沒有半個妳想嫁,不,想娶的男人?」

「唔,這個嘛……」

見她又遲疑起來,金日一顆心不禁也跟著噎上喉頭。「有?」

「其實……」翠袖猶豫著,「也不算真的有啦,」她慢吞吞地說。「但有兩位是在我及笄之前就向我爹求過親的,他們都同意入贅,爹也覺得他們很有前途,是好男人,可是我……」

「妳怎樣?」金日忐忑的急問。「妳喜歡他們?」

「我當然喜歡他們,」翠袖用力的說。「但他們一個大我十二歲,平常我都是叫他叔叔的,要我和他成親……好奇怪喔!」

大她十二歲的男人,她叫叔叔,那他……

額上悄悄滑落一滴汗珠。「是……是麼?」

翠袖頷首,又說:「另一個才大我五歲,是我爹收養的孤兒,從小跟我一塊兒長大,他對我可真好,和他成親應該是可以的,隻不過……」她困惑的放下女紅。「也不知怎地,一想到要跟他成親,我也會覺得很別扭,也就沒點頭。不過他說他會等我,將來要是真找不著合意的,我想我最後還是會同意和他成親吧!」

聽她這麼一說,金日再次鬆了口氣。

看來她下意識裏也會挑選自己喜歡的男人,並不是真的隻要願意入贅的男人就可以,不然這位從小跟她一起長大的家夥應該是最好的人選,她不應該拒絕的,但她拒絕了,表示她還是會認真挑個自己中意的。

他放心了,不,隻放下了半顆心,至於另一半……

想想,有些事還是暫時不要讓她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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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兩天,黃希堯回來了,會武功就有這點好處,來去如飛,省時間。

「大金川土司作亂,令尊領兵到小金川去了,不過臨定前他留下了一封信給令堂,交代說要交給袁姑娘妳。」

看完信之後,翠袖沉吟片刻。

「我爹說我還不能回去,但藍姊姊妳們隨時都可以去建昌,我娘已為妳們準備好住處了。」

「妳要到哪兒?我陪妳!」金日自告奮勇充當護衛。

汪映藍眉尖輕蹙。「我不能讓妳單獨一個人和男人在一起,我也陪妳。」

說實話,這並不是她有多好心,也不是她的體貼,事實是,當初汪家隻收留了翠袖一個人,現在換袁家收留汪家一家子四口人,加加減減算來算去,她覺得欠了袁家的,而她最痛恨欠人家人情,所以她必須盡快把這份人情還給袁家。

但這麼一來,情況又變成一麵倒了。

「汪姑娘不會武功,必然需要我的保護。」玉弘明如是說。

「我跟玉公子一起!」黃秋霞再次表明她跟定玉弘明了。

黃希堯又歎氣。「好吧,那我和玉兄先護送汪夫人到建昌,回來之後,我們再一起陪袁姑娘到她要去的地方。」

半年多來,他們四個人一直僵持在這種相當尷尬又奇妙的狀況,誰也沒多進一步,誰也沒後退半步,表麵上似乎很融洽,其實隻有汪映藍一人能夠保持平常心,其他三個人都恨不得礙事的人能滾多遠就滾多遠,卻又不敢明白表示出來。

隻因為他和玉弘明都不想做得太難看,招來汪映藍的厭惡。

「那你們不是要再往回走嗎?」翠袖猛搖頭,反對他們來回多走上一大段冤枉路。「既然大家要一起走,那我們就先一起到毛家村,然後再麻煩黃公子和玉公子一起護送汪伯母到建昌,等你們回來後,我們再一起出發。」

十天後,一行人到了四川雲南邊境的毛家村,再由黃希堯與玉弘明把汪夫人母子三人安全送到建昌交給袁夫人,連口茶都沒喝,立刻轉頭「飛」回小鎮,就怕動作太慢會被翠袖他們給「溜」了。

「好,人都到齊了,咱們可以出發啦!」

「翠袖妹妹,袁世伯究竟要妳到哪裏?」

目光移向西方,翠袖微微一笑。

「川境裏最美,宛如世外桃源般的仙境——稻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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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說美麗有分類型,那麼江南的山林流水便是秀麗婉約、詩情畫意的美;而四川涼山的高山河穀則是粗獷原始、桀傲不馴的美,同樣是美,卻有不同的感受,可以品味到不同的心靈饗宴。

「別看藏族外表野蠻粗俗,其實他們都是相當豪邁善良的……」

一路上,翠袖順便向大家介紹川地的風光和當地人的習俗。

「請等一下,這裏住的是藏族嗎?」

「不,這裏是蠡族區,不過很快就會到藏族區,再走下去直至稻壩也都是藏族人的地區。」

「難怪他們穿的衣服跟藏族不一樣。」

「總之,隻要小心不去犯他們的禁忌,他們通常都是很友善、很好說話的。」

「那如果不小心犯上了呢?」

「那得看你是犯上什麼樣的禁忌,小的,慎重道歉賠個罪也就可以了;若是大條的,尤其是犯上他們宗教上的忌諱……」

「怎樣?」

「他們可能會出動全族人馬追殺你!」

黃希堯微微抽了口氣。「有這麼嚴重!」

翠袖嚴肅的點點頭。「是有這麼嚴重,藏人是最信神的,如果我們犯上他們宗教上的忌諱,他們會認為如果不殺死我們,上天會降下報應來懲罰他們。」

玉弘明輕輕一哼。「無知!」

「但我爹說,既然我們住在這兒,自然要尊重人家的宗教信仰,」翠袖義正辭嚴地辯駁道。「不然人家也不會尊重我們。」

「這倒是。」黃希堯讚同的點點頭。

「那妳最好把他們的忌諱全說了給我們知道,免得我們無意中惹翻了他們,」金日喃喃道。「我可沒有把握跑得過他們!」

翠袖偷偷笑了一下。「我會盡量,不過有些我也不太清楚……」

於是,她盡全力把自己所知道的全告訴他們,不過真正在聽的並沒有幾個,金日最認真,黃希堯也聽進去了,玉弘明聽一半,汪映藍不屑聽,黃秋霞是根本不理會翠袖的警告。

然後,過了安寧河,他們進入上路以來碰上的第一座藏族小村寨,翠袖提出建議。

「我想我們最好換他們的藏袍,免得他們老是用戒備的眼神看我們。」

「好啊!好啊!」金日拍手興奮的附和。

藏袍,藏語稱為「曲巴」,雖有地區差異,但基本上是大襟、寬腰、長袖、超長、無扣,著裝十分講究,先穿上襯衣和襯褲,然後將袍襬提高,男至膝,女至腳麵,再用腰帶紮緊,雙袖橫紮於腰際,最後穿上統至膝蓋的藏靴,戴上狐皮帽。

這是藏人最普通的穿章打扮,到哪裏都買得到。

隨後不久,在挑選衣服時,翠袖訝異的發現不隻她會講半生不熟的藏語,金日竟然也會說幾句,更驚人的是,玉弘明的藏語尤其流利。

汪映藍也很驚訝,多看了他好幾眼。

「為何你會講藏語?」

「我有『朋友』住在大小金川,我常到那兒走動。」

玉弘明說得輕描淡寫,金日聽得若有所思的悄悄瞄他一下。

他是不是應該警告玉弘明,朝廷已經得到消息,說南明餘黨時常在大小金川活動呢?

「那你呢?」翠袖問金日。

金日聳聳肩。「去年我才到川境來過一趟,不過那回我隻在成都逗留。」

「原來你不是頭一回來呀!」

「稻壩這兒我是頭一回來。」

「這裏是仙山,離稻壩還遠得呢!」

「……我們究竟要上哪兒去?」

「桑堆,」翠袖一邊挑圍裙,一邊漫不經心的回答他。「我爹爹的軍隊向導住在那裏,現在他們父子跟著軍隊走,屋子就空下來了,我們正好可以去住。」

金日拎起一支大得十分誇張的寶石耳圈,表情十分滑稽。

「不會要我戴這個吧?」

翠袖大笑。「你不想戴就不要戴,又沒有人叫你一定要戴。」

「幸好。」金日喃喃道,把耳圈放回攤子上。

「不過這個是一定要的啦!」她順手幫他挑了火鏈和藏刀等好配在腰帶上。

半個時辰後,他們換好裝又出發了。

「為什麼不能在這裏過一宿?」黃秋霞嘟囔抱怨。

「我想最好不要,」翠袖小心翼翼的瞥她一下。「如果不小心犯了他們的禁忌就不太好了。」

簡單兩句話,其他人聽了不覺得有什麼特別,因為她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

然而聽入金日耳裏,不由得又是一陣驚訝。

她竟然注意到了。

她竟然注意到當她在解釋藏人的忌諱時,起碼有兩個人沒有聽進去,這麼一來,得罪藏人是可預期的結果,所以她才會反對住在藏寨裏。

真教人意外,她是單純的,卻也是細心的,而這份細心恰好彌補了太單純可能造成的錯失,或許是有人提醒過她,也可能是她自知太單純,所以才格外小心,無論如何,她知道自己的缺點,也努力想彌補它。

不過,她也不是隨時都很細心的,隻有在她覺得有必要的時候才會特別細心,平常時候她仍是單純又憨直的,才會不時說出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話來,但這也使得她更加惹人憐愛。

思索至此,他情不自禁又摸了她的粉頰一下,旋即,在她有所反應之前,搶先一步開口說話。

「還要多久才會到?」

「呃,路挺不好走,大約還要一個多月左右吧!」

當翠袖說出這個回答時,全然沒有料想到,他們永遠都到不了預定目的地。

4

遼闊的地域,綿延的山脈,豐腴的草原與清澈的溪流,川境的美景確實非筆墨所能形容,可是路程卻也該死的艱苦,今天過山,明日渡水;早上穿林,下午越穀,往往山頭白雪皚皚,山下綠草茵茵,爬座山也順便度過四季,這還不夠,一個不小心還會……

「翠袖,我們是不是又迷路了?」

「……好像是。」

大家不禁相對苦笑,忽地,玉弘明的目光移向另一側。

「那頭有個背柴的藏民,我去問問看。」

無人有異議,因為他的藏語最嫻熟。

於是,玉弘明策馬急行至背柴的藏民前停下。「請問,到桑堆要往哪方向?」

藏民倒也親切,一聽他問便笑了。「迷路了?」

「是啊。」

「往那兒……」藏民伸直手指向遠處那座綿延的山,「越過那座山,再順著河上遊走,有橋就過,過橋之後沿著路走半天左右有座村鎮,你們到那裏再問問吧!不過……」手臂往右移。「雖然會多花上一天時間,可是你們最好從另一頭的峽穀繞過去,不要直接入山。」

「為什麼?」

「因為山下那座村寨正在鬧瘟疫,不死也要去半條命。」

「是嗎?」玉弘明眼瞳中忽地閃過一絲陰狠之色。「謝謝你的警告。」

然後,他回到同伴那裏。

「那位藏民說得從那頭的峽穀過山,不過到下個城鎮之前起碼得花上三天時間,而我們的食物不太足夠,所以……」他側向金日與黃希堯。「我先帶她們往那頭的峽穀去,藏民說山下那兒有座村寨,你們到那裏買些食物再趕上來,可以吧?」

「沒問題!」

望著金日與黃希堯逐漸遠去的背影,玉弘明的臉色陰沉沉的。

這不能怪他,是他們自找的,誰要他們老是插在他和汪映藍之間,他們礙著他了。

現在,隻要他們兩個都倒下,翠袖必然會分心照顧金日,而黃秋霞也不能不照顧黃希堯,屆時,他就可以一個人獨占汪映藍了,她的心緒,她的眼神,全都屬於他一個人的了。

至於那兩個家夥會不會死,那就得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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峽穀入口處,翠袖與玉弘明、汪映藍、黃秋霞默默等待著,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見到遠遠兩騎疾奔過來。

「終於來了,真慢!」黃秋霞低聲抱怨。

而黃希堯一騎到近前來,甚至不待馬停穩,便口氣不善的質問過來。

「那位藏民沒有告訴你,那村寨鬧瘟疫嗎?」

「沒有。」玉弘明泰然自若地否認。「怎麼,那村寨鬧瘟疫嗎?」

黃希堯目光狐疑的注視他片刻。

「我們剛一進入村寨就覺得很奇怪,街道上沒有半個人,隻有幾隻狗在對我們狂吠,我們隻好下馬一家家敲門,但有一半是空屋子,有人的屋子門戶緊閉,無論我們如何敲都不肯開門……」

說到這,他遲疑地頓了一頓。

「最後我們進入一家門沒有關的屋子,見裏頭有個快病死的人,急忙出去想找人幫忙,那時才有人開門探頭出來叫我們快走,說那兒鬧瘟疫,在那兒待愈久,感染上瘟疫的機會愈大,我們一聽便慌慌張張離開了。」

翠袖神情驟變,「你們碰了那個病人嗎?」她緊張地問。

金日與黃希堯相對一眼,同時點頭。

「還不快去洗澡!」翠袖尖叫。

之後,在越過山嶺時,大家都避開金日與黃希堯遠遠的,直到四天後,過橋前,他們兩個都沒有出現任何不對,大家才逐漸安心下來。除了玉弘明,他表麵上平靜依舊,實則滿心懊惱。

可惡,那兩個家夥的運氣實在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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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女人任性的時候,最可怕的情況是有人附和她。

「我不要睡山洞,也不要睡草地了啦!」黃秋霞又叫又鬧,硬扯住馬韁,再也不肯走出半步。「我要睡屋子,我要睡床鋪!」

「可是……」翠袖一臉為難。

「黃姑娘說得是,」玉弘明憐惜的望著滿身疲憊的汪映藍。「特別是汪姑娘,她不會武功,這種旅程對她而言確實太辛苦了。」

「這樣……」翠袖猶豫一下。「好吧,不過這回你們一定要認真聽我說喔,藏族人的忌諱你們務必要記住,千萬千萬不要惹毛了人家,別忘了我們現在是在人家的地盤上。」事到如今,她也不能不同意了。

事實證明,這趟辛苦的旅程使每個人都累壞了——包括她自己在內,路愈走愈慢,停下來休息的次數愈來愈頻繁,原先預定一個多月的路程,現在兩個月走不走得完都是個問題,畢竟他們不是習慣這種艱困環境的當地人,又不時迷路,走得到地頭已經很了不起了。

「好好好,一切都聽妳的!」

「那我們就在過橋後的那座村鎮裏休息兩天吧!」

然而那座村鎮雖說比一般村寨大,但充其量也不過是一座大型村寨而已,是多了幾家鋪子,卻沒有客棧供過路人住宿,幸好那位懂得漢語的村長是個親切的好人,聽說他們在找住處,二話不說便熱情的邀請他們去他家住幾天,他們也就欣然接受對方的好意。

「記住,千萬要小心!」翠袖戰戰兢兢的一再叮嚀。

「知道了!知道了!」黃秋霞不耐煩地揮揮手。

這座藏寨裏的房子多是三層石木結構的藏屋,底層是畜廄,二樓為廚房、寢室、庫房和一般起居場所,三樓是經堂和客房,幾乎每個人出入都會路過經堂。

由於是村長的家,藏屋也特別大,看得出村長是個十分富有的人。

隔日,金日他們才知道村長不隻收留他們一批人,還有另一批二十多個人先他們幾天住進村長家裏,而且那批人比他們更像江湖人。

「小心點,我們明天就走。」這回是黃希堯的囑咐。

但他說他的,黃秋霞根本不理他那一套,打死不肯走,堅持要待到恢複精神才肯離開,硬是留下整整十天。

幸好,除了堅持不肯離開之外,黃秋霞倒沒有惹出什麼禍來,沒有犯了藏人什麼忌諱,也沒有擺出看不起人家的姿態,更沒有打翻神台上的神龕,安安靜靜的度過住在村長家裏的這十天。

直至最後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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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長家前的空地上,幾個人正在那裏上馬鞍準備離去。

「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來路?」

「我也不清楚,不過可以肯定是中原來的。」

「我無意中聽到三個字:白蓮教。」

「白蓮教?」

「你知道?」

「我隻知道順治年間,朝廷曾經緝拿過白蓮教。」

「順治年間?」

「後來就銷聲匿跡了,沒想到他們並未被滅教,原來是轉明為暗。」

「他們似乎仍不打算離開。」

「據我所知,他們正在同村長商討大事,尚未得出結論。」

黃希堯與玉弘明兩人低聲討論到這裏,忽地抬眸互覷一眼,旋即收回視線,繼續綁緊馬鞍帶。

「那也不關我們的事。」

「說得是。」

而另一邊,翠袖一麵上馬鞍,一麵擔心的不時瞄一下金日,後者滿麵倦怠,正在打嗬欠,小奶娃的紅頰黯然失色。

「金日,你的臉色不太好看耶,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側過眸來,金日綻開一臉燦爛的笑。「沒啊,隻是有點兒困倦罷了。」

何止有點倦困,他看上去更像是整整一個月沒睡好過了!

「但我們休息了十天,大家的精神都很好,為什麼你的精神反而愈來愈差了呢?」

金日思索一下。「興許是我不習慣他們的食物吧!」

翠袖想想,點頭。「有可能,這兩天你幾乎什麼都沒吃。老是吃蝦打、烙餅、酥油湯,不然就是酥油茶、奶渣和豬膘肉,說實話,我也膩了。真奇怪他們天天吃餐餐喝,怎生受得了?」

聞言,金日的嘴角拉得更開,笑得很誇張,也很滑稽。

「妳注意到了?嘿嘿嘿,妳倍兒關心我嘛!」

「每個人我都很關心啊,畢竟你們都是特別陪我來的嘛!」翠袖嚴肅的說。

「嘖,」金日頓時泄氣的垮下臉兒。「還以為妳對我特別呢!」

「為什麼我要對你特別?」翠袖奇怪的反問。

「沒什麼。」金日又連打了兩個嗬欠。

翠袖看得直皺眉。「離開這兒之後,我找個時間打隻山雞熬湯給你喝吧!」

「真的?」金日又笑開了。「隻熬給我喝嗎?」

「對啊,隻有你的精神不好,其他人都很好啊!」

笑容僵了一下,「那若是玉弘明的精神不好呢?」金日不死心再問。

「放心,黃姑娘會熬給他喝!」翠袖說得理所當然。

「……黃希堯?」

「黃姑娘也會熬給他喝,那是她哥哥嘛!」

「……汪姑娘?」

「玉公子和黃公子會搶著熬湯給藍姊姊喝。」頓一下,「說到這,他們……」兩眼飛向另一邊。「呃,我是說,你說得對,黃姑娘喜歡玉公子,玉公子和黃公子喜歡藍姊姊,這些我都看出來了,那藍姊姊呢?她究竟喜歡誰呢?」

「她誰也不喜歡。」金日一邊打嗬欠一邊說。

「咦?」

「她隻是在利用他們罷了。」

「利用?」翠袖睜大眼。「不,藍姊姊才不會做那種事呢!」

金日聳聳肩。「好吧,妳說不會就不會。」

「那藍姊姊到底喜歡誰?」

金日歎氣。「妳不會去問她。」

「我問過了。」

「哦?她怎麼說?」

「藍姊姊什麼也沒說。」

「多半是她還沒決定要喜歡誰。」

「原來如此。」

這樣她也信?

金日又歎息,再用下巴努努她後方。「上馬吧,他們要走了!」

「真的?」翠袖急忙回頭看一下,「真的!」慌忙跳上馬,策轉馬頭追上去。

金日又打了個嗬欠,方才慢吞吞的爬上馬,慢吞吞的調轉馬頭,慢吞吞的扯韁跟過去,其實他自己也很納悶:

他怎會這麼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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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村長的指示,他們一出了村寨便直接進入另一座綿延到天邊的山區,在林蔭密鬱下的古道上策馬前行。

兩個時辰後,有人喊停,大家隻好歇下來休息,黃希堯到前頭探路,玉弘明去找水,金日靠著一株百年老樹幹點頭打盹,黃秋霞和汪映藍則坐在一起不曉得在看什麼,神秘兮兮的嘰嘰喳喳。

觀察了一會兒,翠袖實在忍不住好奇心,於是悄俏定過去探頭看她們究竟在做什麼,這一看不得了,嚇得她差點當場口吐白沫昏倒。

「妳妳妳……妳那是從哪裏來的?」

隻見黃秋霞手上捧著一堆五顏六色的寶石,紅寶石、藍寶石、紫寶石、翡翠、瑪瑙、綠鬆石,每一顆都有龍眼那麼大。

汪映藍對這種東西原是不感興趣的,唯對那顆澄藍似海的寶石愛不釋手,看來她確是對藍色情有獨鍾,身上也總是穿著深深淺淺的藍,首飾也隻戴藍色的,連手絹兒、繡花鞋都是粉藍色的,總之,她一身都是藍。

「跟那個村長買來的呀!」黃秋霞心不在焉地回道,一心隻專注在寶石上。

「跟村長買來的?」翠袖扯喉嚨尖叫。「可是那明明是村長家裏,經堂內那幅菩薩唐卡上的寶石啊!」

「唐卡?」

「菩薩的卷軸畫!」

「啊,對,就是那個!」

就是那個?

就是那個?

「但但但……」翠袖不敢置信的喘著氣。「但他是不可能賣給妳的呀!」

這時,玉弘明和黃希堯一前一後回來了,連金日也被吵醒了,聽到翠袖的尖叫,趕緊過來看看是誰被殺了。

一眼見到妹妹手上的寶石,黃希堯當即就沉下了臉。「妳那是哪來的?」

黃秋霞連忙握起寶石藏到身後。「我跟村長買來的呀!」

「菩薩唐卡上的寶石……」翠袖驚恐的喃喃道。「他絕不可能賣給妳的!」

見翠袖臉色不對,黃希堯更厲聲追問:「說實話,秋霞,到底是怎麼來的?」

黃秋霞遲疑一下。「我……我自己從經堂裏拿的,不過我有留下五十兩銀子給他們,他們是蠻人,五十兩應該夠了。」

偷來的!

竟然是偷來的!

砰一聲,翠袖跌坐到地上,驚駭得無力站起來了。「天哪,天哪!那……那幅唐卡呢?」

「那幅菩薩卷軸太大了,取下這些寶石之後也隻剩下珍珠而已,我本來想扔掉的,但……」黃秋霞指指汪映藍。「她說那幅畫十分精致,丟了可惜,所以我就給她了!」

「我並不知道那幅畫像是偷來的。」汪映藍先行表明自己的清白,再解釋,「我把畫像綁在馬後的鞍袋上,也許是沒綁好,不知怎地掉了,也不知落在何處。」

刷一下,翠袖臉色飛白,跟抹了一層麵粉似的。「死定了!死定了!」

金日蹲下,安撫的拍拍她的肩。

「那不過是一幅昂貴的畫像,最多我們補足銀兩給他們,不行麼?」

「那不隻是一幅昂貴的畫像,那是專供膜拜瞻仰的畫像啊!」

翠袖又開始用那種割雞脖子的聲音尖叫。

「那本應該懸掛在寺廟裏的,一般人如果要在家裏供奉一幅唐卡,首先要請活佛占卦,活佛根據你的生辰八字卦出你應供奉的佛、菩薩或本尊作為你的主尊以及天界地界應供奉的其他佛、菩薩……」

「這麼麻煩?」金日喃喃咕噥。

「然後再根據活佛所卦出的內容請畫師繪製,畫師在繪製之前還要進行各種宗教儀式、頌念經文,奉獻供品或發放布施,上師還通過觀修祈請神靈——智慧之神文殊菩薩進入畫師的軀體之後,才能進行繪製……」

「老天!」其他人終於逐漸了解到事情的嚴重性了。

「如果畫的是密宗本尊或護法神,還要根據所畫的本尊或護法神進行入密儀式、觀修等。另外,畫師的衣食住行也有嚴格要求,在繪製期間嚴禁吃肉、飲酒、吃蔥蒜、近女色,還要進行沐浴潔身等……」

大家麵麵相覷,臉色比烏鴉更黑。

「更別提那是用珍珠寶石串墜而成的珍貴唐卡,多半是供奉一段時間之後就要送入寺廟裏的,妳們竟然……竟然……」翠袖頹然抱頭低歎。「死定了,死定了,我們死定了!」

「我們可以設法找回來還給他們……」黃希堯想補救。

「沒有用!沒有用!」翠袖依然抱著腦袋。「我說過,藏人最信神,我們冒犯了他們的神,這是無可挽回的罪過,除了死,沒有別的路了!」

「那我們立刻逃!」黃秋霞大聲建議。「我是一早拿的,現在他們還沒追來,表示他們還沒有發現,我們現在逃還來得及!」如此一來,她就可以繼續保有「她的」寶石了。

這不能怪她,她是女人,女人都愛這種東西,誰教爹爹老是把好的首飾送給繼室夫人,留下一些小家子氣的給她,她隻好自己「黃」這種珍貴的高級貨,正可以拿回去氣死那個惡後娘。

「他們早晚會發現的。」玉弘明冷靜的駁回黃秋霞的餿主意。「最重要的是,這裏是他們的地盤,我們逃不掉。」

好好走都會迷路了,天知道逃命能逃到哪裏去!

「那就殺了他們!」連那五十兩都可以收回來了。

「妳在胡說些什麼?」黃希堯怒叱。「這兒不是中原,這裏是川境,隨便一點小事便可能引起全藏族人的反抗,大小金川那邊的仗還在打,妳想在這兒引發另一場戰事嗎?到時候追究起罪魁禍首,皇上先砍了妳再說!」

砍了她?

黃秋霞駭得機伶一顫,連忙把脖子縮短一點藏起來。「好嘛,好嘛,不殺就不殺嘛!可是我們也不能任由他們殺呀!」

一提到這,黃希堯的怒火立刻泄得沒半點氣,「我知道,可是……」歎氣。

「難道真沒有任何辦法嗎?」汪映藍低喃。

她這麼一問,大家都低頭望住跌坐在地上爬不起來的翠袖,期待她能回答,但翠袖依舊抱著腦袋,一點反應都沒有,好像已經準備好要死在這裏了。這時,蹲在一旁的金日突然打了個寒顫,她才露出兩隻眸子來擔心地瞅向他。

「你怎麼了?」

「沒什麼,有點冷。」金日安撫的笑道。「來,妳再想想,真沒有法子麼?」

她皺眉打量他一會兒,忽地起身,先去馬鞍上的包袱內取出一件袍子給金日,等他套上之後,她才開始攬眉思索,又抓腦袋又搔耳朵。

「其實我真的不知道有什麼辦法,但我想我們可以先把唐卡找回來設法修補好,再找位有名望的大喇嘛幫我們說話,貢獻供品發放布施表示我們的悔意,這麼做也許還有一點希望吧?」

「既然如此,我們先去找唐卡。」黃希堯說。

誰知他們才剛跳上馬,連韁韁都還沒拉好,人家就追到了。

一群來勢洶洶的藏族壯漢子呼喊吆喝著把他們團團包圍住,藏刀滿天飛舞,當頭一馬正是那位憤怒的村長。

「你們漢人實在太可惡了,我好心招待你們,你們竟然偷我的唐卡!」

「不是我們,是……是……」黃秋霞驀然一指點向翠袖。「是她,是她偷的,我們根本不知道啊!」她本想賴給汪映藍,但轉眼一想,玉弘明搞不好會代汪映藍承擔起責任,還是賴給翠袖妥當一點,這麼一來,他們就有機會逃開了。

「我?」翠袖錯愕的指住自己的鼻子。

「瞧,她承認了!」

「欸?!」

翠袖甚至沒機會否認,村長便唰的一刀子砍過來了,這下子她再否認也沒用,村長已經認定是她,就算她當場砍下自己釣腦袋以示清白,村長都會以為她是畏罪自殺。

「妳敢偷就得死!」

來不及思考,金日一把抓住翠袖的韁繩硬將馬頭往橫裏扯開兩步,恰恰好躲開村長那一刀,同時大喝一聲,「點他們的睡穴!」

不到片刻功夫,在黃希堯兄妹與玉弘明全力施展之下,那群凶悍勇猛的藏族漢子東倒西歪躺了一地,身上沒半點傷,隻是睡著了,有幾個還打鼾呢。幾個人悶不吭聲,立刻上馬逃之夭夭。

能逃到哪裏?

愈遠愈好!

5

山裏的雨最煩人,莫名其妙刷下來,又莫名其妙停止,總是毫無預警,突如其來,若隻是浙瀝瀝的小雨也還好,權當不小心被水潑到也就罷了,要是嘩啦啦的傾盆落下來,也沒地方躲了,盡管破口大罵吧!

不過金日他們倒是很歡迎這場及時雨,雖然來得太急,害他們無處躲,但也正好能衝刷掉他們的足跡,免得又被藏族人追蹤到他們。

這夜,他們勉強找到一間搖搖欲墜,可能明天就會崩潰的簡陋小木屋住下,雖然沒有床,起碼有幹燥的木柴可以燒,兩支鍋子可以燒水,還有幾張裝有獐子毛的牛皮墊,顯然這兒不時有人來住幾天。

「明天,我們分頭去找唐卡。」

幾個人圍在火堆旁,繼續商討該如何解決這樁麻煩。

「為什麼要分開?」黃秋霞抗議。

「第一,人少較不易被發現;」玉弘明連多看她一眼也沒有,管自望著火堆說話。「第二,分開找到唐卡的機會也較大。」

「那我要跟你一起。」反正她跟定他了。

「妳跟我一道!」黃希堯斷然道。

「為什麼?」

「因為妳是個惹禍精,沒有人敢跟妳在一起!」

「我哪是!」

「這場禍不就是妳招惹來的嗎?」黃希堯怒聲斥責。「而妳,竟敢把罪推到袁姑娘頭上去,妳這種女人,誰跟妳在一起誰倒楣!」

黃秋霞心虛垂首不敢吭聲,玉弘明轉注翠袖。

「那麼袁姑娘妳……」

「我要跟他一路!」翠袖毫不猶豫地拉住金日的袖子。

正如他所料。

「那麼我跟汪姑娘一起。」

「無論有沒有找到,五天後回到這裏來會合,」黃希堯說。「以免有人找到了唐卡而其他人不知道。」

翌日,為免節外生枝,玉弘明與汪映藍趕在黃秋霞尚未醒來之前悄悄溜走,神不知鬼不覺;黃秋霞醒來見玉弘明不在,馬上拖著黃希堯急毛竄火的追上去,驚天又動地,翠袖困惑的搔搔腦袋。

慌什麼?大家不是說好要分頭找的嗎?

不解的搖搖頭,她回頭進木屋,準備叫醒金日好出發去找唐卡,但一進木屋她就覺得有哪裏不對……

那是什麼聲音?

她疑惑的東張西望,旋即發現那是從屋角落傳來的聲音,金日整個人蜷縮成一團窩在那裏,格格格格的,好像有人敲木魚敲得太快了,她連忙過去蹲在他身邊,驚覺他整個人都在劇烈顫抖,原來那個格格聲是他的牙齒一言不合在打架。

「金日,你怎麼了?」

「好……好……好……冷……」

聽他連話都幾乎說不出來了,她慌忙把麵對屋角的金日翻過身來,駭然發覺他臉色泛白,嘴唇青紫,仿佛被脫光衣服丟在萬年冰河裏似的,快凍僵了。

怎……怎會這樣?

滿心惶恐地,她急忙拿所有的毯子來幫他蓋上,但他還是喊冷;於是又把所有的厚袍子拿來包裹住他,他還是冷得發顫,牙齒抖得快掉光了;她又拖來所有的牛皮墊覆上他,他依然抖個不停;最後,她隻好自己抱住他,想分給他自己的體熱,可是他仍舊在她懷裏顫抖。

怎麼辦?怎麼辦?

她無助的問自己,急得快哭了。他快冷死了,而她卻一點辦法都沒有,怎麼辦?她該怎麼辦才好?

幸好,兩刻鍾後,他的顫抖逐漸舒緩過來,體溫也慢慢恢複正常。

滿心忐忑的,她垂下目光端詳他,果然他的臉色不再蒼白,嘴唇也不再發紫,她暗暗鬆了口氣。

再過片刻,他打開眸子,悄悄往上迎向她的視線,撩起曖昧的笑。

「好軟。」

「呃?」她怔了怔,繼而抽了口氣,猛一把推開他並翻身滾離兩步遠,再狼狽的爬起來,「色痞子!」漲紅臉怒罵。

他嘻嘻笑的看著自己的手。「軟綿綿的。」令人回味無窮。

「可惡!」不管她有多麼單純,胸部被男人摸不可能沒反應,她可沒遲鈍到那種地步。不過……「大概是昨兒淋雨著涼了,我煮點熱湯給你喝。」

不知道為什麼,她沒辦法對他保持怒意,那怒火,轉個身就熄了,二忌隻擔心他的身體狀況,想說他是著涼了,他們又下是郎中會隨身攜帶藥箱子,就算這山裏有藥單她也不認甲每一株看來都是雜草,倘若不盡快讓他痊愈,病勢一轉重,她就隻有喊天的份了。

可是當她打了山溪水回來,發現他竟然把身上的毯子、袍子和墊子一古腦全給踢翻了,不禁又氣又急的想再幫他把毯子蓋好,手腕卻被他一把抓住。

「不要,我好熱。」

她吃驚的瞪著自己的手腕,他的手,好熱,再往上看,她更是悚恐,慌忙把手貼到他額頭上。

他的臉好紅,他的額頭好燙,像火在燒似的!

「你在發燒!」她驚叫。

打回來的山溪水煮不成湯,變成擰手巾的水,她拚命把濕手巾放到他額頭上,但總是一下子就熱了,而他的體溫仍持續的、迅速的往上攀升,愈燒愈熱。

「水,我要喝水!」

他開始呻吟,兩條秀氣的眉攬成打不開的死結,狀極痛苦,輾轉不安,意識逐漸模糊,老說一些無意義的話,體溫驚人的高,小奶娃的臉蛋好像熟透的紅番茄——快爆開了,又圓又大的眸子充滿血絲,不斷說要喝水,情況比發冷時更恐怖。

「怎麼辦?怎麼辦?」她愈來愈惶然無措。

「我喜歡妳。」

「呃?」

她愕然注視他,見他兩眼出奇的亮,滿布其中的血絲更清晰,有點可怕。

「我喜歡妳,妳聽見了沒有?」

「我……我……我……」

她漲紅了臉,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幸好他說完沒多久,又闔上眼開始輾轉呻吟,她暗暗鬆了口氣。

可是不一會兒,他又抓著她的手強迫她聽他說話。

「袁翠袖,我說我喜歡妳,妳到底聽見了沒有?」

「我……我……」

「回答我呀!」

然後,不等她吭聲,他又自己說到別處去了,語無倫次的講一些沒人聽得懂的話,顛三倒四的自己問自己回答,又說他頭痛、他想吐,又說他好熱、他口渴,鬧得天翻地覆,教人疲於應付。

這樣折騰了三個多時辰後,他開始出汗水,滿身淋漓,濕透衣裳,人也隨之逐漸安靜下來。再過個把個時辰,體溫降低,一切恢複正常,他怯怯的、靦腆的對她笑了一下,而後疲憊的、安靜的沉沉睡去了。

她怔愣地跪坐在他身旁,一手還拎著毛巾,有好一會兒都茫然不知接下來她該做什麼?

啊,差點忘了,她說過要打一隻山雞熬湯給他喝的!

半個時辰後,一隻肥美壯碩的山雞被拔光了雞毛,挖空了內髒,靜靜的躺在鍋子裏「享受」被熬煮的滋味,翠袖蓋上鍋蓋後,又不曉得該做什麼了。

對了,他的病不輕,她應該想想究竟該如何幫他。

隻要認真思索一定能想到辦法的,她這麼告訴自己,因此,她集中精神專注於思考,很快的,她想到他的病狀似曾相識,於是,她立刻轉換思緒,開始努力去回想他的症狀,從他最先出現的征兆,食欲不振和精神疲乏開始,一步步慢慢的回想……

半晌後,當她回想到他高燒時會胡言亂語時,突然屏住呼吸,腦海中驟然浮現他對她說過的一句「胡言亂語」。

他喜歡她!

他說他喜歡她!

不知為何,那句話開始在她腦海裏仿佛鍾響般不斷回蕩著,頑固的逗留在她腦海中不肯離去,而且每在她腦海裏回響一次,她的心跳就加劇一分,臉上也開始發燙,好像他的病傳染到她身上來了似的,最後,她發現自己的心跳又重又快得使她幾乎不能呼吸了。

他喜歡她!

不,她不應該再想這句話了,她應該想的是他患的到底是什麼病,應該想的是如何幫助他,而不是……不是……

那真的是胡言亂語嗎?

或是他說不出口的心底話?

抑或是……

不不不,她不能再想了,想這些做什麼呢?這種事不重要,他熱昏了頭,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對,他隻是在胡言亂語……

那真的是胡言亂語嗎?

不是說不出口的心底話嗎?

不是嗎?

為什麼不能是?

她希望是啊!

為什麼?

因為……因為……

因為什麼呢?

垂眸,她深深思索,好半晌後,悄悄地,她回過眸,羞澀地偷覷他熟睡的容顏,心裏在歎息,那歎息有甜蜜,也有心痛。

因為她也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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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金日醒來時,天仍然亮著,他很意外,因為他的精神非常好,神采煥發,活力充沛,而且快餓死了,應該已經睡了很久,起碼天也該稍微黑一點,但沒有,天依然亮得會刺眼。

然後,他看見翠袖背對著他坐在火爐前,不曉得在攪拌什麼。

「翠袖。」

「……你醒了。」

「我睡一晌而已麼?」

「……不,你是昨天早上開始發病的。」

「真的?」金日大吃一驚,猛然坐起來。「我睡那麼久了?從昨兒到今兒?」

「起碼有八、九個時辰了。」

「天,快睡昏頭了!」他驚歎,一邊起身一邊轉動四肢活動活動筋骨。「妳在煮什麼?」

「雞湯。」

「啊,對,妳說過要熬給我喝的。」

「嗯。」

停下活動四肢,金日歪著腦袋,有點疑惑的望著她的背影,此刻才察覺到有點不對勁。

她為什麼一直背對著他?

「翠袖。」

「嗯?」

「妳怎麼了?」

「沒有啊,湯好了,你可以過來喝了。」

金日瞇了瞇眼,兩、三步走到火爐旁就地坐下,想要仔細看看她是怎麼了,誰知她竟然把臉兒低垂到他看不見,隻看得見她的耳朵,一對紅得像辣椒的耳朵,他怔了怔,隨即恍然大悟。

「是不是我發高燒時說了什麼?」

吭咚鏘鏘鏘!

湯杓掉了,趕緊撿起來,翠袖半聲沒吭,他挑高了眉,忽爾笑了。

「我說我喜歡妳?」

吭咚鏘鏘鏘!

湯杓又掉了,趕緊再撿起來,翠袖的耳垂子更紅了,金日失聲大笑。

「那我有沒有說,我是長子,不可能入贅,所以妳最好先嫁給我,之後再慢慢考慮妳家的問題?」

「……不好。」

「不好?」

「我得先考慮爹娘和妹妹。」

金日雙眉又挑了一下,繼而聳聳肩,伸手接過來翠袖遞給他的木碗,盛滿了香噴噴,煮得爛熟的雞湯。

「妳的意思是說,除去嫁人或入贅這點不談,妳願意同我成親?」

「……願意。」

「因為妳也喜歡我?」

吭咚鏘鏘鏘!

湯杓掉第三回,這回翠袖沒有馬上撿起來,扭捏片刻後才慢吞吞的拾起來,埋頭用手巾擦拭,耳根子紅透了。

「喜歡。」

她的聲音輕細的幾乎聽不見,但金日聽得可清楚了,頓時笑開了小嘴兒。

「好,那麼,這個以後再慢慢研究,」他舀起一湯匙雞肉。「咱們這會兒得先操心唐卡的事兒……」

「不必操心,你不能去找!」

剛放到嘴邊的湯匙又擱回碗裏頭去了,「為什麼?」金日揚著眉問。

翠袖終於抬起臉兒麵對他,雙頰依舊赧然,但表情格外凝肅。

「你的病……」

「好了。」

「不,還沒好。」翠袖猛搖頭。「我就記得看過你這種病,想了好久之後終於讓我想到了,我爹,他也有這病……」

「妳爹?」

「他是在十多年前害上這病的,當時雖然痊愈了,但遺留著個病根兒,偶爾還是會複發,我就是在三年前看過一回的。」

金日皺眉。「這究竟是什麼病?」

「瘧症。」翠袖重重地說。

「原來是這病,」金日喃喃道。「聽說皇祖也害過這病呢!」

「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是說,我怎會莫名其妙書這病?」

「我也奇怪呢,不過……」翠袖遲疑一下。「你和黃公子曾進過害瘟疫的村莊,或許就是那時候得的病。」

「瘟疫?」金日不禁大皺其眉。「那妳……」

「放心,大夫說過,瘴氣重的地方才會傳染這病,這兒沒有瘴氣。」

也對,當年皇祖可沒害得京師鬧瘟疫。

「若真是這病,這可麻煩了!」

「對,我們沒有藥,所以……」翠袖兩眼擔憂地瞅住他。「你會又冷又熱,反複一再的發作……」

所以才說麻煩呀!

金日咬咬牙。「那咱們更應該早點找到唐卡!」

「別胡說了,」翠袖大聲否決。「要是半路上你發作了怎麼辦?」

金日再次揚高了眉毛。「那妳說該怎地?」

「待在這兒等他們找回唐卡。」翠袖不假思索地說。

「別逗我悶子了,」金日嗤之以鼻地道。「妳要我貓在這兒,讓人家以為我是忤窩子?」

「沒人說你膽小,明明是你病了嘛!」翠袖忿然道。「而且我也會陪你嘛!」

「妳擰股了,該我陪妳,不是妳陪我!」

某人不高興了,又開始滿嘴京片子,不過現在跟當初不同了,這幾個月來,他著實教了她不少,每當隻有他們兩人時,他就會多說點京片子給她學,雖然她說得不好,但聽得懂就行了。

「人家哪有弄反,你是病人,當然是我陪你嘛!」

「我是男人,妳是女人,我陪妳!」

「你哪裏是男人,明明跟我一樣是大孩子嘛!」

「我……」

張著嘴半天,驀而闔上,小奶娃的嫣紅雙頰圓圓的鼓漲起來,某人恨恨地轉過身去咕噥幾句沒人聽得懂的咒罵,然後悶頭喝雞湯吃雞肉。

見狀,翠袖悄悄摸過去,怯怯地扯扯他的衣袖。

「不要生氣嘛,我知道男孩子都不喜歡人家說他還小——我娘說的,你們總是還沒長大就想做男人。可是我爹告誡過我許多回,人貴自知,我們必須懂得自己的短處、自己的不足,才能夠盡量去修正短處、補足所缺……」

大眼兒斜斜的橫過來睨視她,眼神詭異。

「所以說,你必須先接受自己尚未成長為真正的男人這項事實,然後才能夠學習如何讓自己成熟起來,」翠袖非常認真的勸誡他。「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的!J

大眼兒往上翻,哭笑不得,再拉下來,歎了口氣。「隨妳說!」

「那我們待在這裏?」翠袖央求的瞅住他。

他再歎氣。「隨便妳。」

翠袖頓時欣喜的笑開來。「謝謝!」

深深凝住她那純真甜美的笑靨,金日又在心裏歎丁口氣,舉起白旗揮兩下,全盤投降了。

他終於有點了解阿瑪為何會拿額娘沒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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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一大清早,天剛亮沒多久,翠袖便已整裝戰備完畢,然後盯住金日全神戒備,金日才剛打了一個哆嗦,她就開始把袍子、毯子、墊子往他身上包,再下死勁兒抱緊他。

直到他停止顫抖,她又立刻拿開袍子、毯子、墊子放到一旁,再把清水挪過來,手上抓緊了濕手巾,他的臉色一開始轉紅,她馬上把濕手巾放到他額頭上,他說口渴,她即刻喂他喝水,他痛苦的輾轉囈語,她用力當作沒聽見,繼續替他更換額上的濕手巾。

這樣持續兩個多時辰後,她有點累了,但仍不敢絲毫放鬆,心想隻要再撐過一、兩個時辰就好了,然後等他退了燒,她就會再去打隻山雞來給他……

砰!

小木屋的門突然被人踢開,她悚然回眸。

「終於找到妳了,小姑娘!」

她駭然驚跳起來,慌張的來回看門口那兩個漢人,門外還有十幾個,她認得他們,是同樣住在村長家裏的那批漢人。

「你……你們……」

「小姑娘,妳偷了村長的唐卡,我們承諾要把妳帶回去交給他發落,他就會答應我們的要求。」說話的是一個健壯的中年人,看來是他們的頭兒。「所以,乖乖跟我們走吧!」

「不,不,」她更惶恐的拚命搖頭。「我們會把唐卡還給村長的……」

「沒用的,小姑娘,妳已經冒犯了他們的神,現在做什麼都來不及了!」

「可是……」

「別再囉唆了,跟我們走!」中年人毫無轉圜餘地的命令道。

走?

走到哪裏?走去讓村長發落?

村長又打算如何「發落」她?拿她祭神?

嗚嗚嗚,不要,唐卡又不是她偷的!

不對,現在不是嗚咽的時候,冷靜,冷靜,要冷靜,爹爹說過多少次了,遇事一定要冷靜!

翠袖努力深呼吸,竭力要穩下惶亂的心。

然後,她猶豫地回眸瞟一眼,旋即決定要跟他們出去。無論如何,就算要打也不能在木屋內打,不然一定會不小心傷到金日。

「你們先出去!」

中年人聳聳肩,連同另一人轉身出去,他們不怕她跑,她也無處可跑。

默默地,翠袖取了劍便隨後跟出去,並順手把木屋的門關好,再回身麵對那些人,嗚嗚嗚,整整十九個,不是十個,也不是九個,是十九個。

幾個還好,但十九個,她實在沒有把握打得過他們啊!

事實上,她從沒有真正和人對打過,隻有和爹爹套過招,也和幾位爹爹的屬下試過手,僅不過如此而已,一想到真要動手殺人或被殺,胃裏就開始翻江倒海,差點吐給他們看,她不由惶然的咽了口唾沫,忐忑不安的握緊了劍,決定再和對方「商量」看看。

她不想殺人,也不想被殺呀!

「呃,我……」

不料她才剛出口一個字,對方便伸出五爪金龍捉過來,擺明了不想聽她廢話,隻想快快抓她了事。她一驚,本能拔劍砍回去,招式竟還挺犀利的,對方咦了一聲,旋也拔出刀來,霎時刀劍交擊鏘的一聲兩人各退一步。

「嘖,這小姑娘還滿有一手的嘛!」

對,對,她不隻有一手,還有好幾手,所以,大家能不能坐下來好言好語好好談談,不要喊打喊殺的呢?

「我來試試!」

耶?

「我也來!」

等……等等,等等,他們不是應該先……

但,她沒時間再等了,對方已然一左一右撲上來,她反射性的再次揮劍左劈右劃,俐落的化解掉對方的攻勢。

對方似乎有點麵子掛不住,兩個大男人竟然抵不過一個小姑娘,說給誰聽誰都會先大笑三聲再說話,於是,當他們下一招攻過來時,威力頓時增強了好幾倍,然而,依然被翠袖有板有眼的反擊回去,使他們不得不集中精神專心應付,不然現在隻是麵子掛不住,搞不好待會兒就會丟臉丟到姥姥家去了。

至於翠袖,起初還挺慌張,但愈打愈順手、愈打愈有信心,最後,她開始覺得自己還滿厲害的嘛!

可是,她現在應付的隻是兩個人,若是他們十九個人一窩蜂湧上來呢?

「喂,你們兩個還想見人嗎?」中年人嘲諷的言語傳進場中來。「兩個大男人竟然應付不了一個小姑娘?」

「這怎能怪我們,若不是你堅持要活捉她,我們早就解決掉她了!」

「我們答應過村長要交給他活人處置的!」

「他奶奶的!」

原來如此,不是她厲害,而是他們有所顧忌,換句話說,連兩個她都敵不過,早晚會被他們捉住,一想到這,翠袖不禁又開始惶恐了。

她該怎麼辦?

「但她是不是受傷就不關我們的事了。」

「可以讓她受傷?」

「可以。」

「這就簡單了!」

話說完,戰況馬上轉變了,那兩個家夥開始刀風刷過來刷過去毫不留情,翠袖左支右絀、連連後退,心也愈來愈慌,心一慌,手上更亂,如果不是兩腳退得快,好幾次都差點被他們砍到,不是斷右手就是斷左手,絕不隻是斷幾根頭發而已。

未久,當她背貼上一堵牆時,她知道已經退無可退了,眼看對方又是刷刷兩刀砍過來,她急忙使力揮劍擋開,但下兩刀已來不及回劍防禦了,隻好眼睜睜看著那兩刀刷過來,心裏開始一一向爹、娘,還有妹妹們道歉。

對不起,爹、娘,原諒女兒不能盡孝了。

對不起,大妹,原諒大柹不能幫妳了。

對不起,二妹,原諒……咦?

道歉道一半,忽覺手上一輕,她愕然往下看……

耶耶耶?她的劍呢?

視線再拉高,那兩人那兩刀不但沒砍下來,更像是被點住穴道似的定在前方,雙眼惡狠狠的瞪住她後麵,她滿心訝異,正想回眸看看是什麼使他們流露出如此凶惡的表情,但眼前卻有更引人注意的地方硬拉住她的目光不放。

一眼看去,那兩人明明從頭到腳都沒有任何傷痕,連頭發都沒掉半根,但不知為何,他們頭上突然同時冒出血珠來,一滴、兩滴、三滴……然後血滴溜滑下來綴成血串,血串又滾連成一線,從頭頂上,經過眉間、鼻子、嘴巴、喉頭、衣襟,直到胯下……

駭然抽氣,她陡然拉出一道淒厲的尖叫聲,雙眼驚恐的瞪著那兩人霍然從頭顱中央對半裂開來,好像葫蘆被剖成兩半,自頭頂到胯下,恰恰好左右兩個半邊,右邊沒有多一點,左邊也沒有少一分,仿佛是用尺量妥了後再拿菜刀慢慢切割開來似的。

唯一無法「公平分配」的是,左邊有心,右邊沒心;但右邊有武器,左邊沒武器。

眼見那四個半邊身體就在她麵前腳下跌成四邊,裏麵花花綠綠的東西也浙哩嘩啦跟著灘流出來,有心、有肺、有肝,還有腸肚,其中有一隻眼睛還眨了一下,她更是驚駭,無法自製的繼續扯喉尖叫,沒注意到剩下那十七人一個樣瞪眼望住她身後,雙目發直,流露出難以掩飾的驚怖之色,幾十隻腳正在猶豫到底是要往前拚上老命賭一線生機,還是往後逃之夭夭?

直至她身後那麵「牆」悄然移開,她才噎住叫聲,猛然往後瞧,這一看更是悚然心

原來貼在她背後的不是牆,而是金日,但,他為何是那副駭人的模樣?

黑亮的瞳眸睜得又圓又大,血絲充斥中透著淩厲狠毒的光芒,小奶娃的粉嫩臉兒上布滿了陰鷙與森然,豔紅的小嘴兒殘酷地緊抿著,宛似邪惡的煞神,猙獰的盯住眼前那十七個獵物。

他不是金日,他是誰?

她心驚膽戰的注視著他提著她的劍,仿佛喝醉了似的,搖搖晃晃的一步步朝那十七個人走去,劍身上沒有半滴血,隻閃爍著陰森森、冷冽冽的光芒,透著無可言喻的辛辣狠厲,嚇得那十七個人心膽俱裂地不住往後退。

一劍便將兩個活蹦亂跳的大活人劈成四片,他們甚至沒看到他動手,不過是冷芒一閃,一切就結束了,光隻這一手,他們就知道再多來一倍的人也敵不過對方!

「你你你……你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腳步益發顛躓,踉踉蹌蹌的,金日繼續往前走,一步沒停,半步沒頓。

「你……不要過來……不要……」

猝然間,十七個人很有默契的在同一時刻轉身便逃,而且是朝十七個不同的方向;幾乎不分先後,瘦削的身軀狂飛暴閃,掣如閃電似的溜溜寒芒猝射又斂,瞬間後,金日又已立於原地。

而那十七個人繼續朝四周狂奔,兩步後,十七個人同時裂開來成三十四個半身,全都是一個半身仰,一個半身俯,因為他們正在拉腿跔步,一腳前,另一腳後,一旦左右裂開來後,自然順勢倒下,一邊往前倒,另一邊住後倒。

翠袖已經忘了要呼吸,一雙眸子睜得比桃子還大,驚駭欲絕的瞪著金日徐徐回過身來,搖搖晃晃的回到她身前,那駭人的殺氣已消逝,因高燒而通紅的臉上是一片空洞迷茫,似乎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鏘的一聲,手上的劍落地,緩緩的,他轉身,步履蹣跚的走回小木屋,消失在門後。

翠袖依然驚窒的呆在原地,沒有呼吸,無法動彈。

他到底是誰?

6

山裏的空氣最清新,甜甜的青草味兒,輕快的小鳥鳴唱,當金日醒轉過來時,眼睛尚未打開,那自然的樂音便輕快的傳人他耳際,他不由深深吸入一口甜美的空氣,唇畔悄然浮起愉悅的微笑,覺得身心似乎比往日任何時候都要來得更舒暢。

雖然他的病仍是一件惱人的問題,不過暫時他不想去煩惱這件事。

再深呼吸兩次後,他才懶洋洋地打開眼,見爐上依然燉著一鍋冒著濃濃香氣的雞湯,但翠袖並不在木屋裏,他起身活動一下四肢,輕步走向木門,打算先去把她找回來,因為他不想自己一個人喝那鍋湯。

「見鬼,這什麼味兒?」

門一打開,空氣中便突然多了一股令人厭惡的味道,濃冽的撲鼻而來,他不禁掩鼻退後一步,再狐疑的走出兩步,定睛一看,笑容僵在臉上,腿拉不動了,心涼到穀底。

「該死!」

不甚情願的,他緩緩移動目光掃過木屋前的空地,攤攤漉漉猩紅的血泊,花花綠綠的瘰瀝內髒,還有半邊半邊的屍骸,不消問,這是他的傑作,雖然他一點印象都沒有,但這確實是他的殺人手法,隻此一家,別無分號。

他無聲歎了口氣,視線移向不遠處那個正在拖拉屍骸的少女,是翠袖,不曉得她要把屍骸拖到哪裏去,多半是要拖到看不見的地方,也真難為她了,她大概是第一回碰上如此血腥殘酷的場麵,還要她處理善後,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翠袖!」

怎麼也沒想到她聽到他的聲音竟然會嚇成那樣,一個抖顫跌坐到地上去,驚恐的眸子瞪得圓溜,活像見鬼一樣的瞅住他,抽著氣,半個字都吭不出來,一副正在考慮要不要逃命的模樣。

他也隻不過是稍微提高了一點音量而已嘛,語氣還刻意放得特別溫柔呢,就怕嚇著了她,不想還是差點嚇掉她的小命。

現在,他知道她是怎麼想的了。

默默的,他以最快的速度將那些內髒屍骸處理掉,血跡不好清除,隻好期盼老天能下場雨。

然後他們回木屋裏喝雞湯,翠袖並沒有特意躲開他遠遠的,但老是用一雙驚懼的、戒慎的眼神偷覦他,有時候她也是困惑的、不解的,特別是當他現出最純真又哀怨的苦笑給她看時,她很明顯的不知如何是好。

他們一句話都沒說。

他沒有說,她也沒有說,隻是默默的共同待在木屋裏,當老天真的下起雨來時,他們各據一扇窗凝望蒙蒙的雨絲。

他們連一個字都沒有說。

直到第五天一大清早,翠袖照舊準備好一切,然後盯住他全神戒備,於是他明白,她喜歡他,也怕他,但她的喜歡強過害怕,所以她沒有趁他高燒不省人事時落跑到天涯海角,所以她最關心的還是他的病、他的身子。

於是,當她開始把袍子、毯子、墊子往他身上包,最後再使勁兒抱緊他時,他對她說了一句話。

「不要怕我。」

她看著他,依然不吭聲,眼神是不知所措的。

而後,他停止冷顫,她立刻拿開袍子、毯子、墊子放到一旁,再把清水挪過來,手上抓緊了濕手巾,他又說了一次。

「不要怕我,我不會再做任何會使妳害怕的事了!」

她始終沒有說話,未幾,他的熱度開始迅速往上爬升,意識漸漸模糊,嘴裏又在吐一些無意義的囈語,她不斷替他更換額上的濕手巾,一邊喃喃安撫他,這時,她才自言自語的說出她的無奈。

「人家也不想怕,但就是會怕嘛!」

她撫挲著他燒的紅通通的臉兒,喟歎。

「我不是沒看過死人,還看過不少呢,可就沒看過那麼恐怖的死法,那未免太殘忍了!」

他又在叫口渴,她喂他喝下一整杯水。

「爹爹會殺人,爹爹的屬下也都會殺人,但他們都不會如此殘酷呀!」

他輾轉、呻吟,抱怨頭痛,她溫柔的替他按摩太陽穴。

「我真的搞不懂,你怎會變得那麼可怕呢?明明最多不過大我一、兩歲而已,連個男人的樣子都沒有,怎會……怎會……」

他又在說她聽不僅的話了,她再為他更換額上的濕手巾。

「當時你那冷酷殘暴的模樣就像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一句話惹你不高興就會被劈成兩半,真的好可怕啊!」

她深深歎氣。

「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才能不怕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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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為一場雨就可以洗刷掉所有的血跡,以及那十九個人曾到此「遊山玩水」的足跡,自然就不怕其他人尋跡找上這兒來了。

但事實證明那根本是一廂情願的推測,那批漢人中剩下的五個人還是找來了,更教人哭笑不得的是,他們也是在同一個時間找到小木屋來的,就在金日發高熱意識不清的時候。

當時翠袖剛喂金日喝完水,正要替他更換額上的濕手巾,小木屋的門突然又被人一腳踢開。

砰!

「不會吧?」翠袖回眸,啼笑皆非。「會。」

「小姑娘,終於找到妳了!」

幾乎是一模一樣的過程又重演了一回,下同的是,這回對方隻有五個人,在翠袖不得不把他們引出去之後,她安慰自己,說不定這五個人的武功比較爛,她揮揮手就可以輕易打發掉了。

但,事實再一次證明那是她一廂情願的期待,這五個人比那十九人的武功更高,隻一個人就足夠把她要得團團亂轉、暈頭暈腦了。

「好了,你玩夠了吧?」

「趕快捉了她走人,免得夜長夢多!」

旁觀的人在催促了,於是,對方不再揮刀,換上一隻比雞爪更像雞爪的手捉過來,她立即揮劍去擋,誰知一劍砍下去,那隻手卻不見了,反而從另一個方向繼續捉向她的手臂,這時再要回劍去擋也來不及了,又一次,她隻能眼睜睜看著那隻手捉住她……

不,那隻手沒有捉到她,就在那隻手即將碰觸到她的衣袖的前一剎那,她忽覺腰部一緊,下一刻,她覺得自己好像飛起來了,等她定過神來,赫然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已回到木屋裏,在她麵前,金日正俯視著她,冷酷森然的眼神,她不由得驚喘著連退兩大步,瞬間,那雙冷酷的眼融化了。

「不要怕我……」

又圓又亮的大眼睛盛載著無盡柔情,可愛的奶娃臉兒因高熱而豔紅似火,貼在她臉頰上的手也是滾燙的,仿佛碰觸蝶翼般輕柔地緩緩撫挲著,透著深深的憐惜與疼愛。

「我不會再做任何會使妳害怕的事了……」

他的呢喃是那麼的溫柔,溫柔得把她的害怕都融化了,她下意識仰起眸子與他那雙沉邃幽深的目光相對,在他專注的凝視下,她恍惚被一股清靈飄渺的氣氳包圍住,那樣溫暖舒適、那樣寧靜柔和、那樣情意綿綿,宛如微風拂煦般地包裹住她。

相反的,她的心卻被他的聲音緊緊地揪住了。

「不要怕我,不要怕我……」他的低喃愈來愈溫柔。

她不怕他了!

她想這麼告訴他,但不知為何,她張開了口,卻出不了聲,仿佛有什麼東西噎住了她的喉。

「相信我,我絕不會再做任何會使妳害怕的事了……」

她相信他!

她深呼吸,咽下喉間的哽噎,打算大聲告訴他她不怕他了,但……

「不要怕我,不……」他驟然噤聲,低頭看。

翠袖疑惑地跟著往下看,旋即驚恐的失聲尖叫,他的胸口赫然透出一截亮晃晃的刀頭,刀尖上,一滴濃稠的鮮血正緩緩淌下,下一瞬間,刀頭又不見了,他痙攣一下倒向她,她扶下住他,猛一下被他撲倒在牆角落,後腦勺撞上爛木牆,幸好她的腦袋硬,不至於撞那麼一下就頭暈眼花。

他跌跪在她前麵,痛苦的喘息了幾下,雙臂猝然緊緊環住她,密不透風的把她圍在懷抱裏,嘴裏繼續重複呢喃著。

「不要怕我,我絕不會再做任何會使妳害怕的事,不要怕我,不要怕我……」

背後是牆角,前麵是他的胸膛,翠袖整個人被圍困在小小的空間中動彈下得,想到他的傷,她又急又心痛。

「放開我!快放開我呀!」

但她愈是想掙脫他的手臂愈是掙不脫,想推開他也推不開,她更是恐慌、更是焦急,滿手都是濕漉漉、黏達達的液體,她知道那是他的血,還有那五個要抓她的人,他們並沒有離開,但她隻能聽到他們的聲音。

「你在幹什麼?我們要捉活人,你這樣熊幹,要是不小心殺到她怎麼辦?」

「對不起,對不起,一時沒留意!」

「小心一點,這小子隨便你們殺,但那女的絕不能讓她死!」

「該死,這小子不肯放手!」

「拉不開他,又不能殺到那個女的,我們要如何捉到那個女的?」

「簡單,這麼辦,不信他不鬆手!」

「聰明,這麼一來,就算他現在不肯鬆手,但最後還是不能不放手!」

被緊緊護在他懷裏,她什麼都看不見,想抬頭瞅他一下都辦不到,根本無從知道那五個人究竟在對他做什麼,隻覺得他一陣陣抽搐、一陣陣痙攣,嘴裏的呢喃愈來愈小聲、愈來愈斷斷續續,最後,聲音沒了,他的頭顱無力的垂落在她頭上,溫熱的血濕透了她的衣衫,但雙臂仍死緊的抱住她,絲毫沒有放鬆。

最可怕的是,她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呼吸。

「金日,你怎麼了?」她驚懼的大叫。「放開我,金日,求求你,我不怕你了,放開我啊!」

他依然緊緊的抱住她,執拗的不願放手。

「求求你,金日,我不怕你了,放開我,放開我,」她又哭又叫,又撐又推。「我不怕你了,真的不怕你了,放開我吧!」

他一動也不動,仿佛已化成了一塊石頭。

她不由得恐懼了,深深恐懼了,恐懼他是否再也醒不過來,再也不會用那雙逗趣的大眼睛笑望她,再也不會用那張可愛的小嘴兒念京片子給她聽,再也不會氣唬唬的鼓起粉嫩嫣紅的雙頰跟她抗議……

「不,金日,你不要嚇我啊,我不怕你了,求求你放開我吧!」

但他始終沒有任何反應,她惶恐無措,不知如何是好,終於忍不住像個小孩子一樣放聲大哭起來,就在這當兒,金日背後,除了那五個人的聲音之外,突然又多了兩個聲音,兩個她很熟悉的聲音。

「住手!」黃希堯怒喝。

「不要臉,五個大男人欺負一個不會武功的大孩子!」黃秋霞嬌叱。

然後是一陣激烈的打鬥聲,刀劍交擊,鏗鏗鏘鏘,但很快的,打鬥結束了,緊接著,一旁傳來黃希堯的聲音。

「袁姑娘,妳還好吧?」

「我很好,但金日他……」

「他已失去意識,我拉不開他的手,所以,袁姑娘,得靠妳……」

「我?」

「袁姑娘,用力在他雙臂內側的曲澤穴上點一下,他的手就會鬆開了。」

「曲澤穴嗎?好,我試試看。」

翠袖幾乎費盡了吃奶的力氣才點開他一隻手臂,這已夠了,黃希堯立刻拉開金日,再點開金日另一隻手臂,然後小心翼翼、戰戰兢兢的把金日扶到一旁,翠袖一看清金日的模樣,當即痛哭出聲來。

「天哪!天哪!」她終於知道那五個人對金日做了什麼。

他的後背仿佛一大塊被菜刀切爛的豆腐,縱橫交織布滿了條條見骨的刀痕,一股股赤蠕蠕翻卷的皮肉下是血糊糊的骨頭,一道道輕顫的血槽仍在溢出泊泊的血,碎爛的血肉上黏著一塊塊破碎的布,一整片淨是血肉模糊,根本找不出半寸平整的地方來。

「快,他失血太多,我們得盡快替他止血包紮!」黃希堯急迫的吩咐道。

翠袖這才注意到,金日還在發高燒,但他的麵色卻青自得可怕,牙根緊咬,臉上的肉就像僵了一樣緊繃著,氣若遊絲,好像隨時都會斷了那條遊絲。她差點放聲嚎啕大哭,不過她隻小小哽咽了一聲。

現在不是哭的時候。

「我去撕繃帶!」

處理好他的傷之後,她才能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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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不是瘧症發作的時間,但金日仍在發高燒,持續不退,愈燒愈高,也一直沒有清醒過,所以翠袖沒有時間哭,她必須拿出全副精神看護他。

「為什麼是他……呃,我是說,袁姑娘妳不是會武功嗎?」

她了解黃希堯的疑惑,她會武功,為什麼反而要「不會武功」的金日來保護她呢?

「我打不過那些人。」一句話說得她又差點哭出來了。

她打不過,金日打得過呀!

可是因為她會怕他,他就不敢使出武功來對付那些人,不想讓她更怕他,寧願用自己的身體來保護她,哪管他自己會受到何等嚴重的傷害,他根本不考慮。

現在才明白,她怕他怕得實在沒道理。

明明是在病發高燒意識不清的情況,一旦她遇上危險,他還是跑來救她,甚至自己都不記得這件事。

明明是在病發高燒意識不清的情況,他依然記得她會怕他,記得他自己說過不會再做任何會使她害怕的事。

明明是在病發高燒意識不清的情況,他仍是不顧一切要救她,即使隻剩下一口氣,依舊頑固的不肯放開她。

明明是在病發高燒意識不清的情況,他就是惦著她、掛著她,在他意識深層底處,他就是懸著她、念著她。

她為什麼要怕他?

他殺人手段太冷酷?

用這種淩遲般的手段砍殺他的人更殘酷!

他凶狠的模樣太恐怖?

笑著一張虛偽的臉殺人的人更可怕!

她為什麼要怕他?

無論他殺人手段如何,他是為了要救她才下手殺人,才會露出那種殘忍無情的麵貌,她為什麼要怕他?

沒道理!

他嘴裏隻簡簡單單說喜歡她,實際上的行動卻是如此深愛,一片摯情,情願用自己的生命來保護她,她為什麼要怕他?

真真沒道理!

默默的,她垂下淚水,溫柔的撫摸他滾燙的臉頰,他睜了一下眼,眼神卻恁般空茫、朦朧,她忍不住哽咽。

對不起,對不起,她再也不會怕他,再也不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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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玉弘明和汪映藍也回來了。

「我們沒找到。」

「我們找到了。」黃希堯指指牆邊的行囊,「不過現在有更嚴重的問題,金公子的傷勢太沉重,失血過多,又患上瘧症,一旦病症發作,情況不太妙……」他瞥一下另一頭的翠袖,壓低嗓門。「我不曉得他還能撐多久。」

「你想如何?」玉弘明問。

「我們得有個人盡快趕回建昌去,到袁姑娘家拿治瘧症的藥和療傷藥、退燒藥,我們隻有普通金創藥,對他的傷勢而言不夠好;另外,也得把唐卡和寶石送去給袁夫人,請她設法找人修補,才好還給村長。」

「……我?」

「你的藏語流利,途中碰上藏人也不用怕,可以直接趕路回建昌,不必躲躲藏藏的。」

「那我也要去!」隻要有關玉弘明,黃秋霞都要摻一腳。

「胡鬧!」黃希堯怒叱。「現在是辦正事、急事,妳不要來搗亂!」

「不管,我跟定玉公子了!」黃秋霞的任性可不是普通程度,哪裏會被他呼喝兩句就收兵退場。「你不讓我跟,我也會偷偷跟去!」

「妳……」黃希堯氣得說不出話來。

於是,這件事暫時就這麼不了了之。然而隔天後,現實情況不允許他們再拖下去了。

金日的瘧症又發作了。

「他燒得太厲害了,沒有辦法退燒,怎麼辦?怎麼辦?」

隻見金日的臉蛋紅得像著了火,兩眼直往上翻白,整個身軀都在劇烈的痙攣抽筋,牙根咬得都出血了。

玉弘明略一思索,驀地橫臂托起金日往外就跑,大家也跟著跑,一直跑到小木屋後的山溪,玉弘明直接跳進溪裏,把金日整個身子沉入溪水中,其他人頓時恍然大悟。

這條山溪是山頂的積雪融化之後婉蜒流下來的,正適合替金日退燒。

果然沒有多久之後,金日就逐漸停止了抽筋,再過半晌,他甚至平靜的睡著了。於是黃希堯和玉弘明輪流托著金日的身子泡溪水,直到金日的高燒緩和下來,他們才回到小木屋。

「金公子快撐下下去了,無論如何你得盡快回建昌去幫他拿藥!」

「我也……」

啪!

黃秋霞才說了兩個字,黃希堯便回手甩了她一巴掌。「閉嘴!」

黃秋霞一時驚呆了,但很快便憤怒的跳起來。「你竟敢……」

噗通!

黃希堯頭也不回的反手一指點出,黃秋霞應指倒地,他再若無其事的繼續對玉弘明說話。

「如果你不想去,我想我必須提醒你,金公子的病本就應該是你的責任。」

玉弘明神色微變。「你……」

「不要以為別人都是傻瓜,不說出口並不表示我們不知道。」黃希堯冷靜的注視著玉弘明。「話說回來,這回金公子會受傷,我們大家都有責任。其實我們心裏都很清楚,倘若隻讓金公子陪同袁姑娘上稻壩去,金公子絕不會對袁姑娘如何,他們也會一路平安無事到達稻壩。可是……」

他轉注汪映藍,目光深沉。

「為了自私的理由,汪姑娘硬要陪同袁姑娘前來,自以為是的認為這樣便可以還清人情債,不管這種行為是否反倒會增加別人的困擾;同樣的,我們其他人也是為了自私的理由硬要跟來,因而造成今天這種結果……」

明明受到指責,汪映藍卻仍是一臉無動於衷的冷漠,黃希堯不由暗暗喟歎,視線拉回玉弘明那邊。

「老實說,我很慚愧,無論如何我都要設法彌補我們所造成的傷害,如果必須以武相對才能逼你去,我也會這麼做,請你不要逼我。此外,或許你會很高興知道,等金公子的傷好之後,我就要帶秋霞回家,不屬於我的,我不想再強求了。」

汪映藍眼中忽地閃過一絲異色,而玉弘明則很明顯的鬆了口氣,他很清楚黃希堯的為人,這種事一旦說出口就不會變卦。

「好,我立刻出發!」

一刻鍾後,玉弘明上路趕回建昌了,幾乎他前腳甫一離開,下一刻汪映藍便坦言直問黃希堯。

「你要放棄我,為什麼?」

黃希堯深深凝視她片刻,而後轉眼注視依然不省人事的金日。

「其實,我早就看出金公子喜歡袁姑娘了,但我總以為他不過是個大孩子,他的喜歡能有多深呢?但前天,我看到他明明人已經昏迷不醒了,卻還是用自己的身子緊緊保護著袁姑娘,打死不肯放手,當時我確實深受震撼……」

徐徐的,他拉回眼來。

「對妳,相信在清醒的時候我也能夠做到那樣,可是在昏迷不醒的時候呢?說實話,我不知道,我想應該不能吧!」

「為什麼?」

「因為妳太冷漠、太自傲,不是一個值得男人那麼做的女人。」

汪映藍睜了睜眼。「我不值得嗎?」她一直認為沒有任何男人配得上她,現在竟然有人說她不值得他付出那麼多……不值得,這種字眼根本不應該用在她身上。

「妳哪裏值得?」黃希堯平靜的反問。

汪映藍怔了一下,黛眉蹙攏。「那麼你又為何要追求我?」

黃希堯淡然一哂。「妳確是個傾國傾城的美女,更是個學富五車的才女,氣度雍容,高雅淡然,是的,我仰慕妳所有,但是,與妳相處愈久,我愈是慨然,也愈是失望……」

汪映藍雙眉挑高。「失望?為何?」

黃希堯平靜的注視她,眼中已失去過往那種戀慕的神采。

「妳不是女人,妳隻是一尊雕像,一尊不值得我為它付出一切的雕像!」

汪映藍愕然瞠大眼。「雕像?我隻是一尊雕像?」

黃希堯輕歎。「別問我,問問妳自己吧,妳和雕像又有何不同呢?」語畢即掉頭步向翠袖那邊,留下汪映藍獨自一人深思。

「袁姑娘,金公子如何?」他蹲在翠袖身旁問。

「他還在發燒,我想喂他喝雞湯,但他總是入口不久便嘔吐出來。」

翠袖依然不斷為金日更換額上的濕手巾,後者不時吐出痛苦的呻吟和不安的囈語,夾雜著吃力的咳嗽,有時又抖著手不知道在找什麼,她就將自己的柔荑放入他手中,他便緊緊的握住。

「想是透胸那一刀不僅傷到了他的肺部,也傷到了胃部。」黃希堯憂慮地低低歎息。「不過我們還有另一個問題必須擔心……」

翠袖驚惶的抬起眸子。「還有問題?」

「那五個人,我們隻殺了其中一個,其他四個全跑了,我擔心他們會再帶更多人回來。」

「你是說我們必須離開這裏?」翠袖驚呼。「但是金日他……」

「我知道,」黃希堯點頭道。「以金公子的情況,我們還不能移動他,所以我們必須警覺一點。」

翠袖深深注視金日片刻,眼眶濕潤,目光堅定。

「如果他們真找來了,而我們又打不過他們,我會跟他們走,無論如何,不能再讓他們傷害到金日了。」

「不!」黃希堯斷然否決。「如果真到那種時候,我希望袁姑娘盡管逃,我和秋霞會盡量擋住他們。至於金公子和汪姑娘,他們不是目標,隻要妳不在這裏,他們反而不會有事。」

「真的嗎?好,那我一定會跑遠一點!」

她話剛說完,突然,金日的眼睛張開了,熱得發亮的目光定在她臉上半晌。

「不要怕我。」他的聲音有如蚊蚋般細弱。

她的眼眶又濕了。「我不怕你,再也不怕了。」

「不要走。」

「如果他們又找來,我不能不走,我不想再讓他們傷害到你了!」

「我會保護妳。」

「我知道,」她掉著淚水抽噎。「你會用你的命來保護我,可是我不要你那麼做,你會死的,人家不要看見你死嘛!」

「我會殺死他們。」

「如果可以的話,那是最好,但你的傷太重了,你根本動不了呀!」

金日定定看了她一會兒,然後又重複了一次,「我會殺死他們。」聲落,他闔上眼,又昏睡過去了。

翠袖不禁哭出聲來。

即使是此刻,他自己撐不撐得下去都還是個問題,他依然惦著她、掛著她,明明昏迷不醒,還要硬找回神智來安慰她。

不管他幾歲,無論他外表如何,這樣還不算男人,怎樣才算男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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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十分意外的,那四個人竟然沒有再找來,不論原因為何,黃希堯倒是很慶幸這點,雖然他白白擔心了兩天。

然後,金日的瘧症再次發作,滾燙的高燒又使他陷於痙攣抽筋的痛苦中,黃希堯與翠袖輪流扶著他浸泡在溪水中降溫,這回,雖然解除了抽筋現象,體溫也確實降低了,但他的情況並沒有好轉,依然不停的咳嗽、呻吟、囈語。

「他的脈象細弱浮散,下次發作,恐怕就撐不過去了。」

一回到小木屋,黃希堯便坦承的告訴翠袖實話,翠袖一聽便猛然抽了口氣,黃希堯以為她會大哭,但沒有,她拚命眨巴著眼,可以看得出她正在努力咽下哇哇大哭的衝動,極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冷靜,冷靜,爹爹說要冷靜!

「我們……」當她終於開口時,聲音在顫抖。「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很抱歉,我不是大夫。」

翠袖垂下眸子,握住金日的手。「我知道了。」黃希堯一離開,她就開始對金日喃喃低語。

「我不怕你了,所以你不要死好不好?你不能入贅,那我就嫁給你,你不要死好不好?往後過端午,我會第一個繡香包給你,你不要死好不好?以後我隻熬湯給你喝,你不要死好不好?我什麼都依你,你不要死好不好……」

她喃喃不停念著,黃希堯坐在小木屋另一頭暗暗歎息。

希望玉弘明能及時趕回來,否則……

7

幸好,玉弘明及時趕回來了。

多半是上天聽到了黃希堯真誠的祈禱,玉弘明不僅及時趕回來了,還帶了一位大夫同來。

「袁夫人說,這位胡大夫的醫術雖不是建昌城最好的,但他曾遠途出診去救治那位村長的母親,那位村長對他崇敬有加,他應該能夠幫我們同那位村長說話。至於胡大夫,我去請他出診時,他不但一口應允,還說了一些很奇怪的話……」

玉弘明側眼望過去,胡大夫正在為金日診脈療傷,翠袖在一旁做下手。

「他說算命的早說過他會出這一趟診,而且出完這趟診之後,他就能夠了結一樁心願,所以無論路途多遙遠坎坷,他都會出這趟診。」

「算命的話他也信?」黃秋霞咕噥。

「胡大夫說其他人算的命他不信,但這位算命先生算的命沒有人不信。」

「這麼厲害?」黃希堯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我不信。」

「不管我們信不信,重點是,他可以幫我們解決村長的問題。」

「這倒是。」

整整一個時辰之後,蓄著一把山羊胡子的胡大夫才把金日的傷處理好。

「這裏不適合這位公子養傷。」

「但這附近我們不熟,也不知道能上哪兒去。」

「當然是上最近的地方去。」

「最近的地方?哪裏?」

胡大夫咧嘴一笑。

「那位村長家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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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愈來愈出人意料之外,起初那位村長一見到翠袖就怒氣衝衝的挽起袖子來吆喝著要抓人,但胡大夫把他拉到一旁去說了好些話,又拿出一封信給他,村長看完信之後,先是麵色惶然大變,繼而低聲下氣,誠惶誠恐的把翠袖一行人請進他家裏,一副諂媚討好的低姿態。

「他怎麼了?」黃秋霞困惑地問。

「我也不知道。」黃希堯比她更困惑。「胡大夫,你給他看的什麼信?」

胡大夫聳聳肩。「不知道,那是算命先生寫好要我交給他的,算命先生說他一看完信之後就會低頭,果然不假。」

這下子,所有人都對那位算命先生起了好奇心。

「那位算命先生在建昌城裏擺攤?」

「不,他住在城外的寺裏,一天隻看三位客人,他說他在等人帶他出海。」

「出海?」黃希堯愈加疑惑。「那還不簡單,上沿海省府去,自然有人能帶他出海。」

「不,」胡大夫猛搖頭。「他說隻有他等的那個人能帶他出海。」

愈說愈玄,大家不禁麵麵相覷。

「如果你們有興趣,回建昌後可以去找他。」胡大夫忽又笑開來,「他說你們必然會去找他……」遲疑一下,笑容收起,他望住汪映藍。「隻有這位姑娘不必,他說妳的命已定,注定一生孤獨。」

「這我早就知道了。」汪映藍淡淡道。

「可是……」胡大夫又猶豫一下。「姑娘現不以為那是妳自己的決定,但將來的結果卻是境況逼得姑娘不得不如此,因此姑娘必然會為此痛苦一生。」

汪映藍依然無動於衷。「是嗎?我會出家?」

胡大夫深深歎息。「不,姑娘將會終生等候一個不屬於妳的男人,那個人眼裏根本沒有妳,妳卻死心塌地的一心隻愛他一個人。」

愛?

她會愛一個男人?

汪映藍終於動容了,「我會嗎?」但她的語氣仍不太相信。

「是的,姑娘一定會。」

黃希堯相當驚訝,料想不到在他眼中的石雕美人也會愛人;而玉弘明則神情十分陰沉,應該屬於他的女人竟會愛上別的男人?

「不過算命先生也說過,倘若姑娘想避過這種噩運也不是不可以,請姑娘盡快與這位公子成親……」胡大夫瞥玉弘明一眼。「盡快隨他離開川境,那麼,姑娘仍能擁有恬淡寡欲的一生。」

汪映藍黛眉微挑。「我不會為了這種原因成親。」

胡大夫再歎息。「果然被算命先生說中了,姑娘,所以妳注定一生痛苦。」

「是嗎?」汪映藍毫不在意的隨口問。「那是什麼樣的男人,竟能使我那樣死心塌地的愛上?」

「是一個天底下最冷酷無情的男人,也是天底下最癡情至性的男人。」

既無情又至情?

「我會愛上那種奇怪的男人?」汪映藍搖搖頭,意下不言可知。

她不信。

胡大夫深深注視她一眼,隨即轉身離去。

「我言盡於此,信不信隨姑娘,我得去瞧瞧金公子安頓的如何了。」

算命先生說過,如果她不信就隨她了,橫豎那是她自己的命,他隻要顧好他自己的「貴人」就行了。

嗯,先想想,他該什麼時候向「貴人」提出要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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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寨村長很慷慨的把最寬敞、最舒適的客房撥給金日養傷,翠袖日日夜夜都守在他床邊,幾乎寸步不離;由於關心,黃希堯也不時來探望。

玉弘明更「關心」,無論如何,隻要金日的傷一好,黃希堯就會帶著黃秋霞離開,沒有他們兄妹倆礙在他與汪映藍之間,相信他和汪映藍的進展會順利一些,特別是在胡大夫說過那種話之後,他更急著要把汪映藍帶回家。

這日,他們住回村寨裏十多天後,胡大夫剛為金日換過藥,大家又一齊跑來探望金日。

金日的燒已退了一半,不需要再敷冷毛巾了,但翠袖仍習慣性的擰巾為他擦擦臉、脖子、手,突然,金日狀似要翻身,翠袖急忙拉住他,嘴裏無意識的脫口道:「不要動!」並竭力讓他保持側身的姿勢,以免碰到背後的傷口。

「為什麼?」氣弱而沙啞的問句。

「因為……咦?」

一聽見金日的聲音,眾人一窩蜂全湧上來了。

「他醒了?」

慢吞吞的,金日掀開眼皮,一眼瞧見床邊全都是人,不禁挑高了眉。

「怎地?幾位爺兒們是閑慌了,巴巴兒來瞅我練活兒的麼?可巧了,我才學了幾套把式,且待我下得床來便沒死活的抖露給幾位爺兒們瞧瞧,如何?」

沒想到他一醒來就耍貧嘴,大家不由全愣在那裏呆住。

「你最討厭了啦,」翠袖又哭又笑。「人家為你擔心死了,你還在那裏要嘴皮子!」

金日皺了一下眉。「我說妳不著三不著兩的到底說啥?」

「你整整昏迷半個多月了啦!」翠袖大聲抽噎給他聽。

「半個多月?」金日大吃一驚。「怎會?我……我又怎麼了?胸口痛,背更痛,他大爺的,誰人趁我睡覺偷掐我?」

眾人失笑。

「沒人掐你,是……」翠袖的眼圈紅通通的。「你為了保護我受了傷。」

金日雙眉輕蹙。「他們又來了?」

「來了五個,」翠袖抹著淚水。「我打不過他們,你就抱著我不讓他們碰我,他們差點把你砍爛了,幸好黃公子及時趕回來,不然……不然……」

金日定定凝視她片刻。

「妳不怕我了?」

「不怕,再也不會怕了!」

翠袖卯起勁兒來猛搖頭,又赧著臉兒湊到他耳際說了幾句話,說得金日兩眼星光燦爛,驚喜得小嘴兒拉成大嘴兒。

「沒問題,我答應!」

翠袖又說了幾句,金日怔了怔,深深注視她一眼。

「好,我發誓。」

翠袖羞赧退回去,螓首低垂,不再吭聲,金日喜孜孜的握住她的柔荑,恨不得把她的小手兒揉進他掌心裏頭去似的。

「你們在說什麼,為什麼我們都聽不懂?」黃秋霞好奇地問。

特別是那句她怕他,她為什麼要怕他?這毛頭小子又有哪裏值得人家怕的?

「翠袖答應要嫁給我啦!」金日得意洋洋地說。

「真快!」黃希堯驚歎。「不過也難怪,你差點連命都沒了呢!」

「沒錯,所以……」胡大夫硬岔進來。「請各位別讓金公子太累了,他才剛醒來,不能撐太久。」

金日瞇了一下眼兒。「你誰?」

胡大夫敬慎的拱拱手。「小老兒是大夫。」

翠袖扯扯金日的手。「是胡大夫幫你療傷,還替我們解決了唐卡的事呢!」

「是嗎?」金日咕噥。「挺行的嘛!」

「不敢!不敢!」胡大夫哈著腰,神情諂媚。「那麼,小老兒可否討點賞?」

「跟我討賞?」金日揚高了眉。「討什麼賞?」

「小老兒的女人、孩子都想回南方去,但小老兒回不了。」

這話在場的人都聽不懂,想回南方去就自個兒回南方去,為什麼回不了,誰拉住他的腳了?還是誰擋了他的路了?

但金日一聽便了,胡大夫是犯了罪被流放到這裏來的,所以離不開。

「誰告訴你我可以幫你忙的?」

「算命先生。」

金日又揚了一下眉,再瞟一眼翠袖。「又是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還請小老兒問問金公子,您可以見見他嗎?」

「見他?我為啥要見他?」

「因為……」胡大夫瞄瞄翠袖。「是他特地把袁姑娘送到您身邊去的。」

這話聽得所有人都傻住了,金日更是目瞪口呆。

「怎麼著?翠袖原就該嫁給我?」

「不是嗎?」胡大夫反問,狡猾的試探。

身分高貴,連朝中一品大官都得對他行禮,是他嗎?

金日靜默一下。「好吧,我見他。」

果然是!

「謝謝金公子。那麼……」胡大夫回身麵對大家。「各位請回,金公子得多休養……」

胡大夫三兩下就把大家全趕出去了,包括他自己,隻留下翠袖陪在金日身邊。

「老天,」金日呻吟,想翻身不能翻,真痛苦。「我都得這麼側著睡麼?」

「你胸前有傷,背後的傷更重,最好這麼躺。」翠袖歉然道。「要不要我幫你揉揉?」

「不用。」捏著她的柔荑,金日凝視她。「真不怕我了?」

「為什麼要怕?」翠袖悄然垂眸。「你知道我很單純的,有些事我一定要仔細想過才會明白的嘛。起初我怕你,因為你的樣子真的好可怕,你的殺人手段更殘忍,但後來我想通了,就算天底下的人都怕你,我也不需要怕你。隻是有一點我總是無法理解……」

「哪一點?」

「你不過才十六、七歲,」睜著單純憨直的眸子,翠袖很認真的看著他,非常困惑。「為何會有那種二十六、七歲男人的樣子呢?」

因為他本來就是二十七歲!

金日歎著氣,考慮再三,最後決定還是等他們成親之後再讓她知道實情比較妥當,免得她脫口叫他叔叔。

「咳咳,我累了,想睡一下可以嗎?」

「當然可以,你快睡吧!」

唉唉,這就是男人的悲哀,有時候再不願意也得裝裝烏龜,誰教男人少不了女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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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過去,金日背部那一整片好像豆腐被砸爛似的傷勢終於開始收口,但他卻反而愈來愈瘦削,粉嫩嫩的臉頰都凹進去了,使他那雙大眼睛顯得更圓更大,眼下還惹上一圈黑,格外哀怨、格外淒楚,無論他看著誰,誰都會覺得他好可憐。

可憐的孩子!

「胡大夫,請等一下。」眼看胡大夫換好藥後就要走人,翠袖急忙喚住他。

「袁姑娘,」胡大夫回過頭來。「還有事?」

「他的傷好多了?」翠袖眼瞄著金日看。

「是,終於開始收口了,雖然收口速度很慢,但情況還算穩定。」

「那為什麼他愈來愈瘦了?」翠袖擔憂地問。「不但胃口不好,精神也很差,三不五時就發燒,為什麼?」

胡大夫輕歎。「金公子瘧症日久又受重傷,氣血耗盡,脾胃虛弱,致使身子衰竭形成虛勞,這得進大補慢慢調養,在尚未大愈之前,更得盡量避免勞累,以免日久成勞瘧,那就更麻煩了。」

「他的瘧症還沒痊愈嗎?」

「尚未,是他身體過於衰弱,抵抗力差,故而一再複發。」

「那就給他進大補嘛,要進多少就進多少,我會盡量逼他吃下!」

床上,金日一聽翠袖說的,頓時垮出一張哀怨欲絕的怨婦臉,還抽鼻子抹眼角,來探望的人全都忍俊不住笑出來。

「金公子的脾胃太弱,虛不受補,現在還進不得大補。」

「可是……」

「這種事急不得的,袁姑娘。」

翠袖沉默了會兒,歎氣。「好嘛!」現在她看上去比金日更可憐了。

金日拉拉她的手.「翠袖,別急嘛,慢慢來。我總會痊愈的.」

翠袖哭兮兮的猛抽鼻子。「可是看你這樣,人家心裏會難過嘛!」

金日無奈搖頭。「好好好,妳去把燉好的雞湯拿來,我全給妳喝完,可以了吧?」

「可以!」不哭了,翠袖欣喜的跳起來,一溜煙跑出去了。

金日又歎氣。「男人真是可憐,老是被女人拎著鼻子走!」

「笑死人了!」黃秋霞嘲諷的大笑。「你哪裏是男人,不過是個毛頭小子罷了!」

「那妳呢?老家雀兒?」金日笑吟吟的反擊回去。

「老家雀兒?」黃秋霞一臉茫然。

「就妳而言嘛……」金日的笑容更可愛了。「是上了歲數的老婆娘!」

「你你你……你胡說!誰上歲數了!誰老了!」黃秋霞氣得漲紅臉。「我才二十一,不過大你三、四歲而已耶!」

大他三、四歲?

哼哼,三十歲的女人,夠老了!

「比我大就是老!」

黃秋霞窒了一下,「她跟我同年,不也一樣!」她指的是汪映藍。

金日聳聳肩。「兩隻老家雀兒!」

黃希堯噗哧失笑。「金公子,你這張嘴可真厲害!」

「父母教導有方,」金日氣定神閑的說。「家母更厲害!」

說話間,翠袖端著一碗濃濃的雞湯回來了。

「喏,快趁熱喝了!」

「是是是,我喝,我喝!」金日一手端雞湯,一手拍拍床沿。「來,坐下來陪我。」

翠袖坐下了。

「對了,剛剛胡大夫說算命先生快到了,你們要不要順便給他瞧瞧?」

「為什麼?」金日隨口問。「你們不都不信嗎?」

「可是……」翠袖一口氣把胡大夫說過的話全說給金日聽。「所以大家都很好奇,他是不是真那麼厲害嘛!」

「她就不必了,」黃秋霞斜睨著汪映藍。「反正她注定得孤獨一輩子的嘛!」

汪映藍淡然一笑。「那也沒什麼,我原就打算一輩子不嫁。」

「但妳會痛苦一生,這妳也不在乎嗎?」

「我為何要在乎?」汪映藍神色更淡漠了。「我不認為遭天底下會有任何男人能教我為他傾心,更別提是那樣奇怪的人,無情又至情,既已無情,又何來至情,既是至情,又何謂無情,天底下有這種人嗎?」

「哪裏沒有!」

令人驚訝的回應,所有目光下約而同轉向金日,後者慢條斯理的埋頭喝雞湯。

「我就認識那麼個人,他,呃,說實話,汪姑娘妳跟他還真有那麼點兒像,不過妳的道行仍是不及他百分之一,他呀,認識他的人無不公認他是天底下最冷酷暴虐的活閻王,集自私、無情、殘暴、惡毒之大成,無論誰惹毛了他,即便是他的父母兄弟子女,他照樣眼也不眨一下的要人命,可狠著呢!不過呢……」

他抬眸,笑咪咪的。

「煞星天生都有克星,而那人的克星就是他摯愛的妻子,縱使他的妻子要他的老命,他也會心甘情願雙手奉上,不求任何代價,甚至不問原因,隻因為妻子要他死,他就死,如此簡單,沒有任何花巧……」

把空碗還給翠袖,他繼續說。

「對天底下所有人,他無情;對他妻子,他至情,無情又至倩,一點兒也不奇怪,汪姑娘妳隻是沒遇見過而已。倘若算命先生提的正是我認識的這個人,我誠心希望妳永遠不會碰上他,愈是高傲的女人愈容易愛上他,他太狠、太絕,又太癡、太狂,一旦碰上他,再冰冷的心也會為他融化……」

翠袖遞給他一條手絹兒,他又停下來擦擦小嘴兒。

「總之,妳們最好都不要碰上他,不然真得痛苦一輩子!」

「包括我?」黃秋霞不服氣的問。

「包括姑娘,妳也夠傲慢的。」

黃秋霞瞇著眼。「他長得很好看?」

「他?好看?」金日喃喃道,驀而放聲狂笑,猖狂而快意,笑得眼淚都掉出來了。

「我哪裏問錯了?」黃秋霞惱火的怒罵。

金日沒有回答,繼續爆笑,笑得開始咳嗽,卻還停不下笑聲。

汪映藍在皺眉,玉弘明也在皺眉,唯獨黃希堯滿眼驚訝,隻有他注意到金日的笑聲不是青澀少年的稚嫩笑聲,而是成熟男人的豪放笑聲。

「你到底在笑什麼啦?」翠袖小心翼翼的撫著金日胸口,因為他愈咳愈厲害。

「總有一天妳會知道的。」金日仍在笑,一邊咳一邊笑。

當她見到公公大人的時候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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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神秘的算命先生果真來了,另一件教人驚訝的事,算命先生竟然隻是個三十不到的年輕文士,狂放瀟灑,風度翩翩,並不是金日等人以為的老頭子。

「文天豪見過金公子。」

金日眨巴著大眼睛,瞅看他許久後,方才不可思議的說:「你是個算命的?入錯行了吧?」

文天豪莞爾。「不,我是專程在這兒等金公子的,你來了,我也該走了。」

等他?等他幹嘛?

「咦?」金日一臉茫然。

「我把袁姑娘送去給金公子你,隻請金公子莫要忘記,上船前叫上我一聲。」

上船?上什麼船?

「呃?」金日愈聽愈是迷糊。

「那麼,我先上廣州府的光孝寺去等候金公子你了。」

金日傻住,全然不知該如何應答,光怔愣的看著文天豪自說自話,說完再轉向黃希堯。

「黃公子,請盡快帶令妹離開,免得太遲。」

再打量玉弘明幾眼。

「玉公子,是正是邪全在一念之間,請慎思。」

然後是汪映藍,他歎息。

「現在還來得及,汪姑娘,別讓自傲蒙蔽了妳,妳並無任何值得自傲之處。」

「我沒有嗎?」汪映藍淡淡一哂,「如果我說我不相信你的話呢?」語氣極為漠然。

文天豪惋惜的搖搖頭。「妳自以為是脫俗之人,殊不知妳的心早已落入庸俗之流。於是,妳的自傲將會為妳帶來無窮盡的痛苦,愈是不甘心,痛苦愈深,無論是心,或身,同樣皆是。妳……好自為之吧!」話落,他啟步便待離去。

「等等,等等,那我呢?」翠袖急叫。

文天豪回眸,輕笑。「袁姑娘,妳已得到會使妳幸福一生的男人,還需要我說什麼呢?啊,對了,袁姑娘,妳做對決定了,妳該嫁,不該娶;還有,妳後天就要成親了,請準備著吧!」語畢,他頭也不回的走了。

幾個人麵麵相對,莫名其妙,滿頭霧水。

「他大爺的,」金日忿忿咕噥。「哪兒來的七馬八兒,可真能侃,盡瞎白貨扯閑白,鬼打渾嘛真是,誰聽得懂誰成仙了!」

「你是說他是胡亂說的,」翠袖歪著腦袋,猛眨眼。「我不該嫁,該娶?」

「……」

這妮子,她到底是真單純,還是假單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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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天豪說的話其實很容易懂,隻是不明白為何,特別是最後那一句,那樣篤定的說翠袖隔兩天就要成親了,誰信他,連金日都認為不可能。

他連床都還下下去呢,怎麼成親?爬地上成親?

可是誰也沒料到,不,文天豪料到了……

「爹,您怎麼來了?」

翠袖驚呼著迎向那位剛踏進屋裏的中年人,一位身材瘦長,像貌清朗,蓄著短髭的中年人,他嚴肅的眼神在觸及女兒那一剎那便化為一股慈愛的光芒。

「翠兒,妳好嗎?」

「爹,翠兒好想好想您喔!」翠袖迫不及待的投入中年人——袁士弼懷中,嬌憨的揉著腦袋,驚喜地哽咽著。「真的好想好想喔!」

「嗯嗯,爹知道,爹知道!」袁士弼無限憐愛的撫挲著寶貝女兒的頭發。「我聽妳娘說了,於是馬不停蹄的趕了來,既然有那種肯傾命保護妳的男人,你們就盡快成親吧,無論如何,我絕不會把我的寶貝女兒交給紀大人那個不肖子!」

翠袖張口結舌。「這麼快?」

「慶複大人與張廣泗大人正忙著與紀大人研判軍情,爹才有空趕過來一趟,但也沒多少時間,你們今天,至晚明天便得成親,之後,爹就可以安心回營了。」

「好厲害,真的被算命先生給說中了耶!」翠袖驚異的低喃。

「算命先生?」

「對啊,算命先生昨天來過,他說明天我就會成親,我們沒人信,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是嗎?」袁土弼也很吃驚。「呃,無論如何,先帶我去看看未來女婿吧!」

不過,一見到金日,他更吃驚,下巴差點脫臼。

靠在床頭那個十六、七歲,大眼小嘴兒,長著一張小奶娃臉的少年就是那位舍命保護翠袖的「男人」?

有沒有哪裏搞錯了?

「袁大人。」

金日要下床,被翠袖阻止。

「不行,胡大夫說你還不能下床!」

金日眨了眨圓溜溜的大眼睛。「不下床如何能成親?」

「咦?你怎麼知道?」翠袖驚呼。

「一聽說袁大人來了,我就猜到了。」金日笑咪咪的麵對袁士弼那張疑惑的表情。「袁大人,請您放心,把翠袖交給我絕不會有錯!」

這小子說得可真輕鬆,他辛辛苦苦疼愛了十六年的寶貝女兒,才這麼兩句話就要他辦理移交奉送出去,未免太得意了吧?

「令尊、令堂那邊呢?」

「早說過了,我自個兒決定就行,瞧……」金日探手自枕頭底下掏出一個精致的繡囊,恭恭敬敬的交給袁士弼。「這是我離家前家母交給我,要我給媳婦兒下聘用的,請嶽丈大人收下。」

袁士弼遲疑一下,歎氣,接過來收下。「好吧,你們明天就成親!」

算了,無論如何,總是女兒自個兒中意的,又能夠舍命護衛女兒,隻要女兒能夠得到幸福,他又有什麼好計較的?

至於年齡大小、家世背景那種問題,全都不重要,他連問都懶得去問。

「謝謝嶽丈大人!」金日頓時眉開眼笑樂歪了。

一旦下了聘,大家馬上忙碌起來,村長自告奮勇為他們籌措一切,他說算命先生早跟他提過,所以昨天他就開始準備了,舉凡喜堂、宴客、奏樂、禮服等等,全都被他給包去了。

至於主婚人,自然是袁士弼,媒人則由黃希堯頂上。

翌日,新娘穿上了鳳冠霞帔,而新郎是讓人扶著拜堂的,好幾回都差點摔倒,或者跪下去拜天地卻起不來,還要人家硬把他撐起來,好不狼狽。

「禮成,送入洞房!」

新郎新娘一送入洞房,袁士弼便高高興興的連幹下三大杯酒,然後安安心心的趕回軍營去了。

「慢著,金日,你要幹什麼?」

「夫君,我是妳的丈夫,妳應該叫我夫君。」也該輪到他來享受一下這個稱呼了。

「……夫……夫君。」

「嗯嗯,什麼事兒?」

「請問你在做什麼?」

「脫衣服。」

「但胡大夫說你還不能……」

「他不能,我能。」

「夫君,胡大夫說你的身子還虛……」

「他虛,我不虛。」

「夫君……」

「我是男人,死也要先上了再說!」

「可是你好燙嘛!」

「我還有更燙的,來,妳摸摸看!」

「人家是說你又在發燒了啦!」

「我還有更『騷』的,馬上就讓妳嚐嚐!」

以下,請各位自行想象某人如何貫徹「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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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翌日清晨一大早——

「胡大夫,快來,快來啊,金日,呃,不對,夫君的背傷又流血了啦!」

「怎會?他的傷不是已經開始收口了嗎?」

「呃,他……他……」兩刻鍾後——

「請金公子暫時不要再做這種『勞力』的事了。」胡大夫以非常嚴肅的語氣勸誡金日別再玩這種「我是男人」的「遊戲」了。

金日的眼依然閉著,但,小奶娃的粉頰鼓起來,小嘴兒也噘高了。「偏要!」

胡大夫啼笑皆非。「新婚夜搞得滿床血,金公子想嚇死人嗎?」

金日睜眼,一本正經。「請分清楚,有些血是我老婆的。」

胡大夫更是哭笑不得。「這怎麼分?」

金日指指下麵,「下麵的血是我老婆的,」再指指自己的背。「上頭的血才是我的。」

胡大夫直歎氣。「金公子,饒了小老兒吧!」

「繃帶給我紮實一點不就成了!」

「但金公子身子仍虛……」

「哪裏虛了?我倒覺得威武雄壯,倍兒勇猛,不信你問問我老婆!」

胡大夫撫住額頭,呻吟。「起碼也別在發燒的時候拚老命呀!」

金日咧咧小嘴兒。「不發『騷』,哪來勁兒沒死活的幹?」

胡大夫又氣又好笑。「不能使勁兒啊,金公子,再使勁兒背傷又要裂開了!」

金日曖昧的眨眨眼。「你是說換我老婆使勁兒?」

「不是!」胡大夫有點生氣了。「我是說,請金公子乖乖躺床上睡覺,誰也別使勁兒!」這位真是他生平所見最不乖的傷患。

金日不屑的哼了哼。「誰理你!」

胡大夫瞪眼。「金公子無論如何不聽勸?」

金日斷然搖頭。「不聽!」

胡大夫頓時泄氣。「那要是夫人說話,麻煩金公子自己解釋。」

金日揮揮手。「好好好,我會把她拉上床來,解釋?」

好了,事情「解決」了,胡大夫舉雙手認輸,遇上這種任性的患者算他倒楣,他還是回家去多燒兩炷香,祈求上天別再讓他碰上這種患者,或許他還能多活幾年,多過兩天好日子。

於是,金日繼續威武雄壯,倍兒勇猛……

8

又是一個多月過去,金日的傷全都收口了,但他的身子骨仍十分衰弱,精神也差,三不五時就複發瘧症,雖然每回一發病,胡大夫就給他吃下西洋人專治瘧症的藥「金雞納霜」,但總斷不了根,隻因為他的身子太虛。

因此,胡大夫不得不提出「轉移陣地」的建議。

「金公子,這裏的環境終究不夠理想,如果可以的話,請您移駕回建昌休養,那兒比這裏舒適,藥材也齊全,想調養身子,建昌比這兒適宜。」

「他的身子支持得了嗎?」翠袖細心的問。

胡大夫猶豫了會兒。「公子可以搭馬車,不要走太緊,我想應該沒問題。」

離開之前,村長緊緊張張的找上金日。

「金公子,我……我……」他猛搓手,不曉得該如何說。

「放心吧,」金日淡然道。「隻要你不再跟白蓮教有所接觸,我不會把你報上去的。」

「謝謝金公子!謝謝金公子!」村長千恩萬謝的直哈腰。

「但千萬謹記,絕不能再跟白蓮敦接觸了,不然你這個村寨就等著被毀於一旦吧!」

「是是是,記住了,記住了!」

「你們在說什麼?」村長一離去,翠袖便好奇的問過來。

「沒什麼。」為免她追問,金日反問:「嶽母大人知道我們要回去了嗎?」

「我讓人捎信回去了。」

「好,那咱們啟程吧!」

雖說是坐馬車,車內也布置得極為舒適,有床有被褥,行進的速度也慢得可以跟蝸牛比,但路途不好走,爬山越嶺,過河渡溪,搖搖又晃晃,顛顛又簸簸,一路走下來,金日愈來愈疲憊、愈來愈憔悴,剛過白沙坡,他就發燒躺下了,他們隻好暫時在附近的林子裏歇下。

「不用擔心,我明天就沒事了。」握住翠袖的柔荑,金日昏昏沉沉的低喃,極力想捉住逐漸遠揚的意識。

「對,對,你睡吧,明天就沒事了。」翠袖輕柔的附和他。

片刻後,她替他蓋好毯子,轉身離開馬車。

「金夫人,金公子如何?」黃希堯立刻問過來了。

「他睡著了。」她快步定向營地中央的火堆,胡大夫正在那裏熬藥。「黃公子,你不要叫我夫人嘛,好奇怪喔!」

「難不成還要叫妳袁姑娘?」黃希堯輕笑。「金公子一定會抗議的。」

「可是……」翠袖皺皺鼻子。「叫他公子也很奇怪,他不過才十六、七歲,我也才十六歲,被人家這樣叫公子、夫人的,好像我們多老似的,其實你們每個都比我們大嘛!」

「這是禮。」

翠袖大大歎了口氣。「好麻煩喔!」

「習慣就好了。」

「那還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習慣呢!」翠袖嘟囔,目光瞥向另一輛馬車,汪映藍剛下來,玉弘明立刻迎上去,黃秋霞緊跟在後——正宗螳螂捕蟬,麻雀在後。

「黃公子,你真的不喜歡藍姊姊了嗎?」

黃希堯謹慎地想了一下。「這麼說吧,我們不搭,就像金公子曾說過的。」

「那,藍姊姊真的是在利用你嗎?」

「這個……我想妳應該去問汪姑娘。」

「喔。」翠袖在火堆旁蹲下,接過熬藥的工作,好讓胡大夫去看看金日。「我真的不懂藍姊姊在想什麼呢!」

「這種事不需要懂,我相信金公子就喜歡妳這樣。」

「可是如果我像藍姊姊那樣冰雪聰明,夫君就不用受這些苦了。」翠袖自責地低喃。「為什麼我老是這麼遲鈍,沒有辦法立刻明白那種事呢?」

「這……」黃希堯有點迷惑。「我不懂金夫人在說什麼?」

「我應該一開始就知道不需要怕他的嘛!」

怕他?

她為何要怕他?

黃希堯更困惑了,「對不起,我真的聽不……」斷音,猛然側首,色變起身。

翠袖狐疑地跟著他轉視同一個方向,驚叫一聲,也跟著跳起來跑向馬車,拔劍護在馬車前。胡大夫與汪映藍、黃秋霞都聚集到翠袖身邊來,玉弘明和黃希堯佇立在前方,目注斜坡上那三十幾個正緩緩包圍過來的人。

「是他們,白蓮教的人。」黃希堯低聲道。原來他們跑回老巢去搬救兵了。

「是他們?」玉弘明詫異的看看他,再望回那些人。「他們來幹什麼?我們和村長的問題已經解決了下是?」

「隻有兩個可能,」黃希堯鎮定的直視前方。「一是他們來為被我殺掉的人報仇,二是他們不知道我們和村長的問題已經解決了。」

「不管是哪一個原因,都很麻煩。」玉弘明喃喃道。

黃希堯盯著那群人中最前方的幾人,臉色不太好看。「真沒想到,江湖中大名鼎鼎的白骨七劍竟是白蓮教中人!」

「這有天雷斧和無影刀,簡直不敢相信!」玉弘明苦笑。

「先跟他們談談吧!」

「談不妥呢?」

「……」

結果,他們根本沒有開口的機會,才近前來,黃希堯正打算先打個招呼再說,對方就悶不吭聲的殺過來了,這邊一時錯愕,差點被他們砍成兩朵蓮花,好不容易應付過來,連口氣都還沒喘上就一邊喊天一邊往後退。

就算他們是江湖上年輕一輩的高手,但對方起碼有九個人是成名十年以上的人物,尤其是天雷斧和無影刀,一對一,這邊或許可以吃定那邊,一對二,那邊可就吃定這邊了,更何況還有白骨七劍以及另外二十幾個搖旗吶喊的角色,這邊根本不夠看,眼一眨,大家就打起混戰來了。

玉弘明對天雷斧和白骨七劍中之二,情況不太妙!

黃希堯對無影刀和白骨七劍中之二,情況很不妙。

黃秋霞對白骨七劍中之三,驚險萬狀,隨時都有壯烈成仁的可能。

翠袖對那二十幾個小角色,隻有往後退的份,一直退到無法再退……

「住手!」

先喊停的竟然是對方,而且是用那種極為驚駭,好像老母雞被人掐住脖子拔雞毛的聲音喊停,玉弘明、黃希堯兄妹三人又驚訝又狐疑的飛身退開,轉眼一掃,駭然抽氣。

馬車前,翠袖默默站在那裏,金日緊貼在她身後,左臂懶洋洋地搭在她左肩,低垂著腦袋擱在她頭頂上,閉著眼看似睡著了,右手卻還抓著她的劍垂在地上,亮晃晃的輝映著日陽,尖銳地閃爍著刺眼的光芒。

一旁,向來總是冷淡又冷漠的汪映藍難得露出被嚇到的表情,胡大夫最窩囊,他彎腰吐個不停,至於他為何吐,朝四周看看就知道了。

蓮花有十六片花瓣,周圍恰好有十六個半邊人排列成蓮花狀——天知道是如何排出來的,內髒肚腸腦髓淌泄滿地,花花綠綠黑黑白白,有的還在微微蠕動,襯著攤攤瀝瀝鮮紅的血,怵目驚心,毛骨悚然。

翠袖咽了口唾沫,兩眼極力不往地下看。

「我家夫君說,他在發燒,頭昏得幾乎站不住腳,實在很想睡覺,如果你們快快走,不對,他說滾蛋,他就可以回馬車上睡覺;如果你們不識相,他照樣可以把你們擺成另一朵,或兩朵、三朵蓮花,剩下的做葉片……」

她停住,側耳彷佛在傾聽什麼。

「他說他數到三……咦?我嗎?好啦,我數,我數……呃,我數到三,如果你們還不滾,就準備留下來做蓮花吧!」

又停了一下。

「耶?開始了嗎?好嘛,好嘛,對不起嘛,你又沒通知我,那,我開始了喔……呃,一……」

沒有人動,但有人出聲。

「你是誰?」無影刀又驚又怒的問。

「夫君,他在問……好嘛,不準問就不準問……二……」

「你不敢說你是誰嗎?」天雷斧更是激怒的大吼。

「夫君,他……好啦,好啦,那……那……二又一半……好嘛,好嘛!」歎氣。「三!」

「三」字幾乎才剛出口,瘦削的身影便宛如怒矢般激飄半空,而當無影刀等人的瞳孔中尚殘留著半空中的人影時,那人影卻早已暴射而下,利劍嗡然長顫,淩空劈出十七道冷瑩的煞光,不過眨眼功夫,地上又是兩朵血蓮花,外加兩片血淋淋的「葉片」,其他人眼睜睜看著,根本來不及救援。

下一瞬間,人影又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橫飛斜掠,筆直的撲向無影刀、天雷斧與白骨七劍,那九人不由驚駭已極的旋身暴退,人影如影隨形的跟上,長劍猝抖,無數寒芒狂風暴雨的掃向那九人。

那九人似有默契的驟然回身,無影刀與天雷斧不約而同狂卷出他們賴以成名的絕技「無影九式」與「雷鳴閃電」,而白骨七劍則各據方位站出白骨劍法中威力最強大的「白骨鬼魅劍陣」。

驀然,人影狂笑,懸空的身軀驟而扭旋,長劍急晃,幻然溜出串串犀利的銀光,暴烈的穿刺向那九人。

雙方接觸的那一剎那,根本沒有人能夠看得清楚,隻不過眨了一下眼,結果便「擺」在眼前了。

一朵血蓮花,兩片血葉片。

人影落地踉蹌,順勢以劍拄地穩住身軀,喘息不已,目光殘虐暴戾,神情陰森冷然,好像殺得很不過癮,最好能再多來幾十個給他一口氣殺到爽。

「夫君,」翠袖連忙過去扶住他,擔心的端詳他的臉色。「你還好嗎?」

大眼兒瞥下來,瞬間,殘虐猋逝,暴戾杳然,可愛的小奶娃又回來了。

「他……他大爺的,真讓人硌應,」不高興的嘟起小嘴兒,金日喘息著咒罵。「不幹這把刀都不成,真是,渾閑角色也敢跟我叫板……」

「叫板?」

「挑戰。」

「可是他們沒跟你挑戰啊!」

「……我要睡覺了!」

「啊,對,你還在發燒呢!」翠袖趕緊扶他上馬車。「看你那樣又凶又狠,我差點忘了你在生病呢!」

兩人上了馬車,不一會兒,長劍被扔出來。

而外頭的人,除了胡大夫嘔吐得更厲害之外,其他人全傻了眼,不敢置信的張著嘴,全成了白癡。

「原來他會武功!」黃希堯喃喃低語,依然不敢相信自己親眼所看見的。

「而且該死的高!」黃秋霞咕噥。

「他那模樣……好冷酷!」胡大夫吶吶道,聲音有點變調。

「何止冷酷,簡直像個殺人如麻的噬血狂魔!」黃秋霞又嘀咕。

「可是,既然他的武功那麼高,那時候幹嘛要任由人家砍他呢?」黃希堯疑惑地問。不過他可明白了,翠袖為何要說怕金日了。

枕邊人殺人的模樣那樣狠毒,劈人的手段那樣殘酷,不怕才怪!

「還差點被砍成肉醬!」黃秋霞再嘟囔。

玉弘明攬著眉頭想了半天。「他高燒燒糊塗了,一時忘了自己會武功?」這是唯一可能的原因,不然還能怎麼解釋?

汪映藍若有所思的望住馬車。「他究竟是誰?」

這話問的奇怪,相處半年多,他們怎麼可能不知道他是誰?

不過,這也的確是疑問,除了他叫金日,打從京城裏來的之外,他們還知道他什麼?

什麼也不知道!

其他三人互視一眼。

「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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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兒天氣真不錯啊!」

沒有乘風破浪,沒有狂風暴雨,安安靜靜睡了兩整天,一下馬車,金日便神清氣爽的讚歎天氣真美好,不過沒人回應他,大家隻瞪著他看。

「幹嘛了這樣瞅我?」金日摸著自己的臉。「我哪兒不對了?」

「你到底是誰?」黃秋霞衝口而出。

秀氣的眉輕挑,金日驀然回首。

「胡大夫,勞駕了,黃姑娘腦袋發昏認不得人了,也幫她瞧瞧吧!」

「你才昏頭呢!」黃秋霞啼笑皆非。「我是說你……你……算了!」她連問都不曉得該怎麼問。

「如果金公子沒問題的話,我們啟程吧,這一路走得夠慢了!」

黃希堯最幹脆,當作沒那一回事,大家繼續往下走吧,幾人相互看看,聳聳肩,各自走開,散場。

慢?

金日瞇起了大眼兒。「好,咱們誰也不準再停,誰敢停我就把他劈成兩半!」

誰想做血蓮花瓣嗎?

沒有。

於是,他們一口氣趕到建昌鎮,除了入黑停下來過夜之外,他們都沒有再另外停過,七天就到達目的地。結果,馬車甫在總兵府門前停下,翠袖就慌慌張張跳下來,顧不得門口衛兵的打招呼,一路吼進府內。

「娘!娘!娘!我的房間,我的房間準備好了沒?」

袁夫人剛從後廳匆匆忙忙趕到前頭來,就看見黃希堯橫臂托著一個用毛毯包裹的人匆匆進大門,那團毛毯在顫抖。

「怎麼了?」

「夫君瘧症又發了啦!」

「胡大夫不是有藥,沒吃嗎?」

「吃了,吃了,但那最快也得半個時辰後才會見效啊!」

半個時辰後,翠袖為倦極睡去的金日蓋上被子,吩咐婢女春蓮在旁邊伺候,然後與胡大夫一齊走出寢室,恰好在門前碰上袁夫人。

「我得去抓藥,先告辭了。」胡大夫說。

待胡大夫離去,袁夫人朝房門看了一下。

「如何?」

「睡了。」

「那就好,我已叫廚房給他熬補湯了。」袁夫人說,親昵的挽著女兒的手,朝後廳而去。「不過這是怎麼回事,他為何還會發病?」

「他的病本就還沒斷根,身子又虛,偏還要賭氣,」翠袖不滿的嘟囔。「怎麼勸都不聽,跟小孩子一樣!」

袁夫人怔了怔,「賭氣?」再咳了咳。「呃,男人都是這樣,偶爾會跟小孩子一樣使使性子。」

「爹也會嗎?」

「當然會。」袁夫人笑道。「這種時候也隻能順著他,等他脾氣過了,再跟他講理。」

翠袖斜睨著袁夫人,歎氣。「男人好麻煩喔!」

「不過……」袁夫人帶著女兒進入後廳,坐下,「聽說女婿跟妳一般年歲,這也難怪,兩個都還是大孩子,鬧別扭賭氣也是難免。」說到這,她不覺歎了口氣。「說實話,我原是希望妳能夠嫁給承峰的,他是個早熟穩重的好孩子,應該能夠包容妳的單純幼稚。不過既然女婿是妳自個兒喜歡的,為娘也不好說什麼了。」

「人家哪有幼稚!」翠袖嬌嗔抗議。

「好好好,沒有,沒有!」袁夫人溺愛的親親女兒的額頭,又歎氣。「其實我也不過希望妳能嫁個成熟一點的男人,能夠包容妳、疼愛妳、嗬護妳。看看,你們兩個一般年歲,很容易吵架啊!」

「可是,娘,」翠袖歎息著說。「他會用生命保護我呢!」

袁夫人沉默一下,頷首。「我想這也就夠了。可是,他真有能力保護妳嗎?」

沒有才怪!

翠袖頑皮的皺皺鼻子,「娘去問問藍姊姊就知道了。」然後左看右看。「妹妹們呢?」

「到爐山上香去了。」

「上香?」翠袖裝了一下鬼臉。「又是誰要訂親或娶親,去看熱鬧了吧?」

話剛說完,廳外傳來一連串驚喜的尖叫。

「大姊回來了嗎?回來了嗎?」

叫著叫著,三個少女先後衝進來,一見翠袖立刻圍過來又跳又叫。

「大姊,好想妳呢!」溫柔乖巧的袁舞袖,十五歲。

「大姊,聽說妳成親了,是不是真的?」急躁火爆的袁紅袖,十三歲。

「大姊,有沒有帶禮物回來?」十歲的袁蝶袖,小鬼靈精一個。

後頭還有一位十八歲左右的少年,英挺威武,但眼神很溫柔。

「我也很想妳們;」翠袖對袁舞袖說,再回答二妹的問題,「對,我成親了;」最後是三妹。「有,我待會兒拿給妳。」

「姊夫呢?」三個人異口同聲叫。

「他病了,在睡覺。」

「真的?看大夫了嗎?」袁舞袖。

「病了?好驢!」袁紅袖。

「沒得玩嗎?」袁蝶袖。

袁夫人搖搖頭,「都還是孩子!」再目注少年。「你來這兒,你爹知道嗎?」

少年尷尬的扯扯嘴。「不知道。」

袁夫人欲言又止的微微張了一下嘴,輕歎。「我也不好說什麼,不過你最好多考慮考慮你爹比較好。」

少年與袁舞袖相對一眼,黯然垂首。

眼見氣氛不對,翠袖忙道:「不是要禮物嗎?跟我來吧!」

望著少年與四個女兒一起離去,袁夫人不禁又歎了口氣。

才嫁出一個女兒,還有三個必須煩惱,何時她才能安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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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金日可以下床了,黃希堯特地來辭行。

「我原是想等金公子完全痊愈之後再回去,但算命先生說我最好盡快帶秋霞回家,寧可信其有,不願事後痛悔,所以……」

「我了解,我了解。不過……」金日笑嘻嘻的道。「黃姑娘肯跟你回去嗎?」

「我捎信回去老實告訴家父這件事,家父便來信說家母病重,秋霞不能不跟我回去。」

「令尊果然聰明,我想這對黃姑娘比較好。」

在黃希堯離去之前,胡大夫悄悄轉告他幾句話。

「黃公子,算命先生要我告訴你,送黃姑娘回去之後,你最好再回來跟在金公子身邊。」

「為什麼?」

「不知道,算命先生隻說這是為你好,如果黃公子不相信就算了。」

黃希堯半信半疑的帶著黃秋霞離開了。

晚些時候,後廳裏,金日正式拜見嶽母大人,袁夫人哭笑不得的看看女兒,再看看女婿,一個單純憨直,一個清秀可愛,可真是一對!

唉,真讓人擔心!

「女婿,你身子好點了嗎?」

「謝謝嶽母大人關心,小婿很好。」

「姊夫,你好可愛喔!」袁蝶袖一直在笑。

一個大男人被小女孩說可愛,真是沒臉再活下去了,不過金日早就習慣了。

「謝謝,妳也不差呀,小妹。」

「姊夫,你不覺得丟臉嗎?」袁紅袖很不客氣的說。「人家趙大哥才大你一、兩歲,可是趙大哥看上去又英挺又穩重,而姊夫你隻有個頭兒挺高,嘖,比爹還高呢,不過那張臉啊,哼哼,跟個奶娃似的,將來趙大哥要是跟二姊叫你姊夫,你也不好意思應聲吧!」

「別胡說!」袁夫人忙道,擔心女婿被惹惱。「女婿,別理她,她……」

「嶽母大人,不打緊,這種小事兒小婿早慣了。」金日依舊笑吟吟,要為這種事生氣,就算他是個萬年不死的老妖怪,也早就氣到嗝兒屁了。

袁夫人愣了一下。「呃,女婿倒是大度。」

「娘啊,別老叫他女婿、女婿的嘛,這樣好生份喔,他也有名字的嘛!」翠袖扯扯金日的袖子。「對了,夫君,你家裏人都叫你什麼?」

「弟妹都叫我大哥。」

「總不能要我娘叫你大哥吧?」翠袖啼笑皆非的捶捶他。「你娘叫你什麼?」

「我娘?」金日咳了咳,眼睛飛向別處。「我娘多半叫我……」

「什麼?」

「混小子。」

靜一下,驟然一陣爆笑。

「那個不算啦,」翠袖笑個不停。「有沒有別的?」

「不孝子?」

又是一陣狂笑,連袁夫人也笑得闔不攏嘴。

「不要這種的啦,」翠袖嬌嗔抗議。「要那種比較親昵的叫法啦!」

「親昵?」金日歎氣。「那也有。」

「是什麼?」

「小日兒。」

笑聲更狂肆,東倒西歪一整片。

「那個……不太合適……」翠袖笑到喘氣。「你爹呢?你爹都叫你什麼?」

「我爹很少叫我的名兒,他多半都隻對我說一個宇兒。」

「哪個字?」

「滾!」

霎時間,大家全笑翻了,抱著肚子叫痛。

「呃,我叫你……」袁夫人都笑嗆了。「日兒好了。」之前一刻,她還不知道該如何看待這個女婿才好,但就從這一剎那開始,她已經喜歡上這個幽默風趣又可愛的女婿了。

半個時辰後,細心的袁夫人注意到金日麵露疲色,便要他回房去休息。一回房,翠袖就催促金日上床睡一會兒。

「午膳前我再叫你。」

「妳們叫他趙大哥的那家夥是怎麼回事?」當翠袖蹲下去替他脫靴的時候,金日順口問。

翠袖起身,為他蓋好被子,在床沿坐下,想了一想。

「你還記得那時候你答應我的事嗎?」

「妳是說要我幫忙處理三位小姨子的婚事,如果有合適的,我得想辦法說服對方入贅;」金日毫不遲疑,宛如背誦似的念道。「還有,劈人也好、砍人也罷,發誓無論如何絕不再讓自個兒受傷?」

「我寧願你殺人,也不想看見人家殺你,這個你做到了。」翠袖呢喃。「至於舞袖,呃,她喜歡趙大哥,趙大哥也喜歡她,可是……」

趙青楓是重慶鎮總兵的次子,照理說兩家都是總兵的孩子,應該很和諧才對,偏偏趙總兵和袁士弼有夙怨,袁士弼不想記仇記怨,趙總兵卻打死都不肯忘記年輕時期那場無聊到爆的糾紛。

袁舞袖和趙青楓兩情相悅,趟總兵不但不肯點頭,還打算為趙青楓另訂親事,如果不是恰好碰上大金川土司作亂,說不定趙青楓早就另外訂親了。

「就這麼回事兒?」金日有點意外,他還以為是天會塌下來的大事呢!

「對啊,我們都想不出如何讓趙伯父點頭的辦法。」

金日懶洋洋的闔上眼。「這個容易,到時候我親自去跟他提親,包管他立刻點頭。」問題解決了,他可以睡了。

「你?」

「對,我,保證他絕不敢說不,屆時妳瞅著吧!」

哼,不信他敢不給貝子爺麵子!

9

季秋,正是彝族人慶祝豐收的時節,天氣絲毫不見冷,依然溫暖如春,袁家兩位小妹妹成天往外跑,隻想去湊人家豐收祭的熱鬧。大姊既已成親,身為二姊的袁舞袖不能不陪在她們身邊照應,趙青楓半聲沒吭,隻一意跟緊他喜歡的人兒。

因為袁夫人撂下話來了,胡大夫千叮嚀、萬囑咐,金日必須安靜休養,而身為小妻子的翠袖自然得好好伺候夫婿。

因此金日隻能在總兵府內的園子裏曬太陽,翠袖陪他曬太陽。

「夫君,」在金日的躺椅旁幾子上,翠袖放下一盤石榴,再坐在他身邊。「娘在問耶,玉公子是怎麼回事?」

金日指指自己的小嘴兒,翠袖打量半天,挑了一片最小的給他塞進去——怕太大會噎著他,他不高興的瞪起眼來,她隻好再挑片大的喂他,誰知道真的塞不進去,他隻好忿忿的咬去一半,翠袖偷笑,吃下剩餘的一半。

「嶽母大人怎會不知,她呀,是讓妳來問問我該拿玉弘明怎麼辦,因為他是跟咱們來的。」

「是嗎?」翠袖滿臉困惑。「玉公子留在這兒又有什麼不對?他是客人嘛!」

金日拿一眼瞅她。「汪家一家子住哪兒?」

「西跨院,那兒最清靜。」翠袖回道,再挑片小的放入金日口中。

「玉弘明呢?」

「東跨院的敬客軒,客人都住那兒。」

「這就對啦,」金日懶洋洋地說。「汪家住這兒,嶽母大人有責任的,玉弘明一個大男人見天兒從東跨院跑孤兒寡母住的西跨院去打飄兒,誰要是拉起老婆舌頭來,那可就沒皮子了。嶽母大人必然跟玉弘明暗示過,玉弘明卻不管不顧,她隻好要妳來問我囉!」

翠袖抓著腦袋想半晌。

「那怎麼辦?」

「我會找機會跟他提。」

沒想到他還沒找到機會和玉弘明來上一場男女授受不親的辯論,黃希堯竟又跑回建昌來了。

「咦?你怎麼又回來了?」金日很是驚訝。

「這……」黃希堯有點尷尬,不知如何解釋才好,隻好隨便找個理由搪塞過去。「秋霞被騙了回去,一直拿我出氣,我隻好開溜了。」

「一溜就溜到了這兒?可真會溜!」

黃希堯尷尬的咧咧嘴,金日聳聳肩。

「這也好,玉弘明的事兒正好交給你!」

「咦?」

再過半個月,連袁士弼也回來了,身邊跟著兩位部下,二十八歲的參將傅康與二十一歲的千總於承峰,袁上弼夫妻倆原先中意的那兩位女婿人選。

起初金日不知道他們是誰,隻以為是袁士弼特別寵信的部下,但覺他們兩人注視翠袖的眼光很不對勁,翠袖也對他們特別親切——他覺得,害他忍不住一頭跳進陳年老醋缸裏洗澡,咕嚕嚕差點淹死了。

「爹,爹,仗打完了嗎?打完了嗎?」

四位小姑娘一見到爹親便驚喜的圍攏過去,又撒嬌又親昵,袁士弼欣慰的一把抱住四個小女兒,何必一定要兒子,如此乖巧孝順的女兒不更教人心疼,袁家並不是隻剩下他一個男丁,他還有弟弟,弟弟有兒子,這就夠了。

「尚未,大小金川那裏在下大雪,皇上暫令休戰過冬。」

「隻是休戰,你怎能回來?」袁夫人疑惑地問。

袁士弼放開女兒們,落坐,袁舞袖立即奉上熱茶。

「我也不明白,」袁士弼沉吟道。「紀山大人和張大人回成都去研擬戰情,武大人留在前線鎮守,獨獨叫我回來,說慶複大人有事找我相談……」

說到這裏,他停下,與妻子麵麵相顧。

「不會是……」袁夫人輕輕道。

「多半是。」袁士弼低語。

「倘若真是那樣……」

「我們便難以拒絕。」

「幸好翠兒已成親!」袁夫人滿心慶幸。

以上的對話都說一半,沒頭又沒尾,翠袖聽不懂,金日是根本沒聽到,他隻顧盯住那兩個膽敢盯著他老婆的人看,小嘴兒怨怒的噘起半天高,恨不得大家都知道他有多不爽,偏偏沒有半個人注意到。

稍後,金日與翠袖先行回房,因為金日到時間喝藥了。

「不喝!」金日麵無表情的爬上床,拉起被子來蒙頭蒙臉的蓋上。

「為什麼?」翠袖奇怪的問。這藥是不太好喝,但他也喝了大半個月了呀!

「……那兩個家夥是誰?」

「那兩個家夥?」翠袖歪頭,更迷惑。「誰?」

氣唬唬的掀開被子,「那兩個跟妳爹回來的家夥!」吼完,被子又蒙上了。

「你說傅叔叔和於大哥嗎?」翠袖恍然。「他們是爹爹的部下呀!」

叔叔?

金日忽地一陣不自在,「他們……」聲音悶悶的。「就是那兩個向妳求親的家夥?」

「對啊!」遲鈍的小妮子還是不了夫婿為何生氣,應得還特別大聲。

「……妳不想嫁給他們?」

「他們一個是叔叔,一個是哥哥,嫁給他們好奇怪的嘛!」

「……妳為何一定要叫他叔叔,他還倍兒年輕不是?」

「娘說的嘛!」翠袖軟聲解釋.「記得第一次見到傅叔叔時,我才六歲,他都會帶我出去玩,買糖水給我喝,我想叫他大哥哥,可是娘說我應該叫他叔叔,因為他隻比爹爹小八歲,娘還說大我十歲以上的都要叫叔叔或姨姨。」

而他也隻比她爹爹小九歲……大她十一歲……十歲以上……不,打死他也不要聽到她叫他叔叔!

金日繼續客串烏龜躲在被子裏,呻吟。

決定了,他一輩子都不會告訴她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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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妹。」

聽到熟悉的呼喚,正往廚房而去的翠袖應聲回眸。

「咦?於大哥,傅叔叔,找我?」

於承峰與傅康緩緩走向她,兩個都是英挺的人物,隻是年齡有差。

「妳……」於承峰的表情很奇怪,有怨、有悲,也有無奈。「好嗎?」

翠袖一如以往,一點感受力也沒有,遲鈍得很。

「很好啊!你們呢,於大哥,傅叔叔,你們打仗很辛苦吧?」

「我們……很好。」於承峰臉上是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才好的表情。「大妹,妳可以告訴我嗎?為什麼是他,不是我?我嗬護疼愛了妳八年,難道妳真的一點感覺也沒有嗎?」

翠袖一臉茫然。「呃?於大哥,我不懂耶,你在說什麼?」

其實這件事娘跟妹妹們都問過她,隻是人家都直言直語、明明白白的問,不像於承峰這樣問得有點拐彎抹角,她就是聽不懂,教人恨不得一巴掌打醒她的腦袋。但話說回來……

他們就是愛她這個樣啊!

於承峰哭笑不得的歎口氣。「我是說,大妹妳為何不願嫁我,寧願嫁給一個毛頭小子?」

翠袖終於懂了。「因為你是哥哥嘛!」

「我是哥哥?」於承峰自言自語的低喃。

「而夫君他跟我年歲差不多,跟他在一起很自在,久了,不知不覺就喜歡上他了……」她羞赧的笑了一下。「瞧,他跟你們,不,跟我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他很體貼,也很風趣,有時候又很幼稚、很孩子氣,跟他在一起的每一時每一刻,我都覺得好快樂。不過……」

「妳跟我在一起就不快樂嗎?」於承峰衝口而出。

翠袖遲疑一下,「快樂啊,可是……」又頓了一頓。「不一樣,跟於大哥在一起的快樂就如同跟爹爹在一起時的快樂,而跟夫君在一起的快樂還多了一份特別的滋味,那種感覺,甜甜的,就像心頭上抹了蜜似的……」

她歎氣。「跟他在一起才會有那種想偷偷躲起來笑的感覺啊!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想笑些什麼,但,隻要一想到他,我就忍不住想高興的笑起來,怎麼也止不住那份喜悅的感覺……」

「但他隻是一個毛頭小子啊!」於承峰下服氣的抗議,聲音不由自主大起來。「他能像我這樣溫柔體貼、百般嗬護妳嗎?他有能力保護妳嗎?」

怯怯的,翠袖瞅著他。「於大哥,你在生氣嗎?我說錯什麼了嗎?」

於承峰張嘴,又闔上,歎氣。「沒有,我隻是不了解而已。」

翠袖鬆了口氣,「原來如此。」她又揚起純真甜美的笑。「你們別看夫君那個樣,其實他是很厲害的哦!不信你們去問問藍姊姊或玉公子、黃公子就知道了。不過我並不是因為他很厲害才喜歡他的,而是……」

她輕輕歎息。「當他害瘧症發高燒意識不清時,竟還不顧一切用身子來保護我,人都快被砍死了,卻還不肯鬆下護衛我的手臂,他是那樣的執拗,拚盡最後一口氣也要保護我,那時候我才……」

赧然地,她垂下螓首。「死心塌地的愛上他了。」

「換了是我,我也會呀!」於承峰不甘心的說,苦澀又無奈。

傅康拍拍於承峰的肩頭,無言撫慰同病相憐人,雖然他也有同樣的苦澀,畢竟他大了一些歲數,比較能夠控製自己的情緒。

翠袖若有所悟的來回看他們。

「娘是告訴過我,但是……」她猶豫著。「於大哥,傅叔叔,你們真的那麼喜歡我嗎?真的那麼想要娶我嗎?可是我不像舞袖那樣嫻靜乖巧,也不像紅袖那麼活潑大方,更不像蝶袖那般聰明伶俐呀!」

「妳不需要是她們,妳是妳,這就夠了!」於承峰痛心的叫。「但妳卻不肯給我們機會!」

翠袖沉默了。

好半天後,她才吶吶道:「對……對不起,但是我……我……」

「她的心裏隻有我!」

更熟悉的聲音,翠袖愕然側首。「夫君!」

負著手,金日慢吞吞的從園子那頭踱步過來,一到翠袖身邊便探臂將她納進自己的臂彎中,占有欲十足。

「她是我的,請你們莫要再做非分的胡想。」

「我不服氣,你是用卑鄙手段拐到她的!」於承峰憤怒的低吼。

金日瞇了一下眼,旋即綻開一抹純真的笑。「是嗎?你這麼認為嗎?即便真是如此,你又能如何?」

「你……」

傅康猛然一把揪住於承峰,不讓他再說下去,於承峰沒注意到,但他注意到了,適才那一瞬間,倏忽閃過金日眸中的冷冽陰鷙,那絕不是一個毛頭小子會有的眼神,雖然他明明就是一個少不更事的毛頭小子。

「承峰,金公子說得沒錯,他們已成親,無論我們如何想都是非分。」

「但是……」

「不好,不好了,大姊,不好了呀!」

對話再度被硬生生打斷,刺耳的尖叫迅速由遠而近,一路拉長鳴拉到他們跟前才解除警報,三位氣急敗壞的袁家小姑娘喘得連話都差點說不出來。

「不……不好了,大姊,紀山大人又來為他兒子求……求親了,還拉上了慶複大人做……做媒人……」袁紅袖。

「爹娘跟他們說大姊早成……成親了,誰知……」袁舞袖。

「慶複大人竟然說既然已是破鞋,那就做小妾好了……」袁蝶袖。

「爹娘斷然拒絕……」

「慶複大人就拉下臉來說爹不給他麵子……」

「然後誣賴爹是自行從軍前逃回建昌來……」

「大聲嚷嚷著要治爹的罪……」

聽到這裏,翠袖還來不及表現一下她的驚恐慌張,金日已呼一下旋身飛出。

「他大爺的!」

翠袖呆了呆,驚惶的追上去。「等等,夫君,你不能殺人啊!他們是朝廷一品命官,你殺不得呀!」

剩下的人相覷一眼,也急忙隨後趕過去。

殺人?

那毛頭小子會殺人?

誰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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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兵府前大廳內,慶複與紀山正在那裏大發狗威,尤其是慶複,他的嗓門大概全建昌城的人都聽得見了,囂張又跋扈,袁士弼夫妻倆極力咬牙忍耐,黃希堯、玉弘明與汪映藍聞訊趕來守在廳門口,怕金日得知後會闖大禍。

但他們兩個實在不夠看,簡直是小貓兩隻,雖然緊緊張張嚴神戒備,眼前不過花了一下,還是被金日闖進大廳裏去了,兩人慌忙跟進去,恰好見到金日一手一個揪起那兩個朝廷大官的衣襟,腳都離地亂晃了。

「我道是誰那麼大膽子敢跟我搶老婆呢,原來是你們,大學士慶複,四川巡撫紀山,你們真是好樣兒的,竟敢爬到我頭上來撒野!」

袁士弼大驚失色,「女婿,不可!」急忙上前阻止。

但金日理也不理他一眼,黃希堯與玉弘明一人掰他一條手臂也動不了分毫,隨後趕來的翠袖幾個人也黯命拉他、扯他、揪他、勸他、哀求他、命令他,可是沒人勸得了他,直到那兩個吊在半空中的人比他們更惶恐的大叫。

「貝貝貝貝貝貝……貝子爺!」

金日冷哼一聲,雙手一甩丟下他們,兩人踉蹌落地,顧不得先站穩,慌忙甩袖哈腰見禮。

「見過貝子爺!」

貝子爺?

眾人的驚恐慌亂霎時僵住,十幾顆腦袋一起呈現空白狀態。

他倆在叫誰?

「我以為你們不認得我了呢!」金日冷然負手而立。

怎麼可能不認得!

那張臉是莊親王府的「特產」,誰敢不認得!

「卑職不敢!卑職不敢!」慶複與紀山爭相哈腰,誠惶誠恐。

「不敢?」金日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小嘴兒,「撇開固山貝子的身分不談,我也不過是宗人府右宗人、鑲藍旗滿洲都統罷了,管也管不到你們頭上。不過……」

慶複與紀山的臉更苦。

沒錯,一般的貝子他們不一定會怕,但這位貝子不怕可不行,他的後台可比誰都硬啊!

金日冷笑。「這回我出門,額娘一再叮嚀我、囑咐我,無論如何非得給她帶個媳婦兒回去不可,這會兒你們竟想跟她搶兒媳婦,額娘不抓狂才怪,而一旦額娘抓了狂,阿瑪……」

「不不不,貝子爺請千萬恕過,萬萬別給那兩位知道啊!」慶複與紀山慌得臉色大變,冷汗涔涔。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那位,一提到那位,他們就覺得已經踏進棺材一半了。

「別給阿瑪、額娘知道?」金日斜睨著他們,大剌剌的坐上主位。「兩位,請說出個理由來,為何貝子爺我不給他們知道這事兒,嗯?」

「這……」慶複與紀山滿頭大汗跟下大雨沒兩樣,還夾帶冰雹。「貝子爺,您明白,早知是貝子爺您看上,不,中意袁家大小姐,我們兩個誰也不敢心存這份妄想,是卑職兩個糊塗,貝子爺大人有大量,請千萬恕過!」

「是這樣兒麼?」

「是這樣兒,貝子爺,確是這樣兒!」

撫著光滑滑的下巴,金日目光陰沉沉的注定他們,瞅得他們兩顆心幾乎從嘴巴裏跳出來。

好半晌後——

「好吧,貝子爺我考慮考慮。」他懶洋洋地說。「那麼,若是兩位沒別的事兒了,可以請了吧?」

「是,是,卑職告退,卑職告退!」兩人爭先恐後轉身要落跑。

「回來!」

兩人窒著呼吸回身。「貝子爺?」

「幫我轉告重慶鎮趙總兵一聲,他那二兒子貝子爺我定下了,別給亂訂親事,不然貝子爺我饒不了他!」

「是,是!」

「走吧!」

兩人慌慌張張逃之夭夭,一路逃回戰區最前線,那裏還比這裏安全。

金日籲了口氣,又揚起一臉純真無邪的笑,「好,解決了,這下子他們應該不敢再來嘬雷子了!」起身,拉起一臉呆樣的翠袖。「走,我餓了,該去伺候妳夫君的肚子了!」

他們相偕走出廳,轉個彎兒就不見人影了,而廳內眾人仍處於終極凍結狀態之中。

那個毛頭小子竟是位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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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桌金日愛吃的菜肴,翠袖正在伺候夫婿進午膳——所謂的伺候,就是幫他剝蝦子,剔魚骨頭,舀湯倒茶之類的。

「夫君。」

「嗯?」

「他們為什麼叫你貝子爺?」

筷子險些滑手,金日慢慢放下竹箸,不曉得該歎氣還是該笑出來才好。

「因為我是個固山貝子。」

「為什麼我不知道?」

「因為我沒告訴妳。」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因為妳沒問。」

「對喔,我根本沒問過你嘛!」翠袖恍然大悟,然後,沒問題了。

金日哭笑不得,有點頭痛,也很慶幸,或許他要瞞住她某些「私人小秘密」並不是太困難的事。

「夫君。」

「嗯?」

「剛才在別院裏,」翠袖的腦袋已經想到別的事上去了。「於大哥好像很傷心,我是不是在無意中傷害到他了呢?」

金日瞟她一眼,拿起竹箸來夾起一片熬鍋肉放入口中。

「嶽母大人沒跟妳說什麼嗎?」

「娘隻跟我說於大哥和傅叔叔是真的很喜歡我……」她輕輕皺起眉頭。「為什麼不跟我講清楚呢?」

金日莞爾,「嶽母大人沒跟妳說明白,多半是因為她希望妳能用最坦白的態度讓他們了解狀況。」他慢條斯理地說。「往後,妳也該懂得了,無論過去你們有多麼親近,隻要是男人,妳都得跟他們保持幾分距離,以免對方誤會而受到傷害。」

翠袖認真聆聽,認真思考,聽完後便點頭。「嗯嗯,我知道了。」

又夾了一筷子棒棒雞,「怎地不跟我辯幾句?」金日漫不經心地問。

「辯什麼?」

「比方說他們以前對妳倍兒好啦,現在跟他們保持距離好不落忍啦!」

「不。」翠袖笑著搖搖頭。「娘說過,我的個性太單純,很容易在無意中傷害到別人,所以要盡量聽從別人的勸誡。當然,不是所有人的話我都能聽,但你是我的夫君,娘說的,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我自然要聽從夫君你的話呀!」

她說得理所當然,金日聽得好不得意,差點放聲哈哈大笑。

一直不肯娶親,拖到老大不小,為的是害怕娶到像額娘那樣任性的女人,往後得數著日子度過半輩子像阿瑪那樣悲壯慘烈的生活。

不過現在他可以安心了,這個小妮子不但不任性,還直性得很呢!

想爬到他頭上撒野?

沒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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膳後,喝過補藥,金日如同往常般躺下睡午覺,翠袖端了餐盤,才剛踏出房門,眼前便黑了一大片。

「咦?要下雨了嗎?」

「誰跟妳下雨!」

袁士弼笑罵著把她拉到院子裏,一群人緊跟在後,掩不住興奮與好奇的心情。

「女婿跟妳說了嗎?他是誰?」

翠袖怔了怔。「爹,您喝醉了嗎?怎不認得他是誰了,他是我的夫君啊!」

袁士弼白眼一翻。「我是說,他叫什麼名宇?」

「爹,您真的醉了,夫君叫金日,您忘了是不是?」翠袖攬眉,回頭。「娘啊,妳怎麼大白天就讓爹喝醉了呢?」

「我……」袁夫人啼笑皆非的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好了,你們別吵我,」翠袖硬從他們中間穿過去。「夫君說了,他醒來要喝甜湯,我得先去廚房吩咐,不然他喝不到會哭給我看的!」

大家眼睜睜看著她走開,不由麵對麵苦笑,現在才感覺到她單純得有點可恨。

「固山貝子是宗室封爵,他不可能真的叫金日吧?」玉弘明喃喃道。

「他應該姓愛新覺羅,聽說愛新在滿語中是黃金之意。」袁夫人低喃。

「所以他說他姓金?」黃希堯插一嘴問。

「不知他是襲爵或封爵?」於承峰咕噥。

「廢話,是封爵,沒聽他說阿瑪、額娘嗎?人家父母還在呢!」傅康說。

「那他父親起碼也該是個多羅貝勒。」玉弘明點著頭道。

「還有,他說他是宗人府右宗人、鑲藍旗滿洲都統,天,他的官位品級比我還高呢!」袁士弼不可思議的直搖頭。

「但,他不過才十六、七歲……」袁夫人更不敢相信。

「可是,娘,」袁舞袖拉拉娘親的袖子。「這麼一來,算命先生說的不就證驗了嗎?他說大姊會嫁個身分高貴的夫婿,連朝中一品大臣都得對他行禮,姊夫不就是了?」

一陣靜默,隨後一陣異口同聲。

「對喔!」

下一刻,玉弘明與黃希堯不約而同轉眼望定汪映藍,雖不吭半聲,汪映藍也能明白。

她真想孤獨痛苦一生嗎?

汪映藍垂眸思索片刻,抬眼,表情依舊淡漠。「這隻是巧合。」換言之,她不相信,不相信冥冥中真有某種奇特的力量能夠主宰她的生命。

不,她的生命隻有她自己能夠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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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金日不肯明說,大家隻好裝作沒那一回事,袁士弼也安心地啟程趕回小金川戰區去了。

「姊夫。」

「嗯?」

「你見過皇帝嗎?」

「見過啊。」

「好看嗎?」

亭子裏,金日啃著水梨,漫不經心地朝對麵的袁蝶袖瞄去一眼。

「幹嘛,妳想進後宮作嬪妃?過兩年後再說吧!」

「討厭啦,才不是呢,人家隻是好奇嘛!」

「最好不要,誰敢評論皇上的容貌,我可還沒活夠呢!」

「哼,希罕!」袁蝶袖對他裝個鬼臉,跑走了。

金日哈哈一笑,再咬一口水梨,眼角似有意又似無意地往通向東跨院的月洞門瞥一下。

人影倏閃。

他不禁莞爾。「他想幹什麼?抓我?我還以為他已經忘了自個兒是誰了呢!」

不過,來就來吧,誰怕誰呀!

搖搖頭,他起身回房去了,待會兒又得喝湯藥了,盡管難喝得要死,但他不敢不喝。

一來是他不喝的話,翠袖肯定會掉一湖淚水來淹死他;二來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身子還虛得很,老是頭暈眼花,倦怠乏力,他隻是硬裝出好樣子來讓翠袖安心而已,其實大部分時候他都累得隻想躺下來睡覺。

唉,這要是讓額娘知道,額娘不笑死他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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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時辰後,西昌城南,邛海南岸的瀘山!

光福寺旁的蔭林內,一位孤立許久的中年美婦人徐緩的回過身來,麵對林間小徑,一位年輕人疾行而至。

「娘。」

「弘兒,許久沒聯絡,你是不是應該跟我解釋一下呢?」

美婦人的聲音十分溫柔慈祥,卻又隱隱透著一股威嚴,聽的年輕人不覺瑟縮了一下,不知為何,在人前他是一個樣,沉著穩重,從容自若,甚至還有點兒冷森;但在母親麵前,他總是會不由自主的興起一絲懼意,變回一個平常人家的兒子。

「孩兒……孩兒喜歡上一位小姐。」

美婦人凝目注視他片刻,歎氣。

「弘兒,你不想告訴我實話嗎?」

年輕人窒了一下。「她是官家小姐,但她爹已被流放了!」

「而她也不是那種會為反清大業付出的女人。」

「誰說的?」年輕人脫口道。

「七長老。」美婦人輕輕道。「你許久沒有聯絡,我讓她去找你,後來她在這裏找到你,也查明白你為何逗留在這裏不回去,這才通知我過來。弘兒,七長老也是女人,她的眼光你應該信得過吧?」

年輕人又窒住了。「那……那就不要讓她知道。」

美婦人歎息。「短時間,可能,但你真能一輩子不讓她知道嗎?」

年輕人無言以對,美婦人上前握住他的手。

「弘兒,天下女人遍地皆是,又何苦要執著於一個無心於你的女人呢?」

「但我隻要她一個!」

「可是你不能。」

年輕人咬咬牙。「那我就離開你們!」

聞言,美婦人吃驚的睜大美眸。「為了她,你要舍棄你的責任?」

「那也是娘強加在我身上的責任!」年輕人硬聲反駁。

美婦人怔愣地注定他,良久,她黯然苦笑。

「好吧,也許你本來就不適合承擔這份責任。不過……」

「我知道,我得做件事,一件足以讓舅舅相信我不會出賣你們的事。」

「而且……」

「我隻能獨自來,不能靠他人,以免將來我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

「既然你都明白,那就去吧!」

於是,年輕人飛身離去,美婦人繼續佇立原處,片刻後,她身邊忽又出現一位瘦得有點可怕的道姑。

「他果然選擇離開。」

「或許原就不該讓他參與這項大業。」美婦人歎道。

「所以大小姐妳才沒有把所有武功都傳授給他?」

「那是大哥的意思,大哥說在能確定弘兒的心性之前,不能把武功全都傳授給他。」

「大少爺顧慮得是。」

「我知道,所以我才聽他的。」

「那麼,要我繼續跟著他嗎?」道姑問。

「不用了,讓他自己負責吧,免得大哥說話。」美婦人輕俏地轉身。「我們回去吧!」

一眨眼,兩條纖細的人影俱已消逝。

風,襲來一陣若有似無的涼意,邛海一片浩瀚波光,倒映著楓柏闡影在漣漪中飄搖,今夜,月依然皎潔。

10

漢族的年在一月,彝族的年在十月或十一月,由巫師占卜而定,不過多半在十月上旬,節期三天,人們鳴槍放炮,互相慶賀五穀豐收,除了唱歌跳舞之外,還舉行磨秋、賽馬、射箭等競技活動,婦女不出門留在家中招持客人,男人則三五成群走親訪友,相互拜年,認真說起來,其實跟漢族年是差不多的。

這日,正是彝族年的第一天——

「嶽母大人!嶽母大人!」

午覺一醒來,金日見不著老婆,馬上繞府一路叫一路問,但怎麼也問不到,他隻好問到嶽母大人麵前去。

「啊,嶽母大人,原來您在這兒。」他失恭恭敬敬的施了個禮,再嬉皮笑臉的湊上去。「請問嶽母大人,您的女兒,小婿我的老婆,那位閨名翠袖的小妮子,她跑到哪裏去了呢?」

「同往年一樣,彝族人在過年,她們姊妹全跑去看熱鬧了。」

「咦?看熱鬧?」金日當即垮下了臉兒,哭兮兮的抽抽鼻子。「好過分,怎不叫上小婿我呢?」

「這個嘛……」袁夫人咳了咳,努力藏起笑意。「因為胡大夫說你的身子還不合適出門湊熱鬧,你知道,彝族年也挺熱鬧,還有競技活動,這一玩連三天,你會撐不住的。」

「胡大夫?」金日恨恨一咬牙。「他大爺的,居然陷害我!」

袁夫人實在忍不住笑出來。「他不是陷害你,是你的身子還不堪勞、不堪累,再多忍兩個月吧!」

「還要再兩個月?」金日驚叫。「我先死給他看好了!」

「再喝兩個月藥而已,」袁夫人拉著他坐下。「沒那麼慘吧?」

「那我之前喝了個把個月的都是啥?」金日喃喃咕噥。「他老婆的洗腳水?」

袁夫人噗哧失笑。「胡大夫說之前你的脾胃弱,虛不受補,進大補反而有害,隻能進溫補,再過兩天他才要開始給你進大補。」

「還補?我的身子猶不夠硬朗麼?」

「要聽實話?」

「……不用了。」

「那就乖乖聽話吧!」袁夫人溫聲撫慰道。「等你臉色轉紅,胃口更好一點,不再老是手腳冰冷,或者老打嗬欠想睡覺,屆時再來抱怨也還不遲啊!」

唉唉唉,一切都逃不過嶽母大人的法眼,薑還是老的辣呀!

「是,嶽母大人。」金日不得不乖乖低頭。「不過她們究竟要玩到什麼時辰才會回來呢?」

「說到這就奇怪了,」袁夫人不自覺往廳外張望。「翠兒說會在你醒來之前回來的,怎地還不見人影呢?」

「怕是玩得早已忘了我這個病歪歪的夫婿了!」金日心酸酸的嘀咕。

愈看他那副哀怨的小奶娃臉,大眼兒可憐兮兮地眨巴著,小嘴兒噘起百般委屈,她愈是懷疑這個小女婿說不定比女兒更小。

袁夫人差點又笑出來。

「放心,再等等吧,她們很快就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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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她們很快就回來了,但隻回來了三個,袁舞袖、袁蝶袖和趙青楓。

「我們走散了,於是我們就到處找大姊和三妹,後來我們隔著賽馬場地遠遠看見她們被幾個藏人強行擄走了……」

說到這裏,袁舞袖忍不住大哭了起來,趙青楓便替她說下去。

「那幾個藏人原隻是要抓大妹,但三妹纏著他們不給他們抓走大妹,於是他們就一起把三妹也給抓走了。」他頓了一下。「當時正在舉行賽馬,我們無法越過那群瘋狂的賽馬過去救她們,大家又都很興奮,拚命大叫,沒有人注意到大妹和三妹被抓走,所以……」

他愧然垂首。「對不起。」

「為何會這樣?藏人?他們捉翠兒做什麼?」袁夫人惶然無措地喃喃道,隨又振起精神來,想安慰女婿。「不要緊,一定是哪裏搞錯了,他們……」話聲驀然噎住,她駭然望住女婿,說不下去了。

金日那張可愛的奶娃臉再也不可愛了,隻有一片猙獰可怖的煞氣,自那雙烏亮的大眼中射出一股驚人的寒芒,那樣淩厲,那樣狠毒,仿佛阿鼻地獄的索魂使者。

「女女女……女婿,你你你……」

冷不防地,金日驀然一個回身,人已飛出廳外,空中傳來他狂怒的暴喝。

「玉弘明,給貝子爺我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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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跨院的月洞門前,玉弘明與汪映藍甫踏出兩步,眼前人影一閃,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喉頭便被一隻鐵鑄般的手掐住。

「說,玉弘明,你把翠袖捉到哪裏去了?」

眼中閃過一絲驚然,旋又消逝,「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玉弘明極力想掰開掐住他脖子的手,但徒勞無功。「還不快放開我!」

「放開你?」金日陰森森的冷笑。「在我知道翠袖的去處之前,別想!」

「我也說了,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玉弘明抵死不認。

金日小嘴兒一咧,露出白慘慘的牙,宛如噬人猛獸的利牙。

「你真的不想活了嗎?」

這時,其他人也陸續趕到了,慌忙過來阻止金日逞凶。

「女婿,你別亂來啊,我知道你急,可也不能隨便找個人出氣呀!」袁夫人溫言婉勸。

「金公子,也許是你誤會了什麼,先把玉公子放下再說如何?」黃希堯建議。

「他一直跟我在一起。」連汪映藍也這麼說了。

「瞧,是你誤會了!」有人幫腔,玉弘明更是冷靜。「還不快放開我!」

「誤會?」金日睜大眼,驟而狂厲的大笑。「玉弘明,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嗎?告訴你,從得知你的名字那一刻開始,貝子爺我就知道你是誰了,天地會二龍頭玉含煙的寶貝兒子,天地會總巡察玉弘明,你真以為我不知道嗎?」

天地會?

眾人齊皆駭然,連玉弘明自己也被嚇到了。

「你如何知道?」他驚叫。

「想要知道?」金日冷冷的盯住他。「先告訴我翠袖在哪裏!」

「但我真不知……」

啪!

金日忽地狠狠甩了他一巴掌。「別再說你不知道,你原想綁我,但綁不了我,於是便綁去翠袖,這是你這輩子所做最錯誤的決定!現在,告訴我!」

玉弘明咬咬牙。「我綁你們做什麼?」

金日冷笑。「別以為我不知道大金川土司會作亂是天地會搞的鬼……」

眾人再一次嘩然,玉弘明更是驚然色變。

「你不想讓這場戰爭太容易結束,所以必須找個籌碼給他們,堂堂貝子夫人,尤其是我的貝子夫人,這該夠他們用上一陣子了!」話落,再甩給他一巴掌。「告訴我她在哪裏,立刻,否則我就殺了你!」

「殺了我,你就永遠別想知道她在哪裏!」

眾人抽氣,沒想到果真是玉弘明綁去了翠袖,金日臉上的猙獰之色更加重十分,大家以為他打算要動手殺死玉弘明了,如此一來,就真的無法得知翠袖的去向了,正想一起阻止他,沒想到他卻突然斂去怒意,笑了。

「那麼……」他的笑靨純真,聲音柔和。「你想不想知道你父親是誰呢?」

玉弘明驚喘。「你……」

「沒錯,我知道你父親是誰,」金日笑吟吟的頷首。「我也知道你一直以為隻有你娘親才知道你父親是誰,但我老實告訴你,知道的絕不隻你娘親一人,起碼有十幾個人知道,我就是其中之一。」

玉弘明遲疑著,眼神猶疑不定。

「你不相信?」金日笑容更深。「那麼我再說件事來印證一下吧,你娘親她本姓王,對吧?她一輩子沒嫁過人,卻生下了你……」

「在他們能夠成親之前,我父親就過世了!」玉弘明衝口而出。

「錯囉!」金日笑咪咪的搖搖頭。「你娘親是你父親的妾室,而且你父親還是個天下盡人皆知的大人物,我現在隻要一說出口,沒有人不知道,不過我不能說,可是我可以告訴你該去問誰……」

「問誰?」玉弘明脫口問。

「先告訴我翠袖在哪裏?」

玉弘明咬住下唇遲疑大半天,然後,他閉了閉眼,睜開,「我是真的不知道她在哪裏,不過……」他又猶豫一下。「我知道是誰捉走了她。」

「誰?」

「班滾。」

「班滾?瞻對土司?」金日十分詫異。「但慶複上奏說班滾已自焚而死了!」

「沒有,他沒死,天地會的人把他救出來了,事實上,班滾的確是天地會煽動他作亂的,但莎羅奔是他煽動作亂的。」

「原來真是他。」金日的臉色又開始轉變了,愈來愈嚴厲、愈來愈冷酷。

「我特地去找班滾,告訴他清廷會不斷增兵進剿,莎羅奔早晚會打敗仗,除非他能找個籌碼,屆時才能和清廷講條件。」

「所以他是要把翠袖捉去給莎羅奔?」

「不,他會在莎羅奔即將支持不下去時,才會把袁姑娘交給莎羅奔。」

「那麼他會先把翠袖捉到瞻對?」

「那兒有清兵駐守,他不可能逗留在那兒,現在他多半隱匿在如郎附近。」頓一頓。「現在,可以告訴我該去問誰了吧?」

金日冷哼,隨手丟開玉弘明。

「天地會所有長老都知道,你舅舅和姨媽也知道,不過他們都不太可能告訴你,所以,去問白慕天吧!」語畢,轉身大步離去。

原來班滾沒死!

慶複,你該死!

不久,文華閣大學士兼禮部尚書慶複大人被召回京,兩個月後奪職待罪,乾隆十四年九月賜自盡,這一切都隻因為一個人:翠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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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公子,你不能去啊!」

胡大夫極力想阻止金日親自去追緝班滾,但沒有人阻擋得了那個表情陰沉得好像隨時都準備殺人泄憤的貝子爺,連袁夫人都有點怕怕,才勸兩句話就退兵,他隻好轉而叮嚀黃希堯。

「無論如何,金公子一開始發燒,就得讓他停下來休息。」

「我?」黃希堯苦笑。「我行嗎?」

胡大夫窒了一下。「盡量吧,我會把用藥的方法寫下來,以及所有可能用到的藥材都交給你,千萬不要搞丟了!」

一個時辰後,金日便啟程追緝班滾去了。

隨行的有帶路的向導、黃希堯、趙青楓,以及恰好送家書回來的傅康與於承峰,連馬都沒下就一道上路了。

從建昌到打箭爐,再從打箭爐到瞻對,這一路可不太好走啊……

待續

從來不覺得一把長劍竟是那麼沉重,沉重得他幾乎抓不住,不,他已經抓不住了。

低下眸子,他望住掉落地上的長劍,卻無力去撿它起來,徐緩的,他抬起臉,想要看清四周的狀況,但兩眼望出去隻是一片迷蒙,除了隱隱約約可以瞧見正前方那個敵手臉上那一抹邪惡又得意的表情之外,他什麼都看不清楚。

顫巍巍的吸入一口氣,他努力想要讓自己振起精神,但一切都是徒勞,他隻覺得腦袋愈來愈暈眩、神智愈來愈迷離,然後,身體的重量逐漸流失,他恍惚感到自己似乎飄浮了起來,慢慢的、慢慢的愈飄愈高、愈飄愈高。

當四周圍的敵人又發動攻勢砍過來時,他還在想,他們傷不到他,因為他已經飛起來了。

很快的,一、二十把刀一起砍到他身上……

突然,他真的飛起來了,飛進一雙強勁有力的臂膀中,他竭力睜大朦朧的霧眼看出去,模糊中,恰好對上一雙冷峻的大眼睛,目光是如此陰鷙森然,卻又是那麼熟悉啊!

「阿……阿瑪……」

他作夢般的呢喃,幾乎沒有聲音出來,眼皮沉重的闔上,再也撐不開了,然後,他聽到一聲熟悉的冷哼,接著,他的身子轉到另一雙臂膀上,他又飛起來了,未幾再停下,一雙熟悉的、慈愛的手溫暖地輕撫上他的臉。

「弘普!弘普!弘普!」

透著無盡痛惜與焦慮的呼喚,不必睜眼,他也可聽出是誰。

於是他笑了,討好的、可憐兮兮的笑了。「額……額娘,弘……弘普很乖吧,弘普聽……聽額娘的話,娶……娶老婆了喲,弘普好乖好……好乖呢……」

呢喃著,他逐漸暈沉了,意識悄悄墜入深沉的、渾沌的黑暗中……

汪映藍,妳該後悔了,算命先生說的果然是阿瑪!

【待續】

隻要你一個人 工作  

小狸搬回台北後,又因為許多因素回到以前的麵包店上班,不過也是一樣隻做晚班,白天另外找了一份打字的工作,就跟當初在桃園時一樣做兩份工。

晚上的工作不用再多做解釋了,以前就曾經講過許多在麵包店的糗事,不過在回去前小狸常聽人家說,如果離開了一間公司,最好不要再中途又跑回去做,據說這樣會有很多不好的事情發生,就像是被詛咒一樣。

可是據小狸目前半途落跑又回去上班的經驗來看,到目前為止,大部分過得都很OK,比較小「監介」的就是,要重新記價錢,倒不是小

狸把以前記的價錢忘光了,相反地,是因為記得太牢了!

例如某某麵包現在賣20元,但因為小狸離開時是15塊,所以常常在算價錢時,即時心裏想的是20塊,可是嘴巴講出來的不知道為什麼很反射性的又講成15塊,諸如此類的事情,讓小狸超煩惱的,不過除了這些小事情,小狸的日子倒是過得頗愉快的。

至於白天,小狸是在某間網路報社當小小工讀生,為了配合每星期三下午還要上課,所以小狸白天找的還是工讀的職位。

剛進去這間報社的時候,小狸還滿喜歡的,因為環境看起來很單純,而且感覺上人都滿好相處的,不過進去之後沒多久,小狸就徹底發現原來看事情真的不能光看外在的表象!

首先,要先解釋一下小狸的公司是在一棟超大的辦公大樓裏九樓裏的其中一間,但那隻是其中一間辦公室,在八樓另外還有我們公司的營

業部,十樓另外還有一間是倉庫,通常老板會在八樓的營業部辦公室,而九樓隻有小狸和報社的編輯兩個人而己。

基本上,小狸是直接跟在編輯身邊當她的助手,當初小狸也是看上人少,認為人不多的地方應該比較單純才對,結果事實證明,小狸依然

要再次申明:看事情真的不能光看外在表象,小狸把一切都想得太天真了。

小狸和編輯本來還算是滿「稿威」的,再加上兩人都算直腸子,講起話來都不拐彎抹角,所以很快就相處得很融洽,也因此接收到不少公

司裏的八卦,尤其是才沒隔幾天,小狸就發現公司的員工對老板的感覺都是小氣、自私、刻薄、講話像放屁、自大、無賴……等,這些還算客氣的咧!

其實剛開始聽他人描述跟老板相處的一些事情時,小狸本來還有點半信半疑,還想說或許是因為每個人對於相處的認知感覺不同的因素,所以才會有這些反感產生。

結果某天因為編輯生病的關係,老板那天一直待在九樓的辦公室裏,小狸自己和老板相處一天半下來,下班後小狸第一個想法就是:我要換工作!!

不過想歸想,幸好第三天一大早,編輯就回來上班了,不必讓小狸自己麵對老板,才打消了這個念頭。

不過在那一天半中,小狸自己心底也偷偷地佩服老板,從來沒看過有人這麼厲害,可以在短短幾個鍾頭內就讓小狸感到不喜歡、不耐煩、煩躁、生氣、鬱悶、討厭等等各式各樣負麵的情緒,簡直比情緒萬花筒還要生動活潑。

舉例來說好了,有好多次明明大家都在忙,可是老板總是會覺得除了他在忙碌,其他的人都是閑閑沒事,就會一直碎碎念,念到後來都很懶得聽他在說什麼,連老板娘都曾經被他念到很不爽還嗆回去。

而且他講話總是有意無意的會話中帶酸;員工能利用就利用,最扯的是連會計和業務都可以叫人家兼做保母幫他帶小孩;講話跟放屁一樣,他永遠記得員工幾點該要上班,卻永遠都不知道下班時間是幾點;樓下的業務還跑上來跟我們抱怨,說每次出去拉生意時,外麵公司隻要一聽到我們公司的名字,幾乎清一色都是先念一頓然後說:NO!

搞得那個業務從第一間閉門羹吃到最後一間,最後灰頭上臉的回公司還要被老板念效率差,還有一堆老板「驚人」的事跡,小狸來不及說哩!

反正到頭來,我們老板的確印證了小狸某個朋友講的某句金玉「涼」言——

「老板都是有錢的豬!」

序曲

爹爹一再囑咐,當一個,或者好幾個,甚至十幾個言語不太通,模樣很凶悍,每個你都得仰起腦袋才看得見他的臉的陌生人要「請」你跟他走的時候,你一定不能慌張,也不能生氣,必須冷靜下來,好言好語的請教對方── 

「我是建昌總兵府的袁翠袖,請問你們是不是找錯人了?”」

倘若對方不理會,你也不可以泄氣,要繼續追問── 

「如果你們確實是找我,能不能麻煩你們告訴我,為什麼要捉我?」

 

對方還是悶不吭聲,跟啞巴一樣,可是,你依然不能放棄,得再耐心的問出最後一個問題── 

「請問你們要帶我們到哪裏?”」

但是從頭到尾,對方根本看都不看你一眼,這時你就必須要有覺悟,你得自己想辦法逃走,不然就得設法指引人家來救你。

 

翠袖和袁紅袖悄然相對點了點頭,先後取下手腕上的翠珠、紅珠手鏈。

 

「對不起,我們想休息一下可以嗎?呃,有點女人家的私事……」

 

片刻後,一群人又啟程了。 

除了翠袖和袁紅袖,沒有人注意到在那隱密的大樹後,貼近地麵的地方多出了一抹淡淡的翠綠,細致的粉末徐徐滲入樹幹內,半晌後,那抹淡淡的翠綠開始漸漸轉深,再深,更深,最後深到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到。

 

此後,她們經過的地方,每隔一段路程便會出現這樣一抹綠或紅,無論是風吹雨打也不會消逝,直到一個月後才會自然轉淡褪去。 

這麼一來就沒問題了,就算她們自己逃不掉,也會有人來救她們,除非…… 

不會那麼嘟嘟好,那些樹都被樵夫砍去燒柴了吧? 

1

「大姊,他們究竟要帶我們到哪裏?」

「我也不知道。」

「你沒問嗎?」

「我問啦,可是他們都不吭聲,我也沒轍嘛!」

臨夜,那位帶頭的藏人揮揮手,後麵十幾騎便陸續停下來準備過夜。

負責看守翠袖姊妹的年輕藏女先帶她們去處理姑娘家的私事,再回到營地裏,幾個藏人取下羊皮口袋,正在準備青稞炒熟做成的糌粑,加上奶茶、酥油、奶酪和鹽一起拌和食用,這是藏人的主食,天天吃、餐餐吃,吃得不亦樂乎,翠袖兩姊妹卻吞得腸胃快鬧革命了。

「我不想再吃這個了!」袁紅袖拉長臉喃喃抱怨。「再吃我真的會吐,我寧願餓肚子!」

「我幫你去問問有沒有烙餅之類的。」翠袖說,她怎能讓妹妹餓肚子。

片刻後,她回來,手裏拿著一小塊幹巴巴的烙餅和一杯奶茶給妹妹;袁紅袖一聲不吭,一拿過烙餅便掰成兩半,再把大塊的那一半還給姊姊,笑得頑皮。

「我們一人一半,誰也別讓他們給餓死!」

翠袖也笑了,姊妹倆依偎在一起,分享那塊幹巴巴,比石頭還硬的烙餅和一杯奶茶,一邊小聲交換彼此拉長耳朵聽來的訊息。

「他們會來救我們嗎?」

「一定會的,你姊夫一定會來救我們的!」

「姊夫?」袁紅袖不屑的哼了一下。「他那個樣,行嗎?就算他會點輕功,懂些拳腳功夫又怎樣,我們都打不過,他更別提了。說不定他根本沒跟人家動過手,堂堂貝子爺,誰敢跟他打?我說啊,還是得靠趙大哥、黃公子和玉公子吧!」

「這你就錯了,紅袖,你姊夫才厲害呢!」翠袖輕語,眉宇間俱是得意。「黃公子和玉公子根本北不上他一根手指頭,雖然他殺起人來好恐怖,不過我真的沒見過比他更厲害的人了!」

她咬下一小口烙餅。「話說回來,其實我們也不是真的打不過,隻是我們沒有刀劍,內力不夠,氣道也比不上他們,拳腳功夫使在他們身上就好像在替他們拍蚊子一樣,好看不中用,白費力氣!」

「往後我要動力練內功、練拳腳功夫!」袁紅袖用力點頭,誓言般地說。

「我也是。」翠袖附和道。「總不能老叫你姊夫救我吧?」

袁紅袖不置是否的聳聳肩,再朝那個領頭的藏人瞥去一眼。「大姊,如果我沒聽錯,那個帶頭的藏人是去年被剿滅的上瞻對土司班滾的侄子,而那個看守我們的藏女是班滾的女兒呢!」

「你的藏語說得比我好,應該不會錯。可是……」翠袖疑惑地偷覷那些藏人。「班滾不是死了嗎?他們想幹嘛?」

袁紅袖兩手一攤,一手烙餅,一手奶茶。「我也不知道。」

「不會是……」翠袖遲疑著。「想替班滾報仇?」

「那也不該找上我們呀!」袁紅袖搖搖頭。「他們應該去找慶複大人,找鬆藩鎮總兵,當時是他們攻破如郎寨,也是他們圍困丫魯寨逼得班滾自焚而死,如今上下瞻對也是宋大人駐兵鎮守,找我們幹嘛?」

「你知道的可真多。」翠袖喃喃道。

「爹娘談這種事的時候,我都會躲在一旁偷聽,」袁紅袖一臉得意。「我最喜歡聽這種事了!」所以碰上這種事,她不但一點也不害怕,甚至還興奮得很,暗地裏還希望來救她們的人愈晚出現愈好。

至於翠袖,她也不怕,有妹妹在身邊,她這個做姊姊的怎能怕!

「就算我聽了也不一定懂。」

「那也是,誰讓大姊的腦筋少了幾個彎。」袁紅袖吃吃笑。

「噓,小聲一點,他們在注意我們了!」

於是姊妹倆不再出聲,默默啃完烙餅、喝完奶茶,見那些藏人都躺下來睡了,她們也窩進同一條毯子裏,躲在裏頭繼續開講。

「真奇怪,他們綁了我們,不是應該快快逃嗎?」翠袖困惑的細語。「為什麼還這麼悠哉,行進速度也不特別快,天一黑就停下來休息,他們不怕人家追來救我們嗎?」

「我想他們是不怕。」

「為什麼?」

「大姊沒注意到他們走的是幾乎沒有人走過的路嗎?可能是隻有他們才知道的路,所以他們不擔心有人會找來,因為找我們的人根本不知道有這條路。」

「原來如此。」

「也許他們還有另一批人,刻意把找我們的人引到別的地方去,這麼一來,更不會有人找上我們走的這條路。」

「好詐!」翠袖低呼。

「所以說啦,如果不是爹爹堅持我們必須隨身攜帶彩珠,怕是真的沒有人能夠找到我們呢!」

「爹爹真聰明!」

「的確。」

片刻靜默。

「紅袖。」

「嗯?」

「你也很聰明。」

「不,大姊,是你少根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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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發燒。」

「還用得著你說。」

「你不需要去請他休息嗎?」

「我請過啦!」

「然後?」

「就算我在他耳邊吼,他也沒聽見。」

黃希堯與趙青楓相對苦笑。

起初,他們確實被另一批人引錯了方向,走出一天後,趙青楓與傅康、於承峰同時斷定他們追錯了,因為他們找不到翠袖姊妹倆留下來的引路記號,於是立刻回頭重新再找,浪費了整整兩天才找到正確路線。

一條沒有人定過,也不應該有人會去走,根本不能算是路的路。

因為如此,他們追得更是迫切,連向導也被他們丟在後麵——反正也用不著他了。不過再迫切也快不了多少,因為他們必須仔細追尋躲藏在隱密處的記號,免得又追錯路,每在馬上騎過一段路,就得下馬到處翻找記號,找到了就繼續追,找不到就得回頭看看是哪裏走岔了,這樣又浪費了許多時間。

「不管他了嗎?」

「怎能不管,他是堂堂貝子爺,出了事,我們誰都跑不了!」

「那怎麼辦?」

「他不聽話,沒關係,起碼得把藥吃了。」

為了彌補浪費的時間,除了尋找記號之外,他們幾乎都待在馬上、吃在馬上、喝在馬上,一天睡不上兩、三個時辰,這樣幾天過去,金日原本蒼白的雙頰開始泛出兩朵嫣紅,清清楚楚告訴人家,他在發燒了。

「倘若他不吃呢?」

「除非他是笨蛋,不然一定會吃!」

金日不是笨蛋,所以他吃了。

不管黃希堯給他吃的是藥丸、大力丸還是藥湯、蛇羹湯,他都吭也不吭半聲就吞下去,但他的胃口始終不好,每次鏌饃拿出來都是啃兩口就收回去了,他們也拿他莫可奈何。

他是貝子,誰敢管他?

不過,就算他不是貝子,隻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平常人,他們也不敢管他,因為……

「他的模樣真可怕!」趙青楓咕噥。

「何止可怕,簡直教人不寒而傈!」於承峰啞著聲音追加補注。「瞧他的眼神,既冷又毒,表情更是猙獰,老天,他真的是那個老是裝瘋傻,嬉皮笑臉的毛頭小子嗎?」

「顯然不是。」傅康低喃。

「他還有更可怕的呢!」當他殺人的時候。

「大妞兒知道嗎?」傅康問。

「對,大妹一定不知道,不然她一定不敢嫁給他!」於承峰斷然道。

「錯!」黃希堯一口否決。「她不但知道,而且還親眼見過他殺人。」

「殺人?」於承峰失聲驚呼。「他真的會殺人?」

不然那叫什麼?

摘花?插花?還是繡花?

「不會才怪!」

「看他現在的樣子,的確有可能。」傅康歎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大妹真的不怕?」於承峰不信的再追問。

「她還幫他數一、二、三呢!」黃希堯說。

「數一、二、三?」

「就是數到三,對方如果不快快滾蛋,他就要殺人了!I

「大妹真的幫他數了?」

「真的幫他數了。」

「然後?」

「那些人不肯逃。」

「再然後?」

「再然後?」黃希堯似笑非笑的勾了一下嘴角。「他殺了二十六個人,其中包括無影刀、天雷斧和白骨七劍,一共隻用了兩招。」

兩招?

二十六個人?

包括無影刀、天雷斧和白骨七劍?

三聲驚喘,前方那一乘馬上的騎士突然回眸掃了他們一眼,陰森森的、冷冰冰的一眼。

要殺他們,一招太「浪費」了,半招就夠了!

四人不約而同打了個哆嗦,慌忙低下頭去裝作什麼事也沒,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做任何評論。

唉,這趟路程可真是愈來愈不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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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山,層霧繚繞;跟前,南椏河緩緩而淌,一注入大渡河便逐漸湍流奔騰起來,渡河單靠一根溜索,一次隻能一人拉繩自渡,渡得翠袖姊妹倆魂飛魄散,差點沒撒泡尿孝敬河神,眼見藏人們還能拖著馬匹行囊過去,不禁崇拜萬分,佩服得五體投地。

過河後,藏女隨手扔給翠袖兩件曆史悠久,十分陳舊,搞不好是上古時代流傳下來的毛皮袍子,翠袖皺著眉頭打量半天,好不容易挑出一件比較整齊的給妹妹。

「還冷的話,跟我說一聲,我拿毯子給你披上。」

袁紅袖看她一眼,沒回聲,默默穿上袍子,再跟翠袖一起上馬和藏人們入山。

不一會兒,天又要黑了,一行人再度停下來準備食物,袁紅袖乘機把翠袖拉到一旁去咬耳朵。

「大姊,看來他們是要帶我們到打箭爐,再下去可能是瞻對。」

翠袖雙眸一亮,喜色湧現,「那不正好,打箭爐是征剿大金川的大本營,我們可以……」

「大姊,沒有那麼便宜的事好不好?」袁紅袖沒好氣的橫她一眼,實在聽不下去,「就算他們真的帶我們到打箭爐,也不可能進入清兵守備範圍內去自投羅網,他們又不是白癡!」說到這,匆又皺起眉頭。「嗯嗯,這麼說來,也不太可能是要到打箭爐嘛,到底是要到哪裏呢?」

「喔。」翠袖有點失望。

「最奇怪的是,救我們的人為什麼還沒找到我們?」

一提到這,翠袖的精神馬上又振奮起來了。

「不用擔心,你姊夫一定會來的!」

「你還真以為姊夫會來?」袁紅袖翻翻眼,「大姊,我是不想傷你的心才不說的,但……」歎氣。「姊夫不可能會來的,這一路攀山越嶺有多辛苦你也很清楚,姊夫是個嬌生慣養的貝子,他怎能忍受這種辛苦?沒可能的!」

「我們那回要到稻城更辛苦,他也沒吭過半聲呀!」翠袖辯駁。

袁紅袖微微窒了一下。「好吧,就算姊夫能夠忍受辛苦,但別忘了,姊夫現在的身子可不太好,搞下好走兩天就累倒了……」

「啊,對喔,我忘了這點!」翠袖懊惱地敲敲腦袋。「他不應該來的!」

「放心,姊夫絕不會來。」袁紅袖斬釘截鐵的下斷言。

不管大姊怎麼說,她就是瞧不起姊夫,又沒幾歲的人,最多此大姊大上一、兩歲,成天嬉皮笑臉、吊兒郎當的不正經,看就知道是那種沒吃過真正苦頭的大少爺,隻會仗著貝子的身分發狗威,滿人都是這樣。

就像那位慶複大人和紀山大人,光會用一張嘴哇啦哇啦叫,其實根本沒幾分實料,見了身分更高的人馬上低頭哈腰,真是窩囊。

「我也希望他不會來。」翠袖衷心如此盼望。

「他絕不會來,就算他來了,最多兩天就掉頭回去了。」

「……希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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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藍得像倒懸的海,湍流西岸的大雪山在光影中變幻著山勢,銀白的積雪在峰頂輝映著一層層光暈,白得耀眼。

陡峭易崩的懸崖峽穀中,數十棟寨屋坐落在崇山綠水之間,別看這小小的村鎮不起眼,在瀘定橋建成之前,磨西麵可是川藏宮茶道上的重要驛站,走在青石板鋪就的街道上,兩旁俱是供應食衣住行的店鋪,還挺熱鬧的。

「金公子,請你先吃點東西,順便補給一下,我去找找看他們是往哪邊去。」

有片刻時間,金日的目光呆滯而茫然,似乎聽不懂他在說什麼,甚至不曉得自己在哪裏、在做什麼,黃希堯滿心憂慮,正想再說一次,那雙大眼睛倏又恢複清明而冷然。

「找到了立刻回來。」

「我知道。」黃希堯以眼神向趙青楓示意小心一點,隨即掉轉馬頭離去。

酒食鋪子前,金日才剛跨腳下了馬,身子猛然一晃,趙青楓及時扶住他,但隻一剎那,他立刻靠自己的力量站穩了,甩開趙青楓的手,步履有力的踏入鋪子內,趙青楓擔憂的與傅康、於承峰麵麵相對,無言。

金日的身子就跟他的臉一樣,紅得發燙。

兩天前,金日就如黃希堯所擔心的,瘧症再度複發,雖然給他吃了藥,但他的高燒始終沒辦法完全退下來,而他卻連多休息一、兩個時辰都不肯,一清醒過來立刻上路,頃刻功夫都不想浪費。

「金公子,你不吃點嗎?」

「不用。」

他們進的是藏人的鋪子,除了糌粑、奶茶和酥油茶之外,還有盛在大盤子裏的白煮牛肉,不備碗筷,隻給兩把刀,用刀切肉,再用手抓肉蘸辣椒吃,十分豪氣。

「但你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

「把你的水囊給我。」

金日什麼都沒吃,一路上隻拚命灌水喝,設法要讓自己的高燒降下來,幾個人的水囊幾乎都是被他一個人喝光的,但他的燒就是退不下來。

「你都不吃的話,體力會橕不下去的。」

金日默然片晌,突然粗魯的抓起一片切好的白煮牛肉硬塞入口中,隨便嚼兩下就吞進肚子裏,小奶娃臉上旋即冒出一副想吐的表情,但他硬是咬緊牙根強忍住,那模樣,真的很可憐。

「我吃了。」再加這麼一句,那語氣像是在說:我聽你們的話吃了,所以你們一定要保證我可以橕得下去!

趙青楓哭笑不得。「吃一片不夠啊!」

燒得紅通通的奶娃臉拉長了。「再吃我一定會吐!」

看他噘著小嘴兒說出這種話,趙青楓又好笑又不知該如何回應:心知金日一定是燒昏了頭,才會出現這種幼稚的言行,而他對應付這種「任性的孩子」委實沒什麼經驗,又不能抓他起來打屁屁——搞不好反被他打屁屁,隻好將求救的目光投向於承峰與傅康。

於承峰臉上沒有半點表情,看樣子仍對金日「搶」去他喜歡的女孩這件事無法釋懷,傅康思索了會兒。

「跟店家買點肉來,我們自己熬湯給他喝吧!」

待黃希堯回來時,驚訝的發現金日竟已在旅舍裏的房間躺下了。

「他昏倒了?」

「不,我給他下了蒙汗藥——在牛肉湯裏。」這回換傅康麵無表情。「最好他能一覺到明天,醒來後當作自己眯了一下眼而已。如果他今天就清醒,我們就得趕緊逃命了!」

蒙汗藥?

黃希堯錯愕地張大了嘴,一時不知道該拿出什麼表情出來才好。

「你怎會有那種……呃,東西?」他及時吞回下三濫那三個不太好聽的字眼。

「去年有個采花大盜跑到建昌去作案,用的就是這種東西,我捉到他之後,就把蒙汗藥收起來,戰場上療傷時倒是挺好用。」

也對,免得受傷的士兵還沒療好傷就先嗥叫死了。

「他會睡多久?」

「不知道,我也不熟這種東西。」

黃希堯怔愣了會兒,苦笑。「那隻好碰運氣羅!」

運氣好,皆大歡喜;運氣不好,大家一起落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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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相信,他們竟敢要我們越過大雪山!」

「你會冷嗎?我拿毯子給你披上吧!」

袁紅袖沒應聲,回頭望,雪花片片飄落,蔥蔥鬱鬱依然望不盡,再轉回來往上瞧,漫山雲霧蒙蒙,巍巍山巔高峻雄偉得令人生畏,簡直就像是連著天似的。

真的要越過那山頭嗎?

一般時候倒還無所謂,但現在已入冬了耶,天知道山頭上下多大的雪,有多麼寒冷,搞不好半路上她們就凍成人形冰柱了!

「喏,毯子給你,披上吧,馬我來牽。」

「我們一起披。」

他們走的是一條埋沒在荒草裏,從亂石窖中硬踩出的羊腸小徑,斷斷續續,彎彎曲曲地往上延伸,根本看不見盡頭,還時不時得下馬來勞動兩隻可憐的腳。

幸好她們的爹爹是武人,她們又是在川境長大,娘親才沒有堅持要她們纏足,任由她們四姊妹留著一雙與藏人、彝人一樣的天足,不然要她們用那種又小又畸形的三寸金蓮攀這種山路,大概走不了兩步就會改用爬的。

「不行,我們一起披就沒辦法定路了。」

翠袖把毯子推回給妹妹,袁紅袖隻好自己披上毯子。

「好慢喔,他們究竟什麼時候才會來救我們?」

山風愈吹愈冷,漸漸變大的雪一點兒也沒有要停的意思,寒颼颼的涼意直逼心頭,袁紅袖終究是沒吃過苦的小姑娘,這時候,疲憊折磨得她信心漸漸流失,耐力已到達崩潰的臨界點。

翠袖也差不多,但她畢竟是大姊,無論境況多麼絕望,仍然必須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來安慰妹妹。

「放心,他們一定會來的!」不過,她自己也在懷疑——

他們不會等她們凍死在山頭上,才找到她們的屍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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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支持不住了!

眼看金日那張臉燙紅得像火在燒一樣,呼吸急促紊亂,步履蹣跚不穩,還會轉圈圈,黃希堯當機立斷提出休息的提議,並決定就算金日不同意也要設法點他的睡穴強迫他「同意」,沒想到金日竟然悶不吭聲的默許了,這時,黃希堯四人的腦子裏不約而同浮起同樣的想法。

他快倒下去了!

倒吧,倒吧,快倒下去吧,如此一來,他們才能夠設法先讓他退燒,保住他的小命,不然他要是死在這裏,大家都得陪葬,更別提要救人……

咦?他在做什麼?

黃希堯四人正在暗自敲打如意算盤,霎時又目瞪口呆,震驚得看著金日竟然撲通一聲跳入婉蜒在山麓間的小溪裏,水麵上還浮著一塊塊的浮冰,別提溪水有多冰冷,他竟然……竟然……慢著,難道他是想……

黃希堯與傅康相顧一眼,幾乎同時拔腿跑過去一人抓住金日一條手臂,但並不是要把他拉上來,而是捉住他不讓他沈下去。

「金公子,你就這樣睡一下吧!」

金日那雙眼已呈現呆滯昏沈的現象,根本聽不懂黃希堯在說什麼,空茫的睜了好一會兒才無力的闔上。

「承峰,你去照顧馬匹搭帳篷;青楓,你去打隻山雞來生火熬湯。」傅康沈聲吩咐,待他們兩人各自去忙之後,他望著沈在溪中昏睡的金日。「我想我們最好再給他下點蒙汗藥,不然還沒越過這座山,他就會先死在這裏了!」

直至金日赤焰如火的臉色褪到微紅,他們才小心翼翼的把他抱離開小溪,放到帳篷裏換衣服。

「老天,他的背是怎麼了?」傅康驚愕得雨眼睜得滾圓。

累累的疤痕,凹凹凸凸沒一處平整,簡直就像是被人硬刮下一層肉來似的,慘不忍睹。

黃希堯淡淡瞟他一眼。「你說呢?」

傅康猶豫一下。「鞭打?」雖然不太可能,但也隻有這種可能,可是被鞭打的傷並不會如此嚴重啊!

黃希堯莞爾。「誰敢鞭打他?」

他也這麼想,可是……「不然是什麼?」

黃希堯輕歎。「為了保護袁姑娘,他差點被活活砍死了。」

傅康怔了怔。「他的武功不是十分厲害嗎?」難道一切都是虛構的?

「是,但是……」黃希堯再歎,是佩服,也是感動。

他曾經認定是金日高燒燒得神智不清,忘了自己會武功,但在他送妹妹回家再回到建昌之後,有一回金日午睡時,他和翠袖無意中閑聊起這件事,翠袖立刻回駁說他想錯了,然後一邊掉淚一邊說出當時的實際狀況。

現在,他則用感慨的語氣,把當時發生的事再告訴傅康。

「……直到最後一刻,他幾乎隻剩下半口氣,護著袁姑娘的手臂仍然沒有鬆懈半分……」

他緩緩拾起眼來注定傅康。

「你做得到嗎?隻因為袁姑娘害怕你殺人的模樣,寧願用自己的命去保護她,也不肯再使出武功來讓袁姑娘更怕你,你做得到嗎?在你昏迷不醒,隻剩下最後一口氣時,你仍然能用那最後一口氣去保護袁姑娘,你做得到嗎?」

傅康張嘴,差點脫口說出:當然做得到!

但是……

他真的做得到嗎?

他不知道,沒有人能夠確定自己在神智昏迷的情況下會做什麼事,或者不會做什麼事,沒有人。

「倘若他的武功真是那麼好,他也可以不殺人而製住對方呀!」

「在他清醒的時候,沒問題;但當時,他已高燒到神智不清,根本沒有任何思考能力,唯一僅有的意識是自己說過不會再做會使袁姑娘害怕的事:殺人,要殺人就必須使出武功,所以他就不用武功,這是最直接的反應不是嗎?當他清醒之後,他甚至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事呢!」要殺人就必須使出武功,不用武功就不會殺人,非常單純又直接的邏輯,完全沒有經過任何思考,是的,神智不清的人最多也隻能做出這種反應。

傅康垂眸凝住仍處於昏睡狀態中的金日,好半晌。

「在得知大妞兒嫁給他之後,我一直認為他配不上大妞兒,更不明白大妞兒為何會傾心於他,可是現在……」他黯然苦笑。「我已經沒有資格說他配不上大妞兒了。」

他疼愛翠袖十年,終究比不上一個能夠為她付出生命的男人啊!

兩個時辰後,營火旁,四個男人正在低聲討論如何加快行進速度,又不致使金日過度勞累,驀地,帳篷掀起,金日大步定出,退去高燒後的他回複原先的冷峻,目光犀利地掃向爐火上的鍋子,裏頭熬著不知什麼湯。

「那是給誰喝的?」

「當然是給金公子你喝的呀!」

金日冷笑。「要喝大家一起喝,否則誰也別想要我喝!」

四個男人駭然抽氣。

他知道了!

吞著口水,四個男人麵麵相覷,太冷天的,額頭上竟然冒出汗滴來,一顆顆溜溜地往下滾。

他知道他們曾給他下過蒙汗藥了!

那他為何沒有殺了他們?

「至少吃了胡大夫的藥吧!」黃希堯戰戰兢兢的遞出藥丸。「你的高燒是退了,但還是在發燒呀!」

默默的,金日吃了藥丸,又喝下大半皮囊的水,再去溪邊把水囊裝滿。

「上路吧!」他說,一邊牽著自己的坐騎,踏上那條隻能靠兩條腿走的小上徑。

眼見他自顧自先上路了,四個男人慌慌張張收帳篷、滅營火,急急忙忙拉上自己的馬追在後麵跑。

現在他們知道他為何不殺他們了,殺了他們就沒有人給他做奴隸了!

2

雄偉的貢嘎山在遠方矗立,拉魯河環繞著身軀遊走在起伏的青棵地之間,牛羊和牧歌愉快的融入浩瀚廣闊的草原中,朦朦的霧靄在大片白樺林裏嫋嫋飄拂,經曆近一個月艱辛到不行的旅途之後,眼前乍然出現如此美好的景致,翠袖姊妹倆不禁感動得直掉眼淚,以為是在作夢。

總算不必再攀山,不必再渡河,不必再練習驚險動作,不必再踩在深雪裏簌簌抖索了……

真的不必了嗎?

在拉魯河畔,有一片淳樸的藏人村寨,一行人魚貫而入後,藏女便把翠袖姊妹倆帶進最大那棟民居內,直接爬上三樓。

「你們暫時住這裏。」藏女才說了一句話便轉身要離去。

暫時?

「請等一下!」為免藏女又像之前那樣理也不理她們,翠袖一把揪住她的衣袖不讓她走。「請問,你們究竟要把我們帶到哪裏去?」

藏女看看被捉住的衣袖,再注視翠袖片刻。

「藏邊。」

「藏邊?」翠袖驚呼。「為什麼要到藏邊?」

「因為沒有人會想到我們在藏邊!」袁紅袖喃喃咕噥。「大家會拚命在川境找我們,可就沒有人會找到那裏去!」

翠袖瞥一下妹妹,再低聲下氣的央求藏女。

「你們要抓的是我對不對?那,請你們放了我妹妹吧!」

袁紅袖猛翻白眼。「拜托,大姊,他們才不會放我呢!放了我,不等於要我去告訴大家說你被捉到哪裏去了嗎?」

「那你就不要說嘛!」翠袖脫口道。

「怎麼可能不說?」袁紅袖哭笑不得。「就算我答應不說,他們也不會相信我真的不會說呀!」

好像在證實她的話似的,藏女用力甩開翠袖的手,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翠袖姊妹倆相顧一眼,不約而同跑到窗邊,兩個人擠一扇小小的窗往外探頭望出去。

川境各地區的康巴民居都有個別的特點,並不盡相同,譬如她們此刻所處的這棟民居是由片石砌成的碉樓,龐大又厚重,簡直就像是一座碉堡,不管是要攻進去或逃出來都不是簡單的事。

「看這村寨大小,多半是某個小土司的領地。」袁紅袖猜測道。

「這裏究竟是哪裏?」翠袖困惑的問。

「不知道,不過……」袁紅袖繼續朝外探著腦袋。「要入藏多半是經過河口或道塢,我們已離開大雪山,所以不是道塢,河口有德靖營駐守,所以也不可能是河口,但之前我有聽他們說前頭那條河是拉魯河,所以嘛,嗯嗯,我猜這裏是河口南方的祝桑草原。」

「既然要到藏邊,為何要停在這裏?」翠袖納悶的又問。

袁紅袖啼笑皆非。「你問我我問誰?」到底誰是姊姊呀?「可能是他們還沒有和藏邊那兒聯絡好,或者是在等那邊派人來接手,我哪知道!」

「那麼……」翠袖望定碉樓前那些漢裝道服的人。「那些人又是幹嘛的?」

原隻是十幾個藏人把她們從建昌綁走,但在離開磨西麵時,竟有七個道士默默跟在他們後麵走,仿佛他們是某個神秘的朝拜隊伍似的,想要到聖地朝拜的人跟在後頭就對了。

之後,他們越過大雪山,在貢嘎山腰的一座寺廟裏停留了三天,這期間,陸續又有十多個漢人加入,不管是道士或漢人,一看就知道是從中原來的,隻不知為何會和藏人湊在一起?

「隻有一個可能。」

「什麼?」

「反清複明組織的人。」

「耶?」翠袖聽得又糊塗了。怎又和反清複明扯上關係了?

「最好清廷天天都在打仗,打得愈亂愈好,這是反清複明組織最樂於見到的,所以他們總是偷偷派人來幫助藏人,甚至煽動藏民作亂,譬如兩年前班滾的作亂就是他們的傑作……」

袁紅袖漫不經心地解釋,雙眸往右邊瞥去,那兒有一座小小的湖泊。

「就這點而言,我覺得反清複明那些人真是卑鄙,反正死的是藏民,他們不痛不癢,多死幾個沒關係,嘖,超惡劣!」

「原來川境這邊也有反清複明的人。」翠袖吃驚得腦袋更混亂了。

「當然有,從雲南貴州那邊過來的。」

「你怎麼知道?」

「爹說的呀!」

「我就沒聽爹說過。」翠袖悶悶地嘟嘍。

「因為你不喜歡聽那種事嘛!」

轉個臉,袁紅袖又往左邊看去,那兒是一大片車原,還有兩座黑色牛毛帳篷,帳篷前是犁豐群,旁邊是豐圈,那是牧區特有的活動民居。「大姊你總是希望大家能夠和平相處,管他是漢人、滿人、藏人還是苗人,最好統統都不要打仗,大家一起來做朋友,但那是不可能的事,爹說的,無論是多麼安居樂業的盛世,還是會有人找借口開戰的。」

翠袖沈默了會兒,歎氣。

「為什麼一定要打仗呢?我讓你一步,你讓我一步,也不會吃虧到哪裏去,大家和平共處不是很好嗎?」

袁紅袖回過頭來,見翠袖一臉沮喪,不覺笑起來。

「要是大家都跟大姊一樣單純,也沒什麼仗好打了,我可不希望如此!」

「咦?為什麼?」翠袖訝異地問。

袁紅袖吐吐舌頭。「將來我想跟爹爹一起去打仗,像我這麼凶悍的姑娘,大概沒有男人敢要吧?所以我會一輩子待在爹娘身邊孝順他們,二姊和小妹搶著說要招贅,但我想她們隻要過繼個兒子給袁家就行了,反正爹娘身邊有我在嘛,如此一來,大姊就不必再為爹娘擔心了吧?」

聞言,翠袖心頭震撼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原來不隻是她,妹妹們也千方百計在為爹娘設想,每個人都想犧牲自己成全其他姊妹,即使沒有人說出口,但大家都是有心的!

「紅袖,你放心,有你姊夫在,不會沒有人敢要你的!」她梗著聲音保證。

「但爹娘……」

「有你姊夫出麵,還怕趙總兵不讓趙大哥入贅嗎?」

袁紅袖怔了怔,旋即恍然。「對喔,姊夫是堂堂固倫貝子,趙總兵哪敢不聽他的!」

翠袖點點頭,悄悄拭去眼角的淚水。「他說這件事包在他身上。」

袁紅袖笑了,「姊夫還算有點用處嘛!」隨即又收回笑容,不屑的哼了一下。「但在這件事上,他可是一點用也沒有,廢物一樣!」

「他的身子還沒有複原,」翠袖不高興的為夫婿辯駁。「不能勉強他嘛!」

隻有她最清楚,金日曾在什麼樣的狀況下差點為她送了命,也是為了保護她,他才會熬磨到今天還得喝藥休養,但無論她如何解釋,她們都不相信,更無法了解。

因為她們不是那個被他緊緊護在懷裏不放的人,她們也沒有看見他的背被砍成什麼樣子,沒有人能夠在那種情況下不鬆手。

唯有他!

「話說回來,趙大哥他們也好慢喔,」見大姊不高興了,袁紅袖聳聳肩,若無其事的轉開「攻擊」目標,不想讓大姊更不開心。「難道他們還沒有找到我們留給他們的記號?」

「對喔,真的很久了耶!」翠袖也開始擔心了。

「你想……」袁紅袖搔搔腦袋。「會不會是我們留得太隱密了?」

「最好不是,但如果真是的話……」翠袖更憂心了。「怎麼辦?」

袁紅袖皺眉思索片刻。

「也許我們終究得自己想辦法逃走?」

「我們自己逃走?」翠袖驚叫。

她不是沒想過要自己逃走,但這牽涉到妹妹的安全,她就必須先仔細思考清楚,於是愈想愈不妥當、愈想愈不安全,萬一她們沒逃掉,而那些藏人一火大,幹脆殺掉妹妹怎麼辦?

畢竟,他們要的人隻是她。

「不然怎麼辦?乖乖跟他們到藏邊?」

「這……當然不是,可是……可是……」翠袖有點失措地吶吶道。「呃,在他們要出發之前,我想我們總還有幾天時間,我……我會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很不辛的,她能夠「好好想想」的時間比她認為的更短。

兩天後,村寨裏出現了十二個身著紅袍的喇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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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寒風刺骨的冰冷,村寨外的白樺林內,幾個人倚著樺樹,默默地,很有耐心的等待著,偶爾傳出幾聲強自壓抑的悶咳。

驀地,一條人影閃電般竄入林內,是黃希堯。

「她們被關在土司碉堡的三樓,天一亮就要出發了。」

「到哪裏?」於承峰急問。

「藏邊。」

「達賴喇嘛在暗中幫他們?」趟青楓驚呼。

「不可能,應該是藏王頗羅鼐。」傅康立即糾正他的猜測。

「頗羅鼐早就死了,」低沈的、沙啞的,金日慢吞吞地說,又掩嘴悶咳了好幾下後,將目光投向黑夜中的村寨。「現下的藏王是頗羅鼐的次子珠爾墨特那木劄勒,那是個貪婪又暴戾的家夥,妄想獨攬治藏大權,不時與七世達賴噶桑嘉措發生衝突,我一點也不意外他會插上這一手。」

「金公子說得沒錯,那十二個喇嘛滿臉橫肉、目光凶惡,絕不會是達賴喇嘛的人。另外……」黃希堯頓了頓。「還有十幾二十來個中原來的漢人……」

「漢人?」於承峰喃喃道。「怎地連漢人也摻上一腳了?」

「什麼模樣的人?」金日輕輕問。

「五個相互稱『老官』的中年人,七個青袍道人,六個衣襟繡蓮花的男女。」

「老官齋的五巡堂,混元教的八大護教——其中一個去年被我殺了,白蓮教的三蓮三葉,都是反清複明的叛逆份子。」金日沈吟道。「看來支持莎羅奔繼續戰下去的人還真不少!」

「該死!」傅康低咒。「全都是硬把子!」

「如今該怎麼辦?」於承峰焦急的朝村寨方向張望。「對方全是硬把子,無論怎麼對上都是一場混戰,想救到人實在不容易,我們該如何是好?繼續跟綴下去,另找機會救人?」

「不!」金日不假思索,斷然否決。「天一亮就救人,眼下是最好的時機,錯過就難了!」

「如何救?」

「很簡單,隻要有人作餌把他們所有人全都引到一處去,其他人伺機潛入上司的碉堡內救人,一救到人,即刻護送她們到東俄洛。」

「誰作餌,誰負責救人?」

「我一人作餌,你們四個負責救人。」

話聲一落實,眾人頓時靜默下來,各個用不可思議的眼光注定他,金日神態安詳的回望他們。

「怎麼?有什麼不對麼?」

有什麼不對?

四人相對翻白眼,再看回金日,各個都在搖頭,黃希堯更是歎氣。

「金公子,有兩個負責救人就夠了,為何一定要我們四個一起去救人?」

「你們四個一起去我才放心,兩……」掩唇,金日又悶咳了一會兒。「兩個救人,兩個斷後,如此才能夠萬無一失,無論如何,翠袖的安全最重要!」

「但你一個人……」

「倘若沒有把握,我不會這麼說。」

黃希堯咬咬牙。「反過來如何?我們四個作餌,你負責救人?」

「你們四個作餌?」金日嘲諷的撇一下嘴角。「你們有把握把他們全都引到一處嗎?」

黃希堯窒了窒,無言以對。

「你一個人就有把握?」於承峰不服氣的衝口而出。

「當然。」金日氣定神閑地瞥一眼黃希堯。「若然不信,問他,看我是否有那種能耐。」

黃希堯苦笑,「你確然是有,但那是在之前,現在的你……」他搖搖頭。「不管你承不承認,這一路來,你早已透支了所有的精神和體力,如今你的身子已是處在虛脫狀態,精力耗盡、油盡燈枯,如果不是強行用意誌力支橕住,你早就躺下了,大概會昏迷一整年才會清醒過來,再躺個一、兩年才能下床,說不定三、四年……」

金日不悅的眯起了眼,其他三人紛紛點頭讚同,半點麵子都不給他,之所以會如此,因為金日此時的模樣委實教人心驚。

這趟路程,出發沒幾天,金日就開始發燒,不管吃多少藥,反反複覆總不能完全退熱;一上大雪山,他又染上風寒,老是咳得差點連腸子都咳出來;再往後,驚人的高熱幾乎時刻糾纏著他不放,每次都要泡進冰冷的溪中才能降溫,但過不了半天又高燒起來了。

然而從前兩天開始,一直困擾著金日的高熱突然消失了,之後,他的體溫便愈來愈低,手腳冰冷、雙頰凹陷,臉色白中泛青,眼下掛著一圈濃濃的黑,唇辦也透著灰白,愈看愈像是那種病人膏肓,臨終彌留的病人。

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咽下那口氣?

「總之,你現在能夠用自己的力量站著已經是一項奇跡,別提要跟人家對打,恐怕戲還沒開場,你就先倒下了!」

金日的表情更陰沈,但他並沒有發怒,他知道,現在不是冒火的好時機。

「那麼……」此刻,他需要的是爭取他們的合作。「換另外一種方式吧,你們先在暗處等候,倘若我真有辦法能夠把他們所有人全都引到一處,你們再去救人;如果我不行,我會立刻脫身離開,我們另行再議其他辦法,如何?」

其他四人相顧半晌後,黃希堯才遲疑地開口。

「如果我們把人救走了,那你呢?你又如何脫身?」

金日淡然一哂。「既然我有辦法把他們全都引到一處,自然有能力脫身,不是麼?」

四人又相對片刻。

「好吧!」

金日暗暗鬆了口氣,然後伸出手。

「那麼,可以把我的劍給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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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天際悄悄泛出一抹隱隱的曙光,朦朧而清新,一層雲上浮著另一層雲,乳白中透著淡淡的紅暈,空氣雖冷得沁心,更教人精神抖擻,看來今日將會是一個適宜出行的好天氣。

「好了,該起來了,快拾掇拾掇,要出發了!」

猶沈醉在夢鄉中的姊妹倆硬被叫醒,驚跳起來。

「要出發了,這麼快?」翠袖驚呼。「但……但……」她還沒想好逃走的法子呀!

「這給你們。」藏女把一大袋烙餅扔給她們。

抱著烙餅,翠袖無助地與妹妹麵麵相顱。「真的要走了?」

「還有這個……」藏女又扔給她們另一條破破爛爛的毯子。「再走下去會更冷,多條毯子給你們!」

真的要走了!

翠袖歎著氣,無奈地開始整理行囊,先把兩條毯子折迭好收入行囊內,又仔細搜尋房內其他所有可供禦寒的東西,不管是不是她們帶來的,能帶定的全都帶走,她可不想冷死在半途上。

「能不能給我們兩雙牛皮靴?不行的話,一雙也可以,給我妹妹。」

藏女遲疑一下。「好吧,我去拿給你們。」

她一出去,袁紅袖就氣急敗壞的叫過來了。

「大姊,真的要跟他們繼續走下去嗎?」

「不然怎麼辦?」

「我們得想辦法逃走呀!」

「可是……」翠袖苦著臉。「我還沒想到辦法呀!」

「你……」袁紅袖跺了一下腳。「我來想!」話落,她走到窗前望著外頭,認真使腦筋思考。

該如何逃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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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幾乎全亮了,村寨裏的空地上,藏民吆喝著,馬匹駱駝在嘶鳴,有人在上鞍轡,有人在捆紮行李,有人在低聲討論,場麵好不熱鬧。突然,從村口那頭,嘈雜聲逐漸消失,片刻後,所有的目光全數集中於村口。

一個看上去不到二十歲,疲憊倦乏,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少年,慢條斯理的步入村寨裏來。

村寨裏的人定定注視著他,沒有人出聲,眼神愈來愈警戒。

那個少年,雖然年紀輕輕又一副重病纏身,好像隨時都可能倒地氣絕的模樣,卻又透出一股與常人不同的氣質,似深渺的蒼穹,又似浩瀚的海洋,使人摸不透其中蘊含著的力量。

最礙眼的是,他還拖著一把劍。

他吃力的、艱豐的拉動每一步伐,半刻也未停的直入村寨內,直到有人阻攔在他前方,是村寨裏的土司。

「站住,不準再往前走了,我是這裏的上司,有權……!」

但土司的話隻說了一半就噎住了,正對著那少年那雙眼,他競有種不寒而栗,毛骨悚然的戰栗感,使他再也吐不出任何言語來。

那雙又圓又大的眸子是那樣深邃、悠遠而清澈,宛如一池幽靜的潭水,但微波蕩漾深處卻又若隱若現地閃灼著血腥、冷酷與凶殘,就像他手中那把劍反射出的光芒,充滿了邪惡的煞氣。

「你是誰?」一位黑髯拂胸的道人沈聲問。

「想幹什麼?」高大魁梧的中年人。

「瞧他那眼神,看樣子不懷好意呢!」衣襟織繡蓮花的女人嬌媚地拂開落於鬢邊的發絲。「不過,小兄弟,無論你想幹嘛,總得先掂掂自己的分量吧,這樣沒頭沒腦的來送死,劃得來嗎?」

少年麵無表情的目注那女人片刻,突然,他吃吃笑了,笑靨純真無邪,笑聲裏卻沒有絲毫笑的意味,然後,他冷冷清清的吐出幾個字。

「我不會死。」

「哦?那誰會死?」

「你們。」

冷不防地,七道冷瑩的、森寒的利芒陡然破空射出,似驚雷、若閃電,眨眼間便到達最靠近他的七個人麵前,那七人駭然一驚,防禦的念頭才剛浮現腦中,一切卻已結束了。

滿場寂靜,眾人驚駭欲絕地瞪著那七人僵立片刻後,方始緩緩裂開為十四個半身,有道、有俗、有女、有藏人,每個都是整整齊齊的從上

到下分裂成兩半,傾泄一地花花綠綠的腸髒內腑,血腥味濃烈得連馬兒和駱駝都不安的直往後退。

少年繼續吃吃笑。「會死的是你們,全部!」

驀然一聲怒吼,剎那間,所有人全都圍攏了過來,除了藏民的老弱婦孺,全數都圍攏了過來。

於是,在嘶啞而暴烈的狂笑聲中,一片炫目的冷電光華如細網般疾灑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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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囊都整理好了,藏女卻還沒拿來靴子給她們,翠袖不禁擔心起來。

「她是找不到多餘的?還是找不到適合我們穿的呢?這可怎麼辦?我們的鞋都爛了,再走下去非破底不可,如果能一直騎在馬上還好,但若還是得下來自己走路的話……」

「快來,大姊,快來啊,看,那……」是袁紅袖的尖嗓門叫聲,活像雞脖子被勒住了。「那不是姊夫吧?」

夫君?

翠袖先是愣了一下,旋即丟下行囊衝到窗邊,粗魯的一把推開妹妹,探出腦袋去……

「是他!」她叫得更大聲,像看到鬼。

「耶?真的是姊夫?他真的追來了?」袁紅袖難以置信的喃喃道,一邊跑到另一扇窗去探頭看。「但他一個人想幹嘛?其他人呢?不可能隻有他一個人來吧?」

「不可能!」翠袖斷然道,「他不可能一個人來,也許……喔,天!」

她用力拉開目光,低低呻吟,袁紅袖則差點嘔出來。

「天……天哪,姊夫……姊夫把那些人活活劈成兩半耶!」

「那是他的殺人習慣。」翠袖嗯心的嘟囔。

風中遙遙傳來金日的暴烈笑聲,那樣豪邁、那樣冷酷,袁紅袖根本沒聽到翠袖的話,愈看愈是激動,幾乎想直接從窗口跳下去看仔細一點。

「好厲害、好厲害,我從沒見過比姊夫更厲害的人了!」

「我早說過了不是,但你們都不信。」翠袖咕噥。

「信了、信了,我信了!」袁紅袖興奮地大叫。「超厲害,姊夫一個人對好幾十個人耶!」

戰鬥圈裏,金日的身形宛如幽靈般左右回旋穿掠,像一溜影子似的無法捕捉,不時暴閃出漫天奪目冷電,那樣淩厲地以山崩地裂之勢進射開來,劍鋒劃破空氣的黥耳聲尖銳地撕扯人們的耳膜,周圍的敵手頓時驚叫著四散蹦躍逃開,有人兩兩相撞,有人跌趴在地上,好不狼狽。

「我崇拜姊夫!」袁紅袖驚歎。

匆地,她們身後的門砰一聲打開,她們反射性地回頭望去。

「趟大哥,於大哥,你們也來了!」翠袖驚喜的歡呼。「咦?」

黃希堯四人連半個字都沒吭,一把捉住她們就定。

監於翠袖姊妹倆的輕功都不怎麼樣,便由黃希堯與傅康一人背負一個,趁所有人都在碉樓前戰得如火如茶,他們從村寨另一頭神不知、鬼不覺的溜出去,以最快的速度往東俄洛方向疾掠而去。

直奔出四、五裏路之後,黃希堯突然停下來,把袁紅袖交給於承峰。

「無論他怎麼說,我都得回去接應他!」話落,轉身奔掠回去。

其他人連反應的機會都沒有,他已不見人影,翠袖一回過神來,即捉住趙青楓的手,焦急的、不安的,不是她的眼睛厲害看出什麼不妥,而是她的直覺。

「告訴我,是不是有什麼不對?」

趙青楓猶豫片刻。

「金公子他……他幾乎是拖著老命跟我們一起追來的,出發沒幾天就開始發高燒,瘧症也複發了兩回,但他硬橕著不肯停下來休息,現在他的身子早已橕過頭了,天知道什麼時候會倒下去……」

「你亂講!」袁紅袖忿忿地反駁。「姊夫明明那麼厲害,他一個人對幾十個人還遊刀有餘呢!」

「那是他拚著一口氣非要救出你們下可,恐怕支持不了多久。」趙青楓泛起苦笑,「他說得沒錯,隻有他有能力把所有人都引到一處,好讓我們乘機救出你們,我們……」他慚愧的垂下目光。「誰也沒辦法。」

拚著一口氣?

又來了,他為什麼老是要做這種事呢?

拚盡最後一口氣,隻為了救她!

「所以你們……」翠袖瞠大眼,心腔子緊縮得陣陣發痛,痛得她幾乎不曉得該如何呼吸。「你們就丟下他一個人在那邊拚命?」

趙青楓不敢拾眼看她,翠袖再望向傅康與於承峰,責詰的目光是那麼尖銳。

「是他說救出你們才是最重要的呀!」於承峰狼狽的為自己辯駁,「而且他也說,他有能力自己脫身,我們……我們隻是按照……按照他的話……去做……」話愈說愈無力,愈說愈小聲。

「夠了!」傅康按住他肩頭。「我也回去接應他,你們先趕到東俄洛吧!」

「不!」翠袖陡然拔尖嗓門大叫。「我不去東俄洛,我也要回去!」

「可是……」

「我一定要回去!無論如何,我一定要回去!」翠袖發了瘋似的尖叫嘶吼。

「聽見了沒有?我一定要回去!一定一定要回去!」

從沒見過她如此任性、失控,叫聲中充滿了無盡心痛、惶急與恐懼,於是,傅康下再多言,默默背著翠袖轉身奔回來路,趙青楓也背起袁紅袖跟在後麵,於承峰怔仲地佇立原地好半晌之後,方才苦笑著追上去。

現在,他終於明白翠袖為何是選擇金日而不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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碉樓前,雙方仍在激戰。

但金日的攻勢很明顯的減弱了,他大口大口喘著氣,不停的嗆咳,胃部劇烈翻攪,好幾次都差點嘔吐出來,灰敗的麵龐上冷汗涔涔,眼下的烏黑更深,臉色愈來愈枯槁、愈來愈萎頹,而敵方的攻勢相對愈來愈強,一波接一波的輪番攻擊,愈來愈使他招架無力。

如果可以的話,他想全都殺了他們!

但此刻的他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光是想牢牢抓住長劍就已經是一件十分吃力的事,又如何去殺了他們呢?

眼下,他隻覺得好疲憊、好虛軟,隻想倒下頭來好好睡上一大覺。

但不行,現在還不行,他必須再橕下去,橕不下去也得硬橕下去,無論如何,他必須橕下去,起碼得橕到翠袖被安全救走為止,屆時,他才能夠倒下頭來好好睡上一大覺。

匆地,他發現又有一人加入戰圈,但那人的攻擊卻不是對他,而是他的敵人,他不覺睜大眸子看去……

是黃希堯,他回來幹什麼?

狐疑間,但見黃希堯在打鬥中伺機倉促地對他點點頭,當即明白黃希堯是來通知他翠袖已然安全被救走,他也可以設法脫身了。

翠袖安全了!

這個訊息在他意識中一落實,頓時,緊繃多時的心情驟然放鬆下來,就在這一瞬間,他腦海中猝而呈現一片空白,突然不知道自己在這裏做什麼?環顧周遭都是人,他滿心困惑。

他們想幹什麼?殺他嗎?為什麼?

他不解,嗆咳著,步履開始淩亂不穩,虛飄飄的身子也在左右搖晃,雙目神色是一片空茫迷離,手中劍雖仍在揮灑,卻愈來愈遲鈍、愈來愈無力,從來下覺得一把長劍竟是這般沉重,沉重得他幾乎抓不住……

不,他已經抓不住了!

低下眸子,他怔愣地望住掉落地上的長劍,卻無力去拾它起來,徐緩的,他抬起臉,想要看清四周的狀況,但兩眼望出去已是一片迷蒙,除了隱隱約約可以瞧見正前方那個敵手臉上那一抹邪惡又得意的表情之外,他什麼都看不清楚。

「快走啊,金公子,快走啊!」

急切的大吼聲不知從何處傳來,於是,他顫巍巍的吸入一口氣,努力想要讓自己振超精神,但一切都是枉然,他隻覺得腦袋愈來愈暈眩,神智愈來愈迷茫,然後,身體的重量逐漸流失,他恍惚感到自己似乎飄浮了起來,慢慢的、慢慢的愈飄愈古同,愈飄愈古同……

當四周圍的敵人又發動攻勢時,他還在想,他們傷不到他,因為他已經飛起來了。

很快的,一、二十把兵器一起劈到他身上……

剎那間,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一生,往事如潮水般湧現腦海中,一幕幕、一場場,有如活動的圖畫般極快的映現、消逝、重迭,快樂的、悲傷的、痛苦的、哀愁的,他的一生還挺豐富的嘛,隻是……

他舍不下翠袖呀,他還沒讓她嚐夠他的「騷」勁兒呢!

突然,他真的飛起來了,飛進一雙強勁有力的臂膀中,他竭力瞠大蒙朧的眼看出去,模糊中,恰好對上一雙冷峻的大眼睛,目光是如此陰鷥森然,卻又是那麼熟悉啊!

「阿……阿瑪……」

他作夢般的呢哺,幾乎沒有聲音出來,眼皮沉重的闔上,再也橕不開了,然後,他聽到一聲熟悉的冷哼,接著,他的身子轉到另一雙粗壯的臂膀上,他又飛起來了,末幾再停下,一隻熟悉的、慈愛的手溫暖地撫上他的臉。

「弘普!弘普!弘普!」

透著無盡疼惜與焦慮的呼喚,不必睜眼,他也可聽出是誰。

於是他笑了,討好的、可憐兮兮的笑了。「額……額娘,弘……弘普很乖吧?弘普……弘普聽額娘的話,娶……娶老婆了喲,弘普好乖好……好乖呢……」

呢喃著,他逐漸暈沈了,意識悄悄墜入深沈的、渾沌的黑暗之中……

3

冬雪深染,挺拔的白楊樹一排排聳立在一望無際的銀色雪原中,山巒連綿起伏,寧靜的小溪河在山邊蜿蜒流淌,灰色的碉樓錯落斜坡上,這景致,說有多美就有多美,雖然冷了一點,但有人就是不怕冷,就是愛這份冰凍的靜謐。

此刻,碉樓前,一條頎長的人影負手傲然卓立,即使寒風凜凜,呼嘯著陣陣刺骨冷意,他依然動也不動地遠眺那白皚皚的雪山。

驀地,碉樓大門打開,女人拎著一件厚袍子悄悄來到男人身後為他披上。

「你們男人就是這樣,這麼冷的天,就不會多加件袍子再出來!」

男人沒吭聲,甚至沒看她一眼,隻默默探手將她納入溫暖的臂彎裏,她馴服地偎入他懷中,兩臂鎖住他腰際。

「四天了,老爺子,兒子一直沒醒來耶!」

兒子一成親就差人送訊兒給她,當時她就急著想來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女孩子能讓兒子心甘情願的成親?恨隻恨某人一直沒空,直到現在才有功夫陪她跑一趟,沒料到恰好救了兒子小命,一想到這,她就滿心慶幸。

幸好及時!

「看兒子那樣昏睡,不省人事,我真的好心疼喔!」

男人隱透怒意的哼了哼,女人又好笑又好氣的捶他一記。

「你真是個醋壇子耶,兒子的醋你也吃!」

大眼兒橫過來狠狠瞪她一下,女人反而笑得更開心。

「嘖嘖,老爺子,你怎麼還是這麼可愛啊?」

大眼兒熾焰焰的冒出怒火來,女人大笑。

「好可憐喔,老爺子,你愈生氣愈可愛耶!」

咬著牙,男人恨恨地別過臉去,不想再理會她,卻又被女人硬扳回來。

「別不理人家嘛,我哭給你看喔!」

女人揚起一張任誰都可以看中—除了某人——是裝作出來的哭臉,立刻,他不動了,麵無表情的任由她嘲笑。

「老爺子,其實你自己心裏也很明白,你是真的好可愛嘛!」說著,她忍不住掐起一把細嫩嫩的臉頰肉。「我呢,就愛你這模樣,每次出門,我就想拿你炫耀給人家看:瞧,我家老爺子多可愛!」

男人聽得咬牙切齒,卻仍是一動也不動地由著她掐他的臉巴子,於是,女人反而不笑了。

「老爺子,」她依戀的貼上他的胸膛。「我真是天底下最幸運的女人呢!」

怒容瞬間斂去,男人靜靜的環住她,依然不語。

「老爺子,大夫說弘普的精神、體力都已耗盡,怕得昏睡上好些日子才會醒來,看翠袖守在他床邊寸步不離,隨時都紅著眼眶,我就想到當年的你和我,就算大夫說你不會有事,可是眼睜睜看著你受苦,我的心就好痛好痛……」

仰起臉兒,她深深凝視他。

「弘普也是為她受苦,如同當年你為我受苦一樣,她心中的痛應該跟我相同,老爺子,真高興弘普能找到一個願意為她受苦的女人,而翠袖,雖然她的性子跟我不同,但我看得出來,她心疼弘普就如同我心疼你一樣,所以……」

她很誇張的歎了一大口氣。「拜托你好不好……」

「什麼?」他終於出聲了。

「別老是拿一張冷臉子給她瞧嘛,害她每次見了你就躲到我後麵去,我都不曉得該哭還是該笑。」

「……」

「起碼笑一次給她看嘛!」

「……」

「來,先笑一個給我瞧瞧!」

「……」

「快,笑一個啊!」

「……」

「我哭給你看喔!」

「……」

這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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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前,翠袖輕柔的擰著毛巾為金日抹拭臉龐、脖子、胸膛,抹著抹著,淚腺又開工了,水珠兒一滴滴往下滾。

他又瘦了整整一大圈!

「大姊,你幹嘛又哭嘛?你哭再多,姊夫也不會馬上醒來呀!」

「我沒有哭,是眼淚自己掉下來的嘛!」

是喔,水龍頭沒關緊嘛!

袁紅袖啼笑皆非。「大姊,大夫不是說了嗎?姊夫起碼得睡上十天半個月之後才會醒來,你就別急嘛!」

「我不是急,我是……」翠袖抽噎一下。「心疼嘛!」

心疼?

那就沒轍了,心疼那種事是不管姊夫有沒有醒來都會有的。

「等姊夫醒來,你對他好一點就是了嘛!」

「那種事不用你說我也知道。」翠袖一再拭去淚水,但它們總是又冒出來。

「對姊夫,我真是沒話說了,原以為他隻是個嬌生慣養的皇親貴胄,豪門大少爺,沒想到竟是那樣執拗又悍勇,沒親眼瞧見,真的很難相信那是姊夫耶!」袁紅袖讚歎道。「難怪大姊會挑上姊夫,傅叔叔和於大哥還真是沒得比呢!」

「我寧願他不是這麼勇敢!」

不勇敢還算是男人嗎?

袁紅袖抓著腦袋想一想,覺得這種話還是不要說出來比較好,「呃,我說……說……」她拚命動動腦,想要轉開話題。「啊,對了,真令人驚奇,姊夫的爹爹下手比姊夫更厲害、更狠毒呢!」

果然,翠袖的淚水立刻止住了,餘悸猶存地打了個哆嗦。「真的,真的,好狠喔,直到我們離開之前,還有好多人,呃,半截,呃,總之,還有好多哀嚎聲呢,好可憐、好慘烈,聽得我毛骨悚然,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

「我也是,」袁紅袖搓著手臂,點頭附和。「頭一次覺得殺人場麵好恐怖,隻想快快逃開!」

「所有的殺人場麵都很恐怖好不好!」翠袖橫她一眼。

「好好好,你說的都對,可以了吧?」袁紅袖受不了的歎道。

「我說的本來就是對的!」

袁紅袖掹翻白眼。「是,是,都是我錯,行了吧?」算了,這話題也不夠好,血腥味太濃了,再換一個吧,不過,換什麼呢……啊,有了、有了!「姊夫的爹娘看上去好年輕喔!」

這個話題就對了,翠袖兩隻眸子馬上亮晶晶的閃爍起來,很是興奮。

「對對對,比爹娘還年輕呢!」

「大姊也這麼覺得?」

「是啊,當時我還以為他們是你姊夫的哥哥、嫂嫂呢……」

話說回四天前,當傅康背著她回到村寨裏時,恰好看見一、二十把兵器一起劈到金日身上,黃希堯雖也在戰圈裏,但隔著金日有一段距離,根本來不及救援。

眼看金日即將被砍成肉片,她正想張嘴拉出一道霹靂無敵驚人的尖叫聲配合一下,下一瞬間,那一、二十把兵器竟然撲了個空,鏗鏗鏘鏘互撞在一起,有幾把還不小心傷到了自己人。

她不禁呆了一下。

耶,人呢?

慌忙轉眼四顧,隨即發現金日被一個男人托在雙臂中,再被轉至另一個像鐵塔般高大的壯漢雙臂上,那壯漢立刻把金日送到立於村寨口的女人跟前,那女人身後還有一個精幹漢子。

再一次,她正想不顧一切衝到金日身邊,那女人卻搶先一步發出颶風般的超級怒吼。

「可惡,他們竟敢把我兒子糟蹋成這樣子,老爺子,懲罰他們!」

話聲一落,隻見那個救了金日的男人飛身隨便兜上兩圈,明明手中無刀亦無劍,適才所有攻擊金日的家夥卻在眨眼間全被砍成了兩截,上半截在神哭鬼嚎,下半截在抽搐顫抖,隻剩下黃希堯一個人站在那裏驚駭到差點兩腳癱瘓跪到地上去。

他是場中唯一不與金日敵對的人。

然後,那個男人飄身來到翠袖身前,翠袖幾人不約而同驚懼地連連往後退,旋即又定住腳傻眼。

金日?

不,不是金日,他們隻是容貌極為酷似,大大的眼兒、小小的嘴,還有那嫣紅粉嫩的腮幫子,幾幾乎可以說是一模一樣,但氣質卻截然不同。

金日是活潑的、是風趣的、是愛笑的、是瀟灑的,而且不到二十歲。

但眼前這個男人是冷冽的、是無情的、是殘酷的、是邪惡的,而且已經上三十歲了。

他是誰?

金日的大哥?

不對,金日是長子。

難不成是……

「等等、等等,老爺子,別動她們,千萬別動她們呀!」

那女人趕過來了,同男人一樣年歲,三十左右,俏皮可人,尤其那雙杏眼溜溜的嫵媚,活生生會說話似的。

她一到近前來,先一把將男人扯到後麵,再來回仔細端詳翠袖姊妹倆,「你們倆哪一個是……嗯,」目光定在翠袖臉上,唇畔泛起盈盈的

笑。「我猜,你就是小日兒的老婆吧?」

小日兒?

翠袖猛然張大嘴。「您……您……您是……是……」

「模樣兒可真甜呢,嗯嗯,我喜歡、我喜歡!」女人笑咪咪的將柔荑撫上翠袖的臉兒,「老爺子,瞧,這可愛的小姑娘就是咱們的兒媳婦呢!」她頭也不回的對身後的男人說。

男人冷哼,翠袖不禁瑟縮了下。

「別管他,他那人就是這個樣兒,有我在,別怕他會欺負你!」女人喜愛的挽住翠袖的手臂。「來,我們得送小日兒去看大夫,他的情況不太好呢!」

「但……但……」翠袖吶吶道。「您……您是……」

女人眨眨眼。「你就跟著小日兒叫我們阿瑪、額娘吧,別的我們不愛聽,嗯?」

阿瑪、額娘?

翠袖低喘。天,真的是公公、婆婆大人!

不過……

他們會不會太年輕了一點?

「……如果你姊夫不是長子,我一定會認定他們就是你姊夫的哥哥、嫂嫂,」翠袖一邊回憶當時,一邊繼續為金日抹拭胸膛,抹到刀疤時稍稍停了一下。「直到現在,我見到他們時,還是會有不可思議的感覺呢!」

袁紅袖突然哈哈笑起來。「最好玩的是,姊夫的爹爹雖然老是冷著一張臉,陰森森的,可是不管怎麼看都很可愛耶!」

翠袖嗆了一下。「別……別胡扯!」

袁紅袖擠眉弄眼。「你自己都快笑出來了,還說我胡扯!」

「我……我哪有!」

「還說沒有,你的嘴角還在抽筋呢!」

「……」

不一會兒,房內驟然爆出姊妹倆抑不住的笑聲,想壓小聲一點都壓不下去,還愈笑愈大聲。

沒辦法,誰教那位「長輩」長得那麼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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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冬至,窗外雪花飄飄,樓內塘火融融,翠袖剛喂金日喝過藥,正在替他擦拭小嘴兒,某人一頭撞進房裏來,嫵媚清靈的杏眼,俏皮輕快的笑靨,可不正是滿兒。

「來來來,今兒個是冬至,我親自下廚煮了餛飩,一起來吃吧!」

「可是……」翠袖兩眼瞥向床上的人,不想離開。「我想待在這裏……」

「你待在他床邊夠久了,」滿兒硬是挽起她的手臂。「都快半個月了,你也該離開這屋裏出去走走了,到樓下,到隔壁房都可以,去和你妹妹聊聊天,出去玩雪也行,起碼活動一下筋骨吧!」

「但紅袖每天都會來陪我聊天啊!」翠袖一本正經地駁白。「我也有到隔壁房裏換衣服,到廚房拿水,還到樓下取柴火呢!」

這小姑娘腦袋裏橕了一根竹竿嗎?

滿兒翻了一下白眼。「我是說,要你離開這房間到處走走,別老杵在這兒,不然等小日兒醒來,問我床邊怎會多一尊石膏像,我怎麼回他?」

額娘說話好有趣喔!

翠袖笑了。「我一直有在動嘛!」

滿兒歎氣。「是、是,你的確有在動,你的動就是替小日兒擦身子,替小日兒翻身子,喂小日兒喝藥,喂小日兒喝湯,從頭到尾都是小日兒,你又不是他的奴隸,幹嘛這麼累?」

「但是……」翠袖偷偷瞄一下滿兒身後。「倘若阿瑪身子不舒坦,額娘不也會這麼伺候阿瑪?」

才說她腦筋直,可又彎起來了!

滿兒又歎息,「好吧,那我換個詞兒……」她伸出大拇指往那個老是貼在她身後的「跟屁蟲」一此。「若是你不去陪我們吃餛飩,你阿瑪會生氣喔!」

阿瑪會生氣?

翠袖驚喘,不由自主又瞄向滿兒身後,頓時覺得允祿的表情好像真的更陰沈了,還給她哼了一聲,不禁嚇得慌忙點頭。

「好、好,我去、我去!」

滿兒不由失聲大笑,「老爺子,還是你行,我噴了半天口水,居然比不上你哼一聲呢!」再對一旁的精幹漢子點個頭。「鐵保,大阿哥交給你了。」

「是。」鐵保恭身應諾。

待主子們都出去後,他輕步來到床邊,凝目仔細審視小工子,心頭不禁油然升起一股激昂的憤慨。

他和小主子是打小一塊兒玩大的,在他的印象中,小主子總是神采飛揚、意氣風發的十分得意,那張小奶娃的臉兒也總是圓圓潤潤的十分可愛,二十多年來,何曾見過小主子如此瘦瘠孱弱、氣息奄奄的模樣,此番頭一遭見到,不由得使他既憤懣又痛心。

可惡,若是他在小主子身邊,拚了命也下會讓小主子被折磨成這樣!

他慨歎著拿開擱在枕頭旁的毛巾,又見小主子的被子沒蓋好,便細心的把被子掖緊了,想一想,又去多取來一條毯子為小主子蓋上,剛拾掇妥當,忽見小主子的睫毛一陣細細的顫動,徐徐揚起。

「大阿哥,您醒了?」他驚喜的大叫。

圓溜溜的眸子睜大了,金日看著鐵保,眼神先是一片茫然,片刻後才逐漸轉為清澈,然後,他顯得有點困惑。

「鐵保?」

「是,大阿哥。」鐵保彎腰趨近金日,以便聽清楚小主子低弱的聲氣兒。

「北京城裏的鐵保?」

「是,大阿哥。」

「莊親王府內的鐵保?」

「是,大阿哥。」

金日眨了眨眼,努力理清意識。請告訴我,我在作夢。」

鐵保失笑。「沒,大阿哥,您沒作夢。」

不是作夢?

也就是說,眼前的人不是周公,也不是周公他兒子,而是真真正正的鐵保,那個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家夥?

「那你在這裏做什麼?」

「王爺、福晉帶我來的。」

「……他大爺的!」

「大阿哥,鐵保是哪裏做錯了,讓您一見就搓火兒?」鐵保嘴裏問得委屈,其實心裏快笑翻了。

「阿瑪、額娘會帶上你一道來,這隻有一個原因:額娘要你來眼著我。」金日咬牙切齒地道,細弱的音量稍稍拉高了,眼裏火花繽紛燦爛。「他大爺的,我自由自在一個人,幹嘛要你來跟著礙事兒!」

「不隻鐵保啊,大阿哥,」鐵保硬憋住笑。「還有何倫泰呢!」

金日呆了呆,呻吟,「真他大爺的!」又喘回原來的弱聲弱氣了。

鐵保是塔布的兒子,何倫泰是烏爾泰的兒子,當年塔布和鳥爾泰才十二歲就伺候在允祿身邊,如今鐵保和何倫泰都二十五了,早該輪到他們倆來跟著金日,可是金日跟他老子不一樣,他不喜歡有人跟在他屁股後麵拉屎拉尿,於是死推活推,打死不讓他們跟著。

如今,好不容易終於讓他們逮著機會跟定小主子了,怎能輕易放過!

鐵保忍不住笑開了。「大阿哥,有鐵保和何倫泰伺候您不好嗎?」

金日嗤之以鼻的哼給他聽。「該幹嘛幹嘛去,別在這兒惹人硌應了!」

「福晉要鐵保在這兒伺候您呢!」鐵保愉快的說。

金日恨恨一咬牙。「扶我起來!」

「是,大阿哥。」

鐵保小心翼翼的扶他起來靠著好幾顆枕頭半坐半躺著,沒想到就這麼一個小小的動作,金日便喘得差點斷了最後一口氣。

「天爺,我……我是攀了山,還……還是奔了三……三千裏路了?,」

「我說,大阿哥,」眼看小主子的臉色竟然開始發青,鐵保笑不出來了,心驚膽戰地猛吞口水。「您再躺回去比較好吧?」

「不……不要,讓……」金日虛脫似的闔上眼。「讓我歇口氣兒。」

鐵保連忙去倒杯溫熱的參茶來給小主子喝,好半天後,金日才緩過一口氣來,喘咳幾下,無力的睜眼。

「我老婆呢?」

「被福晉逼著離開大阿哥您的床邊去吃餛飩了。」

鐵保依然戰戰兢兢地端詳著小主子,唯恐小主子的臉色繼續發青,再下去就會變綠,然後變黑,那時可就不妙了。

「被逼?幹嘛,那餛飩給誰下毒了?」

見小主子還能要嘴皮子,鐵保這才放心了一點。

「打從大阿哥您昏倒那日開始,半個多月來,少夫人一直守在您的床邊寸步下離,不是伺候您,就是握著您的手掉眼淚,眼看少夫人一天天蒼白,福晉覺得不好,趁今日冬聖,便親自下廚煮餛飩要少夫人一塊兒去吃,但少夫人堅持不願意離開您的床邊……」

「是麼?」金日很誇張的拿眼左右張望。「我可沒瞅見翠袖在哪兒,躲床底下不成?快,把她叫出來,我想瞧瞧她!」

鐵保失笑。「是福晉威脅少夫人,說若是她堅持不肯去跟大家一塊兒吃餛飩的話,王爺會生氣,又那麼恰好王爺哼了一聲,頓時嚇得少夫人半句話不敢多說,慌忙跟著福晉去了。」

「額娘……」金日哭笑不得,又咳了好幾下。「真詭詐!」

「大阿哥,」鐵保看著金日。「您精神還好吧?」

「好又怎地?不好又怎地?」金日沒好氣地反問。

「奴才該去通知福晉說您清醒了吧?」

「去通知少夫人,福晉就不必了!」金日喃喃道。

鐵保又失笑。「是,奴才去通知少夫人,可您千萬別亂動呀!」

「等我能動的時候,你再來跟我說這話。」金日咕噥,喘咳著,疲憊的闔上眼,就這麼幾句話,他已經累得可以再睡上三天三夜了。

片刻後,就在他將睡未睡之際,他聽到門外有說話聲,卻怎麼也睜不開眼來。

「額娘,您不進去?」

「不,他最想見的人是你,你先進去吧,我們待會兒再進去看他。」

未幾,他感覺有人坐到床邊來,軟軟的小手小心翼翼的貼放在他胸前。

「夫君?夫君?」

有人在呼喚他,低柔的輕喃中透著迫切的期盼,他卻依然睜不開眼,於是,他握住放在他胸前的柔荑,眼睛打不開,那就張嘴說話吧!

「躺下來。」

「咦?」

「陪我睡,好久沒讓你嚐嚐我的『騷』勁兒了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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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沒真的又睡上三天三夜,金日這一覺可也睡到了翌日幾乎同一個時辰才醒過來,喝過藥和魚湯之後,總算又多長了些精神,鐵保很識相的自動退場,和何倫泰一起守在房門外,免得待會兒被某人拿掃把轟出去。

待閑雜人等一離開,金日便要翠袖坐近他點,仔細審視她片刻後,心疼的撫挲她憔悴的臉兒。

「瞧你,這般勞悴,那些該死的藏人究竟是如何挫磨你了?」

怎麼也沒想到,才兩句話而已,原本還溫馴地任由他撫摸的翠袖,突然像個孩子似的放聲嚎啕大哭起來,金日一呆,頓時倉皇失措地慌了手腳。

「咦咦咦?你……你這是怎麼了?該死,那些藏人究竟對你做了什麼?讓你餓肚子?鞭打你?還是……」不知道他想到什麼,話猛然頓住,怒氣衝衝的掀開被子要下床。「可惡,我要去分了他們的屍!」

翠袖慌忙按住他。「不用你去,他們已經被分屍了!」雖然不是左右兩半,但上下兩截的「效果」更驚人,他應該會滿意。

「呃?」

「而且他們也沒有對我怎樣,是……」翠袖哽咽著拉回被子幫他蓋好。

「是什麼?」

「你。」

「我?」金日一時茫然,繼而啊的一聲,「你等了倍兒久是嗎?對不起、對不起,我們已是沒日沒夜沒死活地趕路了,可是……唔!」他的嘴被捂住了。

她搖搖頭,抽噎著。「可不可以……請你答應我……」

拉開她的手,他點頭。「你說,我什麼都答應!」隻要她不掉淚,什麼都行!

她淚眼汪汪地瞅住他。「不要再那樣糟蹋你自己的身子了好不好?」

沈默一下。

「我沒事了。」他小小聲說。

她不語,依然瞅定他,淚水猛往下掉。

「我……」他不太自在的咳了咳。「真的很好。」

她仍是無言,繼續瞅定他,抽噎一下,淚水掉更凶。

「別……別這樣嘛,」他不安的咧咧小嘴兒。「我真的沒事了,最多再喝上幾天藥,包管又生龍活虎了!」

她還是不吭聲,瞅他瞅定了眼,抽噎好幾聲,淚水像瀑布一樣。

他歎息。「我答應。」除非有不得已的狀況。不過後頭一句隻能在心裏頭念著,可不能真說出口。「現在你可以把眼淚收起來了吧?」

見她抹去淚水後,眼眶還是一圈紅,他不禁心疼的把她攬入懷裏。

「以後別再哭了,我會心疼啊!」

「那就別讓人家哭嘛!」翠袖倚在他胸前,低喃。「你說我憔悴,你自己卻早已瘦得不成人形,你說你心疼,我的心更痛……」

「好好好,是我不對、是我不對,我以後不會了!」

金日趕緊低頭認錯,但翠袖彷佛沒聽見似的繼續呢喃著。

「以前我不了解心痛是什麼感覺,總是會好奇,現在我了解了,卻又不想知道了……」

「翠袖,我發誓不會了!」

「難怪娘說單純也不是壞事,起碼我不會這麼難過……」

「翠袖,我……」

「可是我終究還是了解了……」

「翠袖……」

「真的好難過喔……」

不管他怎麼說,她一徑自顱自說自己的,金日不由啼笑皆非,沒轍,隻好使出最後一記絕招,噘起小嘴兒,嘟過去……

當滿兒領著一群人殺進房裏來時,正好瞧見一副十分滑稽的畫麵。

某人使盡了吃奶的力氣,好不容易才止住老婆的自言自語,明明已經臉色灰白得快暈厥過去了,還死不認輸的一邊喘咳,一邊硬把抖個不停的雞爪子伸進老婆的棉襖裏,就像那種七老八十又去咬嫩草的老牛,都已經進棺材半截了,還妄想再多吃兩口新鮮嫩豆腐後才甘願咽氣嗝兒屁。

男人本色就是得「奮鬥」到最後一刻!

很不幸的,老牛才剛咬到半口嫩草,嚼都還沒開始嚼,眼前突然冒出一大票觀眾,雙方先是同時呆了一呆,繼而你瞪我、我瞪你的幹瞪了半天眼,他不想半途而廢,拚命使眼色要他們滾蛋,但觀眾們硬是一動也不動,也擺明了一旦進了場就不打算退場。

如此尷尬的場麵,雙方竟然能夠保持曖昧的原姿勢僵持不下,誰也不肯先投降,可見某對母子的臉皮確實不是普通的厚。

直至某隻小手拚命拉扯老牛的衣袖,扯得整條袖子都快被扯下來了,老牛這才不情不願的把爪子從嫩草的棉襖裏抽出來,懶洋洋的鬆開環住她的手臂,讓俏臉紅透半邊的嫩草連滾帶爬的逃下床去。

真個是名符其實的色鬼。

「我說老爺子,請問該如何形容色狼、好色之徒呢?」滿兒笑吟吟的請教身邊的大爺。

「……爺們群兒裏不走,娘兒們群兒裏蹭癢癢。」

「爺們……娘兒們……」滿兒皺眉。「幹嘛拉這麼長呀?短點兒!短點兒!」

「……見著老娘兒們就拉胯。」

「嗯嗯,這個可以!」滿兒滿意的直點頭。「小日兒,聽見了?」

「聽見啦!」金日傭懶的瞟親爹一眼。「阿瑪是在說自個兒吧?不然哪兒蹦出我們這幾個,一個接一個落地,阿瑪幹活兒幹得起勁兒,可忙死額娘啦!」

六月債,還得快。

兒子的臉紅不起來——多半是因為身子太虛,娘親隻好替他紅一下,外加又好笑又好氣的輕啐一聲,後麵一堆人都在偷笑,滿兒臉更紅。

「就你那張嘴刁!」

「額娘自找的麼!」不待滿兒變臉,金日即刻接下去問:「我說額娘,好好兒的北京城不待,沒事跑到這荒野山嶺來幹嘛?」

「來煮餛飩啊!」滿兒回答得可順溜。

「那我的份兒呢?」

「沒。」

「沒?」金日挑高了眉毛。「額娘不是說來煮餛飩的?」

「是啊,」滿兒笑咪咪的點點頭。「還是你阿瑪最愛吃的蝦肉餡兒呢!」

「我也愛吃啊!」金日咕噥。「你們大家都吃了?」

「熱呼呼的吃啦!」滿兒親熱的挽住允祿的臂彎。「你阿瑪吃最多!」

「那為什麼我沒?」金日抗議。

「因為大夫說你暫時隻能進湯湯水水的,其他不成。」滿兒一臉無辜。「你要喝餛飩湯嗎?啊,不成,餛飩湯有油水,你也不行喝!」

「……他大爺的!」

「你說什麼?」

「沒。」

「最好是沒。」

除了坐床沿的翠袖和允祿、滿兒之外,床前,袁紅袖、鐵保、何倫泰、黃希堯和趙青楓幾個人全笑開了,至於傅康和於承峰,他們先一步趕回建昌向袁夫人報平安訊去了。

「翠袖,等我好了,你做給我吃!」金日不甘心的嘟高了小嘴兒。

「好。」

「蝦肉餡兒的。」

「可你別嫌我做的沒額娘好吃喔!」

「放心,你做的一定此額娘好吃!」

滿兒沒吭聲,反而允祿不悅地眯起眼來了·

「別瞪我,阿瑪,」金日滿不在乎地嘿嘿笑。「就算額娘叫你幹啃蘿卜,你都會覺得是天底下最好吃的蘿卜;可我不覺得,也就是說,咱們父子倆口味不同,你不能逼我一定要跟你一起幹啃額娘的蘿卜,我是你兒子,又不是你孫子!」

大家全笑翻了,除了允祿,不過他也沒生氣,因為滿兒笑得最大聲。

「你這小子,可真是犯貧!」

金日嘻嘻一笑。「是額娘教導有方!」

滿兒眯了眯眼,賊賊的笑起來。「那麼,等你好了之後,也該輪到你阿瑪來對你教導有方一下了,思?」

金日瞄一下表情陰冷冷的允祿,也嘻嘻笑著。

「那就不必了,阿瑪才不想管我的事兒,我可不要惹他心煩。」

「不會、不會,隻要我說一聲,你阿瑪一定會很『開心』的管!」

「開心的是額娘,阿瑪才不會開心呢!」

「我說會就會!」

「不會!」

「會!」

「是喔,阿瑪是你孫子!」

話剛說完,呼一下,人影乍閃,允祿已如幽魂般栘身至床前,金日才剛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鐵鑄般的五指已然緊緊掐住他的頸項,床前那雙與他一模一樣的大眼睛流露出狽厲又邪佞的煞氣。

「你說什麼?」冷酷、生硬、殘忍得不似人類發出的聲音,沒有人懷疑允祿是否真的會親手扭斷兒子的頸子。

霎時間,包括翠袖在內,所有人都駭傻了,一時不知如何反應才好。

而金日,他幾乎快窒息了,但他半聲也沒吭,反正他叫破喉嚨也沒用,老爹絕不會鬆手,不過,那個能讓老爹放手的人已憤怒的大叫過來了。

「你敢動小日兒一根寒毛,我就哭給你看,哭到你死都下能安寧!」

鐵手立刻鬆開了。

但滿兒還是氣不過的踢他一腳,「你殺誰都沒關係,竟敢動我兒子!」再奉送一拳,「我辛辛苦苦懷胎十個月生下來的孩子……」又一腳,

「你竟想殺了他!」再一拳。「好,你就連我也一起殺了吧!」

那個被踢又被揍的男人鐵青著臉色一步步往後退,白淨秀氣的可愛臉兒逐漸扭曲成一副恐怖的表情。

「不許再踢了!」他低吼。

靜了一下。

驀地,滿兒很誇張的哇哇大哭了起來,隻有雞貓子鬼叫,沒有半滴淚水。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回嫻貴妃找我進宮去探口風,問我要不要找個伴,我就在猜是你在外頭看上了哪位名門閨秀絕世美女,說不定早就姘上了頭,連孩子都生了,所以你現在才要殺了我的孩子,從小日兒開始,一個一個殺,然後你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把那女人和孩子接回……唔!」

故事說得正精采,又順又溜,下文還有好幾百籮筐,足夠掰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偏某人沒有耐性聽下去,冷不防探手攫來她的腦袋,當著所有人的眼,重重的吻下去,看得眾人目瞪口呆,下巴掉了一地——除了金日、鐵保和何倫泰。

好半晌後,允祿才鬆開她,滿兒一臉迷醉嫣然,卻還是不肯放過他。

「作賊心虛,嗯?」

語聲甫落,嬌軀已被托起,人影一閃,蹤跡杳然,眾人又是一陣錯愕。

「令堂……」好半天後,黃希堯才說得出話來。「不會有事吧?」

「有事兒的是阿瑪,絕不會是額娘。」金日笑嘻嘻的揉著自己的頸子。「阿瑪這下子可慘了!」被掐這麼一下,換來看場好戲的機會,嘿嘿,值得。

翠袖連忙去擰熱毛巾來替他熱敷。

「阿瑪不會真的……殺了你吧?」她膽戰心驚地問,兩手還在發抖。

「怎不會,保證毫不遲疑,倘若額娘沒有阻止他的話。」金日抬高下巴,方便她替他熱敷。「這天底下可沒有阿瑪下不了手的人,父母,兄弟,子女,他都可以眼都不眨一下的扭斷我們的頸子,除了……」

他微微一笑,「額娘,額娘是阿瑪唯一下不了手的人,不但下不了手,而且步步退讓、事事容忍,甚至於……」大眼兒徐徐垂落。「隻要額娘說句話要他去死,阿瑪也會立時立地的死給額娘看,連原因都不會多問一句……」

「咦?」黃希堯驚呼。「難下成……難不成當日你說的人就是……」

金日嘿嘿笑起來。「沒錯,就是阿瑪。」

翠袖看看黃希堯,再看看金日,滿眼困惑。「誰是阿瑪?」

這話問得可真奇怪!

金日不由莞爾。「以後你就知道了。」

「姊夫,你爹爹又不是啞巴,幹嘛都不說話?」袁紅袖不甘寂寞,也湊到床邊來問。

「阿瑪原就不愛吭話兒,心裏頭一憋悶就更嚴重,幾乎不開口,真跟啞子差不離。至於他為何憋悶……」金日咧嘴一笑,有點幸災樂禍的味道。「多半是因為額娘硬逼著他來找我,阿瑪最討厭管我們幾個孩子的事兒了!」

「但姊夫,你是他的親兒子呀!」

「那又如何?阿瑪心裏頭隻有額娘,我們根本放不進他眼裏,還嫌我們礙眼礙事兒呢!」

真有這種父親?

「令尊……」黃希堯遲疑一下。「究竟是內城裏的哪位?」

「別問,」金日輕輕道。「阿瑪跟我一樣,出了京就不提自個兒的身分,更不想讓人知道我們是誰——除非必要。」

「但紀山大人知道姊夫是誰,也知道姊夫在這兒了呀!」袁紅袖辯駁。

「他是知道,但他不會隨意說出去,」金日淡淡一笑。「他不敢。認得阿瑪和我們幾兄弟的人都知道,一旦出了京,就不能隨意泄漏我們的身分,即使當麵也最好裝作不認識。」

「為什麼?」

還用問,莊親王府裏的人出京多半是為了「辦事」,一旦身分被揭穿了,還能辦什麼事兒?

不過,這種回答可不好講。

「免得給我們添麻煩。」

「可是……」

袁紅袖還想再問,金日很誇張的打了個嗬欠,拉被子作勢要躺下去。

「我累了,三妹,待姊夫我睡會兒,精神好點兒再來陪你嘮扯如何?」

「嘮扯?」

「聊天。」

「嘖,聊天就聊天,幹嘛撈什麼扯,我還撈魚咧!」

於是,眾人陸續離開,翠袖扶金日躺下後,正想去把火盆弄旺一點,手腕卻被他攫住。

「別走,躺下來陪我,我先眯一下眼,待會兒就讓你嚐嚐我的『騷』勁兒。」

話說完,他也睡著了。

想讓她嚐嚐他的「騷」勁兒?

等他有力氣發騷時再說吧!

4

又飄雪了。

打著哨兒的寒風冷氣透骨,一陣陣刮過去全挾著雪花飛舞,屋外頭,有水的地方全結了冰,遠近的荒原山嶺俱是一片冷清清的寂蕩世界,無盡無絕的蒼蒼銀白,看得人連心都凍結了。

「這裏過於寒冷,雪期會持續至二、三月,四月時也不見得會回暖,實在不宜休養。」

「那麼,打箭爐如何?」

「此刻起碼有幾千兵馬駐紮在那兒,更不適宜。」

「這麼說來,往東、往北部不成,往西更冷,那就隻有往南……嗯嗯,建昌?」

「建昌是可以,不過……」

因為大夫慎重的勸告,金日清醒數天後,大家就開始商量著得盡快趕回建昌,問題是……

「非越過大雪山不可!」

「沒錯!」

「可是……」

沒下文,所有的視線不約而同集中到金日身上,後者正在喝湯,被大家盯得湯喝不下去,忙著反瞪回去,幸好允祿沒興趣盯他,不然兒子一定瞪輸老子,雖然父子倆的眼睛一樣大。

「幹嘛了我?」

「八成會死在半途!」

一句話問出去,居然給他這麼一個回答,太瞧不起他了!

「大雪山是不?容易,我越給你們看!」又不是沒越過。

眾人齊翻白眼——包括翠袖,轉開頭,連看都懶得看他了。

「你們……」金日憤怒地挺身想跟他們抗議,不料胸脯才剛挺高,喉頭就癢起來了,下一刻,他開始斷斷續續的咳個不停,別說抗議,連半個宇都說不出來,自己先投降吧!

幸好,大夫找了個頂厲害的苗族向導給他們。

「不越大雪山?可以,但得繞遠路。」

「還得盡量找溫暖一點的地方走。」

「也行,路程更遠。」

「最好是平坦好走一點的路。」

「沒問題,路程加倍遠。」

「遠就遠吧,總之,能平安到達最重要。」

於是,接下來近兩個月時間,除了除夕、元旦那幾天之外,他們都花費在回建昌的路程上,途中還不時得停下來休息兩天——每當翠袖把腦袋采出馬車外大喊:

「又發燒了!」的時候。

一路南行愈來愈溫暖,翌年元宵節過後幾天,他們終於越過雅礱江回到離建昌不遠的一處彝族小村子,氣候是那麼溫爽宜人,金日也不再發燒了,苗族向導便領了豐厚的酬庸後高高興興的回去了。

「我們在這兒待兩天吧!」

再半天就到建昌了,滿兒卻嚷嚷著要在這兒歇兩天,不為別的,隻為一回到建昌後,她就得被「關」起來了!

誰敢關她?

她自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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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實素簡的竹籬瓦板屋點綴在粉翠的山穀間,村子四周的草地是那樣的綠,一陣微風吹來,早熟的花瓣隨風飄落,幾個彝族孩子在溪邊抓

魚烤魚,惹得金日興致勃勃的也想去湊一腳,可惜他連走兩步路都得人家扶著。

「他……他大爺的!」才走出房門進到堂屋,他就上氣接不了下氣,喘得快昏倒了。

「大阿哥,您……」

鐵保擔憂的扶著他在火塘旁席地而坐,火塘坑中立著三塊鍋莊石,上麵燉著一鍋牛湯,香噴噴的冒著熱氣,對麵坐著允祿和滿兒,下首是黃希堯與趙青楓。

「不……不在京城,別叫我大……大阿哥!」

「大少爺,您還是回房裏躺著吧!」

「偏不!」

默默地,何倫泰在金日身後坐下,好讓小主子拿他當靠背。

如同塔布與烏爾泰,鐵保與何倫泰也是恰恰好相反的兩個人;精悍瘦長的鐵保比他老爹更靈活幹練,還多了一份風趣與活力;而何倫泰則比烏爾泰更沈默少言,牛高馬大鐵塔般魁梧的人,卻安靜得常常讓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除了在房裏,這兩人無時不刻都跟在金日後頭,看樣子是賴定他了。

「小日兒,你可真任性!」滿兒漫不經心地嘀咕,注意力全在手上的蕎麵粑粑——彝族人的主食,翻來覆去的看半天,再嚐試著咬一口。

裝作沒聽到,金日左看看、右瞧瞧。「我老婆呢?」

滿兒也裝作沒聽見,不理會他,黃希堯竊笑著咳了咳。

「呃,在另一間屋裏熬藥。」

彝族人的瓦板屋非常簡單,通常隻有一間臥室、一間堂屋和一間畜欄,要有客人來,就得上竹樓去和儲糧柴草睡在一起。他們隻好租下三間民居,主人一家睡竹樓,房客睡臥室,這樣倒也湊合了。

「額娘,您出來也夠久了,什麼時候要和阿瑪一起回京呀?」

「耶?你想趕我回去?」滿兒的眼睛惱怒地瞪大,不看蕎麵粑粑了。「偏不回去!」

黃希堯與趙青楓相對失笑。

母子倆一個口氣,果然是娘親「教導有方」!

「那可由不得你喲,額娘,」金日斜瞄著允祿。「阿瑪得趕回京了不是?」

皇上要下江南,莊親王爺得隨行護駕,這是早就決定了的事。

「不用你操心,」滿兒泰然自若,老神在在。「我早跟你阿瑪說好了,他回京,我留這兒。」

「咦?」金日呆了一下,瞬間臉變綠了。「不會吧?」

「為什麼不會?」滿兒得意洋洋的嘿嘿嘿。「上回他掐你,惹惱了我,隻好順我一回,不然我跟他沒完沒了!」

「耶?」金日下可思議的驚呼,「居然利用我,我卻一點好處都撈不上?」猝而轉向允祿,有點惶亂。「阿瑪,您真要讓額娘留在這兒,一個人,離你三千裏遠,您真舍得下、安得了心?」這可不是他想看的「好戲」啊!

「我會事先安排好。」允祿的聲音又冷又酷,顯然他也不樂意。

「這怎麼可能安排得好?」金日沒好氣地說。「不把額娘拴在您的褲腰帶上,絕不可能萬無一失的嘛!」

「哪裏不可能?」滿兒悠哉悠哉的再拿起蕎麵粑粑來啃。「隻要通知你外公一聲就行啦!」

金日又呆住了。

對,隻要通知外公一聲,天地會就會派人來保護額娘,保證萬無一失……不對,還有一失!

「那藏人呢?」

允祿默然,烏黝黝的大眼兒瞥向身旁的滿兒,滿兒立刻舉起手來發誓。

「我發誓,保護我的人尚未到達之前,我一步也不會離開總兵府!」所以她才不急著回建昌,硬要在這兒歇兩天。

發誓?

她發誓?

「阿瑪,你不會相信額娘吧?」金日難以置信的大叫,「那個女人……」太激動,忍不住咳了起來。「那……那個女人說的話能信嗎?別傻冒兒了,那個女人張嘴就涮人,老是扯謊撩白,時刻變著方兒想搞怪,巴不得阿瑪您任由她胡作非為,還發什麼誓,轉個眼兒她就忘了個底兒掉,即便她真有心發誓,也把不住自個兒,阿瑪,您可別混了心自嘬雷子啊!」

一口氣轟到底,說完就開始咳嗽又喘氣,臉都白了,可惜他這一番辛苦全都是白搭。

從頭聽到尾,允祿麵不改色,滿兒則噗哧笑給他聽。

「這些還用得著你來說嗎?跟了你阿瑪多少年了,他不比你了解我嗎?我有什麼毛病,他一清二楚,我哪句話可信,哪句話不可信,他明明白白,我心裏頭究竟在想些什麼,不用說他也猜得上十分,所以他相信我發的誓,因為他知道……」

笑容輕斂,她仰起眸子來柔情款款地瞅住允祿。

「我不想再看見他為我受苦了!」

允祿的眼神依舊是冷寂的、是淡漠的,但撫上她臉頰的手卻是如此溫柔、如此親膩,多少年來,他對她的癡狂不但未減少一絲半毫,而且更深刻、更濃醇,雖然他總是如此冷漠寡言,但那份澡摯的情意在無言中顯得更雋永、更刻骨銘心。

這樣的男人,她是唯一能擁有他的女人,怎舍得再讓他為她受苦呢!

「他大爺的!」金日低咒。眼見那對不要臉的男女又在那邊當眾表演你儂我儂,他就知道自己的口水是白吐了!

不過他可下會這麼輕易認輸,阿瑪那邊行不通,那就讓額娘自己敲退堂鼓!

「額娘,我說您最好還是跟阿瑪回去吧!」

「哦?」滿兒懶洋洋的收回眼來。「什麼理由?」

「倘若您不跟阿瑪回去,待阿瑪的公事辦妥,還得再回來接您呀!」

「那又如何?」

金日嘿嘿笑,「您想知道?真的想知道?」他狡猾的反問回去。

果然,滿兒聽得兩眼狐疑地斜睨過來。「為什麼不想?」

金日瞥向允祿,又開始嘿嘿笑,不回答,恰在這時,翠袖端著一碗藥進來了,袁紅袖跟在後頭。

「夫君,喝藥了!」

「拿來吧!」他慢條斯理的接過藥碗,慢條斯理的吹吹熱氣,慢條斯理的啜兩口,再吹熱氣……

滿兒挑起柳眉,明知道兒子是有意製造懸疑效果:心裏有氣更不耐煩,卻又不想認輸,咬著下唇眼珠子骨碌碌轉了半天,匆也笑了起來,而且笑得比兒子更奸險、更賊溜。

「我說小日兒,上回嫻貴妃找我進宮聊天……」

「我知道、我知道,額娘提過了,嫻貴妃跟您采口風嘛,想給您找個伴兒,給阿瑪找個小老婆……」金日興高采烈的替娘親再重複一遍。啊啊啊,保不齊不隻一位……」

「閉嘴!」咬緊牙根,滿兒依然滿麵笑容,雖然有點扭曲,「我要說的不是那個,我要說的是後來太後也讓我去請安,順便跟我閑聊些拉雜事,譬如……」嘿嘿嘿奸笑。「你的親事……」

噗!

金日暍的滿嘴藥全噴出來了,猛烈嗆咳著,翠袖嚇了一跳,連忙輕拍他的背,揉搓他的胸。

「怎麼了?怎麼了?喝太快了嗎?」

「我……咳咳……成親了!」金日掙紮著抗議。

「不要緊,」滿兒愉快的「安撫」兒子。「瓊古格格不介意做側夫人。」

「我介意!」金日怒吼,旋即更劇烈的咳起來。

見他咳得愈來愈厲害,翠袖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鐵保忙不迭跑去找水好給小主子喝,忙了半天,好不容易才讓金日舒過一口氣來。

「他們沒有權力幹涉我的婚事。」金日喘著氣,沙啞地說。

「是沒有權力,不過呢……」滿兒笑吟吟的擱下蕎麵粑粑,不吃了。「太後是個老好人,她好言好語跟你提,你好意思當麵拒絕,下她的臉嗎?」

當然不好意思,他又不是沒心沒肝、沒血沒淚的阿瑪!

金日黑著臉沈默片刻。

「算命先生可沒說我會娶小。」

滿兒愣了一下。「算命先生?」現在是說到哪裏去了?

金日斜睨著她,「對,一個預言倍兒精準的算命先生,前年他就算準了我會娶翠袖做老婆呢!」一提到這,他的表情又開始改變了,賊兮兮的沒安好心眼,惡意比先前更加倍。

誰教額娘要提那種事來嚇唬他。

「最有趣的是……」一把摟過翠袖來,小嘴兒徐徐勾起狡詐的笑。「翠袖有位天姿國色,冰雪聰明的世姊,向來自認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男人配得上她……」

「可真傲!」滿兒滿不在乎的咕噥。「怎麼,她看上你了?」

「不過算命先生說了……」沒理會親娘的揶揄,金日徑自往下講。「她終究還是會愛上一個男人……」話說著,大眼兒不懷好意的瞅向親爹,後者陰森森的眯起眼來。

「一個天底下最無情,也是天底下最至情的男人!」

接下來是一片十分詭異的靜默,滿兒用一張瞬間凍結的臉對著笑吟吟的金日,那副滿不在乎的五宮僵硬在原位,好半響都無法拉動臉皮換上更好看的表情。

黃希堯與趙青楓坐立不安的苦著臉,鐵保與何倫泰若有所思的相對一眼,袁紅袖聽不懂,翠袖滿頭霧水,這邊看、那邊看。

現在的氣氛到底是怎樣?

良久後,滿兒終於出聲了,「是嗎?」語氣卻出乎意料之外的輕鬆,「一個天底下最無情,也是最至情的男人嗎?」嫵媚的眼兒徐徐溜向一側。「我說老爺子,聽到有美女會愛上你,是不是很高興啊?」

下顎驀然繃緊,允祿原就陰驚的臉色頓時抹上一層烏黑,凶惡猙獰一片,匆又大手一撈捉來她的腦袋,再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當場做親熱示範,比上回更火辣十分,看得眾人麵紅耳赤。

翠袖連忙掩住妹妹的眼,金日瞪大眸子認真看,瞧瞧可以偷到什麼絕招,晚上也好現學現賣拿來「欺負」老婆。

機會難得,請別錯過。

大半天過後,允祿才鬆開她,滿兒總是眼色迷蒙,神情嫣然,卻仍是不願輕易饒過他——老毛病。

「瞧你這麼興奮,肯定是很高興……」

話還沒說完,嬌軀又被托起,人影倏閃,蹤跡已杳,不用問,大家都知道他們幹什麼「壞事」去了。

「令尊、令堂……」黃希堯吶吶道。「總是這樣嗎?」

「沒錯,而且到死為止都會是這樣兒!」金日漫不經心地回答,此刻盤桓在他腦子裏的是另一件更重要的麻煩。

倘若額娘沒騙他的話,早晚他總得回京裏去,屆時皇太後免不了召他去請安,請安倒是沒什麼,花點時間跟皇太後討討歡心也就是了,問題是皇太後要真提起那種事,他該如何應付?

話說回來……

該死的瓊古格格又是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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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們回到建昌時,可巧袁夫人帶著兩個女兒去參加彝族上司之子的祝福禮,汪家母女也上瀘山進香去了,允祿送他們進總兵府後,又交代幾句便轉身上路趕回京城。

「額娘,運氣真好,嗯?沒讓阿瑪碰上那位美人兒呢!」

對於某人的調侃,滿兒的回答是一拳砸過去,砸得某人暈天黑地,差點當場昏過去,鐵保與何倫泰慌忙將小主子送回房休息。

他自找的!

待金日睡著後,翠袖便急急忙忙出來尋找滿兒,怕冷落了額娘大人惹她不快,沒想到東找西找,竟是在大樹上頭找到人。

「額娘,您……您怎麼跑到那上麵去了?」

滿兒看也沒看她一眼,管自高高在上的坐在大樹橫枝上晃著兩條腿,興致勃勃的眺望總兵府外頭熱鬧的街景。

「我不能出去,在這上麵看看總行吧?」她招招手。「來來來,上來陪我!」

也對,不能出去,也隻好爬上樹看,聊勝於無,小時候她和妹妹們也常做這種事呢!

「好。」她的輕功不好,不過上棵樹還行,縱身一躍就上去了。

於是,婆媳倆像兩個頑皮小鬼,一塊兒高高坐在枝頭上,津津有味的欣賞彝族人那愉快活躍的生活層麵,在許多方麵,彝族人和漢人都不一樣,對滿兒來講,還真是新鮮有趣得很。

好半天過去,滿兒才不經意似的開了口,兩眼依然望著街上。

「小日兒背上的傷是為你嗎?」

翠袖靜了一下,慚愧又內疚的垂下螓首。「對不起,額娘,我……」

「別說對不起,如果是的話,我很高興。」滿兒安撫地拍拍她的手。「那小子總是吊兒郎當、不太正經,害我老是為他擔心,不知道他是不是打算這輩子不成親了。如今知道終究還是有個女人能讓他不顧一切,我也就安心了。」

「但是,他……」翠袖輕輕抽噎一下。  「他差點死了,我寧願……寧願……」

「我明白,我明白你的感受,真的!」滿兒握住她的手。「但我想小日兒跟他阿瑪是一樣的,一旦他們把心放在你身上,就等於是把他們的命放在你手中……」

翠袖又哽咽一下。「我不喜歡那樣!」

「廢話,我也不喜歡啊!」滿兒忿忿地咕噥。「不過,沒辦法,他們就是那樣,你也沒轍!所以我們唯一能做的是……」

「是什麼?」翠袖急問。

「既然他們不顧一切為我們,我們也要不顧一切為他們呀!問題是……」滿兒側過眸來凝視她。「你的不顧一切能做到什麼程度呢?」

翠袖茫然的眨了一下眼。「我不懂。」

「我也這麼想。」滿兒不以為意的輕輕笑。「沒關係,我來問你,你是漢人,可曾在意小日兒是滿人?」

「為什麼要在意?」翠袖更困惑了。「漢人、滿人、藏人、彝人、苗人、羌人,大家不都是人嗎?隻不過穿的衣服不一樣,說的語言不一樣,習俗也不太一樣罷了!我爹說過,不管對方是什麼人,隻要你尊重對方,對方也會尊重你,大家就會相處得很融洽、很祥和;我娘也說了,如果你輕視對方,先想想對方是否也同樣輕視你吧!」

她轉而望住府外來往的人群。

「我等於是在四川長大的,身邊除了漢人、滿人,更多的是藏人、彝人、羌人和苗人,他們的語言和習俗我都懂,我喜歡他們豪爽熱情的個性,他們也很歡迎我和他們做朋友,大家相處的十分愉快,這不是很好嗎?為何一定要分彼此是什麼人呢?」

聳聳肩,她又說:「真要分的話,也隻能分好人或壞人,不管是滿人、漢人或彝人、藏人,做壞事都是不對的,這是我唯一能理解的區分,其他,我真的不明白有什麼好分別彼此的!」

滿兒頗意外的注視她好半晌,歎息。

「說你單純,其實你了解得比大多數人都更透澈呢!」

她親昵地捏捏翠袖的小手。

「既然你是這種想法,我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你隻要記住一點,他是大清宗室,有他不得不謹守的立場,當他做什麼事令你不滿時,你必須站在他的立場替他想想,如果你自己想不通,就提出來和他談談,讓他有機會向你解釋,嗯?」

「他的立場?」翠袖歪著腦袋認真思索了一下。「額娘說的是不是像我爹那樣?雖然他並不想管東轄區內的彝民或藏民,希望能讓他們自由

自在的生活,但他是朝廷的官,有他的立場、他的職責,於是不得不做一些他其實並不想做的事,以求得最基本的規範製限?」

滿兒瞪大眼,更驚訝了。「哎呀,翠袖,你比我想象中更能理解呢!」

「那都是我娘跟我說的,」翠袖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額娘您是知道的,我的個性比較單純,很多事都必須跟我仔細說清楚才懂,所以娘很早就開始教導我,一些將來可能會碰到的問題,她都先跟我解釋清楚,盡量避免我在無知的狀況下犯下錯誤……」

她伸手指向街道上的彝民。

「瞧,他們都是按照長久以來的習俗生活下來的,那應該是他們生存的權利,但爹不得不定下一些規範來限製他們,小時候我很不能理解,娘才就這件事對我解釋了很多,還說男人總是有些不得不做的事,在這種時候,我們女人就要盡量去體諒他們、支持他們,畢竟,在外頭辛苦的是男人,而不是女人。」

滿兒又怔愣地注視她片刻,忽地環臂將翠袖抱住,緊緊的,兩人差點摔下去,她卻還舍不得放手。

「我喜歡你,真的喜歡你!」

「真的嗎?」翠袖也歡喜的笑開了。「我也好喜歡你呢,額娘。」

「還有你娘……」滿兒鬆手退開一些。「我想我也會跟她相處得很好!」那樣識大體、明事理的女人,她倒是迫不及待的想見見呢!

「我娘可不這麼想,她很擔心京裏的貴婦不好相處呢!」翠袖單純的笑開嘴。

「譬如汪伯母,娘就不知道該如何與她相處,您知道,她太嬌貴了。但額娘就不會,額娘好好玩喔,我想額娘一定會讓娘很意外!」

滿兒頑皮的擠眉弄眼。「那我們就來看看你娘會有多意外吧!」

翠袖噗哧失笑。「好!」

之後,果如翠袖所猜測,袁夫人對滿兒的隨和風趣感到十分意外又吃驚,三兩句話就一見如故地聊開了,不到半天功夫,兩人已成為直呼閨名的好朋友,晚上,兩人竟然睡到一張床上去了。

人的相處,契不契合真是很重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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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後,一位更使滿兒吃驚的人出現在她眼前。

「玉姑娘,真的是……」她吶吶道。「好久不見了!」

「快十年了,三小姐。」玉含煙輕輕道。

「那麼……」滿兒用力眨了兩下眼。「是你?」

玉含煙嫣然一笑。「還有誰比我更適合保護三小姐?」

「說得也是。」滿兒哈哈笑著招呼她進後廳。「我們正可以好好聊聊呢!」

兩人分別落坐,婢女送上茶水後,滿兒正想問問玉含煙的近況,玉含煙卻先正起了臉色,十分嚴肅的向滿兒道歉。

「三小姐,很對不起,倘若我知道弘兒……」

「不要緊、不要緊,事情過去就算了!」滿兒不在意的擺擺手。「我反而擔心你不知會如何懲罰他呢!」

玉含煙沈默片刻,苦笑。

「那日,他特地跑回總壇去質問九大長老他父親究竟是誰?長老們立刻通知我,當時我很奇怪他為何會突然有這種舉動,詢問他許久之後,他才老實吐露出所有事,頓時氣得我甩了他一巴掌,實在沒想到他竟敢傷害弘普貝子,三小姐也知道,除了繼洪少爺之外,漢爺最疼愛的就是弘普貝子,這件事若是讓漢爺知道,漢爺肯定會怪罪下來,所以我立刻將他鎖禁起來,等待漢爺的發落!」

「那也不能怪他,他不知道嘛!」滿兒好意為玉弘明做辯解,不為別的,隻為他也是個生活在滿漢夾縫中的可憐兒。「爹那邊我會去說,你就別怪他了,想想他也是為了反清複明大業……」

「不,他是為了女人。」玉含煙感慨地輕歎。「我辛辛苦苦教導了他二十多年,他卻隻為了一個女人堅持要脫離天地會,因而做出那種事。」

「女人?」滿兒吃驚得溜圓了眼。「難不成是為了汪姑娘?」

玉含煙黯然頷首,滿兒靜默了會兒。

「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不是很值得人同情嗎?你應該比我更了解,一個願意為心愛的女人放棄一切而不求回報的男人,不多見呀!這下子我擔心的倒是他付出的心血是否能得到回應……」

她歎息。「那位汪姑娘,該怎麼說呢?她確實天香國色、美貌無雙,又聰明絕頂、胸蘊高才,可惜心性傲慢、眼中無人,想讓她動心比登天還難啊!」

「三小姐,你隻說對了一半。」玉含煙澀然道。

滿兒愣了一下。「一半?哪一半?」

「弘兒確實願意為心愛的女人付出一切,可是……」玉含煙無奈的搖頭,「他並不是那種隻願付出而不求回報的男人,他付出多少便一定要得回多少,得不到也要強求,強求不著寧願同歸於盡,所以……」

她喟然而歎。「他並不是真的願意付出所有一切,起碼他不會輕易付出自己的生命,一旦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他就得不到回報了。雖然他是我兒子,但以我身為女人的立場而言,這種男人並不值得同情,因為……」

抬眸,她直視滿兒。「他跟王爺全然不同!」

四目坦然相對,滿兒頓時明白玉含煙那一片癡心仍在允祿身上,恐怕這份情愫永遠也消褪不去了。

她不禁滿懷同情的碰碰玉含煙的手。「這下子可麻煩了,如果他對汪姑娘真是如此執著,而汪姑娘又無法回應他,他不是會很痛苦,就是

會想盡辦法強求,偏偏感情的事是強求不得的,這麼一來,玉姑娘,我想你最好多開導開導他比較好!」

「三小姐以為我沒試過開導他嗎?」玉含煙的神情苦澀而悵然。

「你……試過了?」

「試過了,一再一再的試過了,但他連一個字都聽不進去,我想在某方麵他和他父親是一樣的,當年他父親無論如何無法放棄皇位,以致死於非命,而今他的兒子無論如何無法放棄傾心的女人,又會有什麼後果呢?」

不知為何,一聽到這裏,滿兒不覺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

「不要這麼說!」她失聲道。「他還年輕,還有辦法挽回,千萬不要輕易放棄他呀!」

「我沒有放棄,隻是很傷感。」玉含煙低喃。「確實我是對他嚴厲了一點,但那也是為他好,希望能革除他與生俱來的劣根性,端正他的思考方向,無論他父親是誰,總是我親生的孩子呀!」

滿兒搔搔腦袋,有點無助,雖然她的孩子多,但基本上來講都是好孩子,最多隻是稍微任性了一點,並不需要她特別花費精力去教導,對於天性不佳的孩子,她還真是缺乏經驗呢!

「我們,呃,一起來想辦法吧!」

這時候,兩個女人之間,不是情敵,也不談立場,隻是一雙同樣為兒女傷透腦筋的娘親。

母親,確實難為呀!

5

自玉含煙到達總兵府那一刻起,滿兒的禁足令便解除了,從第二天開始,她在府裏多一刻都待不住,頻頻往外溜……

「麻龍火?什麼東西?」

「彝族人的補年節,大家一起跳舞,席地一起吃肉喝酒,挺熱鬧著呢!」

「好,去看!」

總是袁夫人帶路,滿兒興致盎然的跟著跑,玉含煙舍命陪君子,三個女人天天都不見人影,全都回到不知憂愁的少女時代,玩到忘了自己是誰。

「可惡,為何我不能出去!」

「大夫說你得安靜休養嘛!」

「他大爺的!」

眼看滿兒天天往外跑,金日瞅得眼紅,也天天怒吼,但翠袖就是不給他出去,不然就兩眼濕漉漉的給他看,他隻好丟出免戰牌,再躲在被窩裏詛咒胡大夫全家不得好死。

哼哼,早晚要給那個蒙古大夫好看!

這樣到了三月,京裏傳來消息,皇後於南行途中崩殂;四月,大學士訥親為經略大臣,赴川督師,嶽鍾琪為提督,傅爾丹為護軍統領,同駐川營效力;五月,皇帝冊謐大行皇後日孝賢皇後,頒詔天下;六月,自信滿滿的訥親打了個大敗仗,灰頭上臉,傷亡慘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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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謬!簡直荒謬!」

自十二年三月以來,金川用兵達四萬有餘,耗銀幾及千萬兩,卻仍對付不了區區一個方圓不過數百餘裏,丁壯僅約七、八千的土司,除了攻下一、二十個戰碉之外,其他無功可報,氣得京師裏的乾隆大爺火冒三丈,破口大罵。

「竟然敢上這種折子,難以置信!」

將折子丟在地上,乾隆憤而起身,原想將折於踩個稀巴爛,轉眼一想,這麼做似乎有失皇帝的風度,於是改在案前來回走。

傅恒默默拾起折子觀看片刻,驀而皺起眉頭來。

「奏請築碉以與大金川共險?」

乾隆猛然回身麵對他,目光凶惡。「你以為可行?」

「當然不可行!」傅恒毫不遲疑地回道。「首先,此舉違反了攻守異用的原則,其次,兵力財力亦不允許,第三,後患無窮。無論如何,此舉萬萬下可行!」

乾隆滿意的點點頭,再轉向另一人。「十六叔,你認為呢?」

允祿眼神陰騖,冷漠如故。「釜底抽薪。」

乾隆怔了怔,旋即恍然。「十六叔是說該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確然。」傅恒讚同道。「但光就訥親大人幾位相互推諉責任的奏折,根本無法得知之所以連連打敗仗的確實原因呀!」

乾隆沈思片晌。

「十六叔,弘普尚在那兒吧?」

「在。」

「那就讓他去查查!」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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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於大江南北的酷暑煎熬,北國大地的寒風刺骨,盛夏時節的西昌則是風和日麗,溫暖如春,即使白天再是豔陽高照,到了晚上還是很涼快,是名副其實的四季如春。

「姊夫!姊夫!等等我們呀,姊夫!」

「饒了我吧!」

金日呻吟著停下腳步,不情不願的回頭,果然是袁紅袖與袁蝶袖兩個小丫頭興匆匆的追上來。

「姊夫,你上哪兒?帶我們一起去!」

「我說你們兩個,」金日大聲歎氣。「半年前,你們連話都懶得跟我嗑兩句,這會兒又時時刻刻纏定了我,你們究竟想要如何?」

「以前我們不知道姊夫那麼厲害嘛!」兩個小丫頭齊聲道,老實又現實,然後一人一邊拉扯他的手。「別這樣嘛,姊夫,你要上哪兒就帶我們一起去嘛,不然我們要跟大姊說姊夫趁她睡覺時偷溜出去玩喔!」

又不是故意的,這也是不得已的嘛!

原隻是他天天躺床上暖被窩,怎知他好了七七八八,卻換翠袖老抱著枕頭呼呼睡大覺,直至他痊愈,她睡著的時間依然比醒著多,因為她懷孕了,不想吐也不想吃酸,成天隻想蒙頭睡覺,跟孵蛋的母雞沒兩樣。

要等她醒來再出門,恐伯天黑了都不一定出得了門!

「胡拉混扯,誰說我要出去玩兒了?我是有正經事兒要辦!」金日振振有詞的反駁。「還有,誰又溜出去了?我的身子骨早已好透了,你大姊也不禁止我出門,為何我不能出去?」

「姊夫明明還在喝藥!」

大眼兒一瞪,「補藥!」金日氣唬唬的糾正小丫頭的語誤。「是你大姊嫌我瘦棱棱的她見了倍兒心疼,要我多補補身子,沒事兒就讓我進補喝湯,那純粹是為了補身,請別亂掰詞兒,謝謝!I

小姊妹倆相對一眼,兩張小嘴兒一塊兒噘起來了。

「讓我們跟一下又怎樣嘛!」

「姊夫好小氣喔!」

「少來胡攪蠻纏,我說我要去辦事兒,聽不懂麼?更何況……」金日沒好氣的指指身後那兩個無論怎麼趕都趕不走的「影子」。「我有他們倆跟著還不夠麼?再要你們跟上,我還是回房瞌睡去吧!」

「不管啦,不管啦,我們一定要跟姊夫去啦!」

哎呀,居然要起賴來了!

金日揉著額頭,好不頭痛,就在這當兒,從府後方向遠遠走來三個不務正業的女人,看樣子又要出門找樂子去了。

心頭一喜,他連忙擋到她們前頭去,咧出滿臉諂媚的笑。「額娘,嶽母大人,兩位來得正好,幫個忙吧!我得出門辦事兒去,可是……」眼角朝兩旁仍揪著他衣襬不放的小丫頭各瞥去一下。「這兩個滯銷貨,麻煩兩位處理一下好不好?」

滯銷貨?

好毒!

滿兒噗哧失笑。「辦什麼事?」

金日聳聳肩。「還不知道。」

奇怪的回答,但滿兒當即會意,示意袁夫人一人一個硬把那兩隻小賴皮鬼扯過來。

「去吧!」

「謝啦,額娘,嶽母大人!」金日瞄一下玉含煙,啥也沒說,轉身便離去了。

不是不想說,而是沒什麼能說的。

雖然彼此算是親戚,但她有她不得不做的事,他也有他不得不做的事,這點雙方都有共同的默契。

私情論第一,其他的,各幹各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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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瀚的波光閃耀在蒼山綠野間,傭懶的陽光映媚著起伏的波浪,連綿起伏的遠山望下盡,岸邊的垂柳在風中搖曳,沁爽的樹蔭下,睡著一個人。

「大阿哥,來了。」

「再警告你一次,尚未回到京城之前,再聽你叫我一聲大阿哥,小心我掐斷你的脖子!」

「對不起,大少爺。」

「多長長記性兒,別再忘了!」

「是,大少爺。」

「去把信拿來給我!」雙臂枕在腦後,金日仍閉著眼,齒間咬著一根草梗搖來搖去,直到一封信函送至他眼跟前。

「大少爺,信。」

懶洋洋的睜開眼,金日接過信來打開看了片刻,歎氣。

「就知道會是這件事兒!」他咕噥著收好信。「要他十天後再來。」

「是。」鐵保恭身應喏,旋即飛身至樹林邊,對隱身在林子裏的人轉達金日的交代,隨又回到金日身邊。

金日慢條斯理的起身,負手思索片刻。

「何倫泰,你回總兵府去,替我好好守著少夫人,她不出門最好,萬一她出了門,你就得跟緊她,寸步不離,如影隨形。」

「是,大少爺。」

「走吧,鐵保!」

三條人影一閃而逝,岸邊又恢複原先的寧靜,野鴨子在水麵上逍遙自在的遊蕩,薄雲閑適愜意的輕飄,風,愈來愈懶了。***    鳳鳴軒獨家製作    ***    bbs.fmx.cn    ***

高頭大馬的何倫泰與烏爾泰幾乎沒兩樣,同樣魁梧的身材,同樣沈默寡言的個性,唯一不同的是,何倫泰比憨直的烏爾泰精明能幹,他隻

是不顯露於外罷了,要真比較起來,他還比鐵保更多一分細心和耐心,這也是為什麼金日要把他派在翠袖身邊的原因。

從那天起,他就一直守在翠袖房門口,寸步不離,睡得迷迷糊糊的翠袖竟然都沒注意到,直至金日外出「工作」的第六天清晨……

「睡得好飽喔!」

兩個月以來,翠袖難得在一大清早就打開眼睛,眼皮也不會重得直往下墜,隻覺得自己從不曾如此精力充沛過,她幾乎是從床上跳下來的,又回複以往的蹦蹦跳跳,以最快的速度洗臉更衣,梳發橫釵,然後輕快的踏出房門。

她終於擺脫昏睡症的糾纏了。

「你姊夫還沒回來嗎?」一出房門她就碰上了妹妹。

「咦?大姊,你『醒』啦?」袁紅袖訝異地上下打量翠袖,注意到她特別抖擻的精神。「姊夫還沒回來呢!」

不簡單,睡母雞居然知道公雞不在!

「喔。」翠袖神情黯了一下,旋即又振作起來。「要去吃早膳嗎?我們一起去吧!」娘說的,好妻子不應該妨礙丈夫的工作,就算丈夫不在身邊,她也得好好過日子,別讓丈夫掛念。

「早吃過了我們,」袁紅袖繼續走向自己的房間,翠袖跟在後頭。「待會兒我們要和娘她們一起出門。」

「你們又要上哪裏去?」

袁紅袖奇怪的瞄她一下,「忘了嗎?再過幾天就是火把節,外頭才熱鬧呢!」

「耶?火把節到了嗎?」翠袖吃驚又困惑的搔搔耳後。「真快!」

「兩個月都給你睡過去了,當然快!」袁紅袖嘀咕。

姊妹倆一起進房間,翠袖順手關上門,回過身來,袁紅袖已開始更衣換上彝族少女的服飾:色彩繽紛豔麗的織繡上衣、百褶裙、圍腰和披巾,還要纏頭帕。

「除了娘、額娘和玉姨之外,還有誰要去?」

「黃公子、趙大哥、二姊、小妹和我。」

穿戴妥當後,取了荷包,姊妹倆再一起出來,定向前廳。

「汪伯母她們不去嗎?這種熱鬧該請她們去瞧瞧嘛!」

袁紅袖翻了翻白眼。「誰說沒請的?每一回娘她們要出門之前,都會先去問問汪伯母要不要一塊兒去,但她沒一次肯,也不準自己的孩子去。像今兒個,娘還不是照樣去請她,我都看得出大的不想去,小的可想去了,但汪伯母就是不準,真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藍姊姊呢?」

「她寧願看書。」

「可是老窩在房裏也不好啊!」翠袖低哺。「待會兒我用過早膳後,再去勸勸汪伯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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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夫人是位道道地地的官家夫人,出身官家,嫁於官家,自以為高人一等,眼睛長在頭頂上,下巴拾得比誰都高,也不怕踩到狗屎扭了脖子。

自從來到總兵府之後,吃得好、住得好,又有奴婢好生伺候,結果不但養好了她的身子,順便更養嬌了她的貴氣,明明丈夫已被充軍黑龍江,自己又是寄人籬下,偏還要矜持身分,對袁夫人說話總是用那種以上對下的口氣。

隻因為袁夫人出身寒微。

「汪伯母,您真不想出去走走嗎?這對您的身子有好處喔!」翠袖好言相勸。

「婦道人家怎能隨意拋頭露麵!」汪夫人神情傲慢的端起茶盅。「是你那娘親出身寒微,才會那般不知禮不識體,我怎能如她一般貶損自己的身分!」

聞言,翠袖不覺瞄向窗下,汪映藍正在那裏教導弟妹念書。

婦道人家不可隨意拋頭露麵?

但當初不也是汪夫人頻頻催促自己的女兒「拋頭露麵」出門去為爹親求人幫忙,甚至勾引男人的嗎?

「可是,汪伯母,即使是皇親貴胄,也會出門郊遊踏青的不是?」

「你又知道了!」汪夫人輕哼。「你以為自己嫁了個宗室貝子就很了不得嗎?告訴你,宗室也不一定高貴到哪裏去,要隻是個無權無勢的閑散宗室,那也不過是個無用的爵街罷了……」

她淺啜一口茶,放下。

「看看你那貝子夫婿,也不過十七、八歲,而且出京這麼久都不用回去,可見他必然是個幹領皇家俸祿的閑散宗室無疑,空有爵位,朝廷也不派職,無權無勢,半點地位都沒有,給他施禮是給他麵子,背地裏誰真的把他放在眼裏了!」

「但……但他說過他是宗人府右宗人,」翠袖吶吶地辯駁。「還有鑲藍旗滿州都統……」

「是啊,話在他嘴裏,他愛怎麼說就怎麼說,你要真信了他也太蠢了!」汪夫人又不屑的哼了一下·「想想,他若真是有點地位,慶複大人和紀山大人早就替他『宣傳』出去了,很快就會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宮特地來見他,好歹巴結巴結,但到現在為止,你瞧見有半個人來見他嗎?」

她搖搖頭。「沒有,一個也沒!堂堂宗室貝子竟沒有半個人來見他,那隻有一個解釋:不值得!這麼說,你可懂了?」

翠袖張口又想反駁,但轉眼一想,金日曾說過不想讓人知道他的身分,那她最好不要說太多,反正不管人家怎麼說,她相信他,就算他真

的隻是一個無足輕重的閑散宗室,她也不在乎。

隻要他是金日就夠了。

「汪伯母,我是好意,想說出去走走可以讓您的心情好點……」

「不必!」汪夫人完全不想領受她的好意。「我倒想麻煩你別再來騷擾我,現下,我正在擬定計畫,想要讓你汪伯父回來,得有個人到皇上麵前說好話,恰好大小金川在打仗,等戰爭結束之後,若是領大功的人能在皇上麵前說兩句話,我相信一定沒問題……」

慢著,這種說法好像什麼時候聽過……

「請……請等一下!」翠袖期期艾艾地道,「汪伯母,您不會是又想……」兩眼溜向汪映藍。「想讓藍姊姊作妾吧?」

「廢話,不然憑什麼要人家替我們說話?」

翠袖窒了一下,輕歎。「隻要藍姊姊不反對。」

「她當然不反對,算起來我也是為她找歸宿呢!」汪夫人理直氣壯地說。「倘若能讓她作正室,我也想啊!但我打聽過了,那些在前線督戰的大宮都早已有妻室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嘛!」

翠袖悄悄注視著汪映藍,後者神情淡漠,對她們的談話一點反應也沒有,好像一切都跟她無關似的。

她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未來。

「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翠袖低喃。

既然當事人自己願意,旁人又說得上什麼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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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勸說無功而返,還被人家說是騷擾,翠袖沮喪地離開西跨院回到後廳,然而她翠竟是個單純的人,不消一會兒功夫,思緒就轉到別的事上頭去了,隨即決定要自己出門。

她大概可以猜得到娘親她們會到哪裏去,應該很快就可以找到她們了。

於是她回房更衣取荷包,再離開房間,匆匆經過後廳、花廳走向前麵,途中還停下來交代婢女說她不會回來用午膳,再繼續往前行,直至臨出府門前,她匆又停下,回頭,仰高臉兒。

「你幹嘛一直跟著我呢?」

她困惑的目注那個足足高她兩個頭,從一大清早她踏出房門開始就一直緊隨在她身後的巨人,起初她還以為是他閑閑沒事幹,無聊跟著她看看她在做什麼,就好像她小時候也很喜歡跟在娘親屁股後麵一樣。可是……

他已經跟了她快一個時辰了耶!

「大少爺吩咐,奴才得跟緊少夫人。」何倫泰恭謹的應道。

翠袖恍然大悟。「是夫君要你保護我嗎?」免得她又被人綁走了。

「是,少夫人。」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一起去找我娘她們吧!」既是夫婿的意思,她自然要遵從,最重要的是,她不希望再見到他因她而受到傷害了。

語畢,兩人便二剛一後走出總兵府,剛踏下台階,便陷入一片鮮紅大綠的人海裏,遊啊遊的遊出鎮外,到最近的彝族村寨裏找人,順便跟一些熟人打個招呼,找不著就到另一個村寨找,走得太遠又回頭重新再找。

最後,在瀘山下那座最熱鬧的村寨裏,他們沒找到想找的人,卻碰上了翠袖這輩子最不想碰上的人。

「袁翠袖?」

冷不防聽到有人呼喚她的名字,翠袖反射性的循聲望去,才一眼,頭皮就開始發麻,第一個反應是後悔轉頭去看那個人,第二個反應是想落跑,隨便跑到哪裏都好,隻要能避開台風過境就好。但是……

「袁翠袖,請別裝作沒瞧見我,太失禮了!」

僵了一下,翠袖尷尬地收回大步逃開的腳,輕輕歎了口氣,再無奈地轉身麵對那位與她同年,妍麗多嬌的少女,連最基本的禮貌微笑都扯不出來。

「巧佳,好久不見了。」

「也不算太久,兩年多快三年而已。」少女雙手擦腰,傲慢的上下打量翠袖,再瞥向翠袖身後,目光更是嘲諷。「聽說你成親了,難不成那隻大猩猩就是你的夫婿?」

這位驕蠻的少女名叫宋巧佳,鬆潘鎮總兵宋宗彰的長女,與翠袖不但同年,而且同月同日生,當年兩人的父親又同在川陝提督麾下任參將,有這種特別的緣分,照常理而言,兩人應該特別要好才是。

也的確是,在八歲之前,兩人確實非常要好,但就在八歲那年,兩人的母親帶她們上廟裏燒香,一時心血來潮為兩個小女孩抽煙緣簽,結果翠袖抽到了上上簽,宋巧佳卻抽到了下下簽。

就從那天開始,兩人再也玩不到一塊兒了,宋巧佳愈來愈喜歡找翠袖的碴,也愈來愈愛貶損她,最終演變成一見麵就對她冷嘲熱諷,尖酸刻薄的語氣連生性單純的翠袖都有點受不了。

幸好兩年後,兩人的父親先後晉升副將,再升總兵,駐地一南一北,說要見麵就不是那麼容易了。

不過雙方究竟仍同住在四川境內,除非大家都不出門躲在家裏吃齋念佛,不然是不可能完全見不到麵的,尤其宋巧佳生性活潑好動,總是哪兒有熱鬧她就往哪兒去,這麼一來,彼此碰上麵的機會又增加了。

「他叫何倫泰,是保護我的人,不是大猩猩。」翠袖嚴肅的糾正對方的口誤。

「保護?」末巧佳挑挑眉,眼底閃過一絲怨恨。「怎麼,身分突然嬌貴起來了,你嫁了什麼了不得的夫婿嗎?」

「夫君隻是比較關心我而已。」翠袖小心翼翼地說。娘說過,麵對宋巧佳,她最好多容忍一點,說話時也得多使點腦筋,千萬別太心直口快,一個不小心半句話就惹毛對方。

「是嗎?」宋巧佳的語氣酸溜溜的。「你一定挑得很仔細才挑出一個最好的對象,對吧?」

「是爹爹決定的親事。」戰戰兢兢地,翠袖更謹慎地揀選措辭。

「你爹?」宋巧佳斜睨著她。「那麼你爹究竟為你挑了什麼樣的夫婿?是老頭子或年輕人?容貌如何,脾氣又如何?什麼身分、什麼背景?是豪富或顯貴?說來聽聽吧!」

遲疑一下,「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夫君對我很好。」話愈說愈慢,簡直像老牛在拉車,實在不能肯定這麼說對不對?

「對你很好?」末巧佳表情古怪的喃喃道,忽爾幸災樂禍地大笑起來。「不好意思說嗎?是怎樣,對方是個糟老頭子?還是醜得見不得人?既沒身分也沒背景?或者是……啊啊啊,我知道了,是你爹的部下,對不對?」

不待翠袖回答,她笑得更得意,自己肯定了自己的說法。

「那也不錯啊,難怪你成了親還能住在娘家,這不是很好嗎?對你這種單純的人而言,這的確是最好的姻緣……」

「不是。」翠袖脫口道。

「不是?」宋巧佳的笑容僵住。「那是誰?」

眼見末巧佳的臉又像麵條一樣拉長了,翠袖頓悟自己不應該作任何辯解,隻要宋巧佳高興,她又何必多話呢?

「是……是……」怎麼辦?怎麼辦?她該怎麼說,宋巧佳才不會更生氣呢?

偏偏她又下會說謊,不然就簡單多了。

「你爹的同鄉之子?至交之子?部下之子?」

「不是爹,是……是……」腦際靈光忽閃。「是娘!夫君的娘親和我娘是好朋友,對,就是這樣!」

「你娘?」笑容又回來了。「原來如此!」翠袖她娘親出身寒微,朋友八成也高級不到哪裏去。「這麼說來,多半是他娘親把兒子送來拜托你娘,希望你爹能提拔提拔他羅?」

這次翠袖學乖了,默不吭聲。

「這不更好,隻要他冀望你爹能提拔他,自然會對你很好,你淨可以爬到他頭上撒野,思思,怪不得你會抽到上上簽,難怪、難怪!」宋巧佳笑得甚至比先前更開心,嘴角各往旁橫拉一尺,口水差點沒淹出來。「至於我呢……」

眼睛住後瞄,嘴角不自覺勾起沾沾自喜的笑,聲音壓低。

「你是知道的,從小我就想嫁個王公貴介,風風光光的做個一品公侯夫人,但我爹和娘都說這個就夠好了,我也隻好隨便湊合。來,我幫你介紹……」

望著宋巧佳身後的年輕人緩步向前,翠袖有點意外。

那是個年近三十歲的男人,雖然五官十分俊俏,但身材低矮略顯福態,看上去有點笨拙。

宋巧佳喜歡的不是那種一高挑穩健,成熟聰穎的男人嗎?

「他叫王承先,我的未婚夫,他爹爹是督察院左右督禦史王顯緒大人,」宋巧佳得意洋洋地說。「祖父是這次金川大戰的軍務參讚王柔大人……」

回過眼來,翠袖更驚訝地目注宋巧佳,後者的語氣神情都非常輕快,甚至還親昵的挽住她的手臂,仿佛又回到她們幼時無憂無慮的時光,曾經橫互在她們之間的大雪山不知何時已融化於無形。

「雖然他現在隻是個蘭翎侍衛,而且永遠下會是什麼王,也不太可能有機會稱什麼公——所以我才會抽到下下簽吧。不過呢……」宋巧佳再度壓低聲音耳語。「他祖父和父親都是高品大官,再過個十年八年的,他起碼也能撈上個二、三品官做做,最重要的是,他個性溫馴又很聽我的話……」

她頑皮地吐吐舌頭。

「我可不像你,未嫁從父,出嫁從夫,那種事我辦不到,我要的是那種事事聽我吩咐,樣樣看我的眼色行事的夫婿,到時候可就有我威風的了!」

翠袖偷眼瞥向看來脾氣好好的王承先,不知為何,總覺得心裏毛毛的。

「可是他大你十幾歲耶,」她細聲說。「你不是應該叫他叔叔嗎?」

「老天,你別跟我來這一套好不好?」宋巧佳哭笑不得。「男人是論輩分、論地位,不是論年紀的,你懂不懂啊?」

「可是我娘說……」

「你娘說的你聽就好,我又不是她的女兒,幹嘛聽她的?」

「但……」

「你自己去生蛋吧!」宋巧佳不耐煩地揮揮手。「隻要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這下就夠了!」

說的也是,娘說過,女孩子家能嫁給自己喜歡的人是最幸運的。

「好吧,你喜歡就好。那……」翠袖輕輕道。「你們什麼時候要成親呢?」

「自然是要等這場戰爭結束之後。」宋巧佳回眸對王承先使個眼色,讓他跟在她們後麵,自己挽著翠袖走在前頭。「他祖父年紀大了,他爹才要他陪著一起來,打完仗之後,我們就一起回京成親……」

說著說著,匆又興奮起來。

「你沒去過京城對不對?我想以後也不會有機會吧,要不你跟我一起進京去開開眼界,等我成親之後,我再叫王承先派人送你回來,如何?」

進京?

恐怕她不去都不行呢!

「呃……」她該如何回答才好呢?

「好,那就這麼說定羅!」

「咦?」等一下,她們說了什麼了?

「那麼,既然到時候我要招待你進京去玩,現在就先讓你招待我住你家吧!不是我愛挑剔啦,建昌這裏的旅店還真是差勁耶,又髒又舊不說,房間小得想轉個身都不夠……」嘰嘰喳喳,呱啦呱啦,天長地久,沒完沒了……

翠袖頓時一臉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看來宋巧佳一點都沒變,總是她說了就算,從不允許別人有其他意見,本性雖不差,但既愛抱怨又愛要脾氣,凡事爭強好勝,隻要你不比

她強,最好是跟她有天地之差,她就會對你好到讓你感動得痛哭流涕,情願生生世世為她做牛做馬,一旦你比她強,她就會把你當作仇人,恨你幹秋萬世也不厭倦。

完了、完了,巧佳竟然說要住到她家去,要是讓巧佳發現她的夫婿是個宗室貝子的話……

嗚嗚,她先躲到大雪山去凍成冰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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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翠袖哪兒也沒躲成,也當不成冰柱,怪隻怪她動作太慢,才剛擺好起跑姿勢,就被宋巧佳兩句話拉住了腳步。

「喂,我好累丫,還不快帶我們回你家去休息!」

「……」好嘛,回去就回去嘛,反正有娘在,不管出了什麼樣的狀況,她應該都有辦法解決……吧?

抱著最壞的打算,翠袖忐忑不安的帶宋巧佳和王承先回府去了。

萬萬沒想到,結果竟是出人意料之外,原以為滿兒會生氣,可她不但不生氣,還覺得挺有趣,興致勃勃的跟她們玩起來了——

「我沒聽錯吧,你叫她額娘?」

「沒聽錯啊,我是叫她額娘。」

當翠袖領著末巧佳和王承先回到總兵府時,恰好滿兒她們也回來了,雙方先後進府在前院碰上,基於禮貌,翠袖不能不替雙方不認識的人做介紹,在介紹到滿兒時,宋巧佳的神情很清楚地顯示出高人一等的傲慢。

「為什麼?」

「夫君是,呃,滿人。」

「滿人?」宋巧佳相當意外的眨了好幾下眼,繼而聳聳肩,「這也沒什麼,總是也有地位低下的滿人,像是八旗兵丁步卒之類的,重點是……」

她轉注滿兒。「不管你兒子是滿人或是漢人,既然期待人家的爹爹提拔你兒子,你就得好好交代你兒子,加倍疼愛老婆,別讓她受到任何

委屈,千萬不要忘了你兒子的前途就掌握在人家爹爹手上喲!」

話說得是義正辭嚴,鏗鏘有聲,滿兒聽得一臉錯愕,不解所以,其他人更是麵麵相覷,尷尬又不知所措。

翠袖的家人大概都猜想得到為何會出現這種可笑的場麵,但滿兒完全在狀況之外,滿頭霧水、莫名其妙,不過她也看得出其他人的尷尬,猜想她們是有說不出口的苦衷,再說這種情況也很有趣,比正經八百的來好玩多了,既然如此,何不乘機玩玩?

想到這裏,滿兒當即堆起一臉卑微諂媚的笑,還真像那麼一回事。

「是是是,宋姑娘,不,宋大小姐說得是,我一定會交代,不,警告我家那個混小子,得加倍再加倍疼愛老婆,老婆說東,他就不可以往西去;老婆要他上天,他絕不可以入地;清早務必先行起床,準備伺候老婆更衣梳洗,晚上老婆不睡他也不準睡;老婆沒用過膳,他連咽口水也不準……」

好幾聲失笑,翠袖用力捂住自己的嘴,想笑不敢笑,連噗哧都不敢,滿兒卻還沒掰完。

「就算老婆要他頂尿盆兒跪搓板,他也得乖乖的頂上滿頭尿、跪瘸那兩條腿,老婆掉兩滴淚水,他就得捐出兩盆血來抵,總之,老婆是天上的星星,他是地上任人踐踏的糞上,那小子要是敢不聽話,我就先把他踩成狗屎……」

大家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們終於明白金日的要寶功夫是從哪裏來的。

而袁夫人也才真正放下心來,做人媳婦最怕碰上惡婆婆,但有滿兒這種隨和又風趣的婆婆,就算是在京城裏,翠袖也絕對吃不上苦。

難怪她會抽到上上簽!

6

清晨,第一線曙光初耀,驀而霞光萬道,瞬間,整片大地沐浴在柔和溫暖的晨曦之中,茂密的叢林也擋不住那金色光芒的穿透,點點灑落在靜立於山崖邊的少年身上。

那少年,負手卓立在那兒起碼有一個時辰以上了,小奶娃的可愛容顏上一片肅穆,烏溜溜的大眼睛專注地凝視著前方的河川。

壯美富麗的大金川如玉帶般逶迤而來,飄然南去,兩岸矗立著無數棱角分明的碉堡,有的散落在荒野之中,有些建築在要隘處,更多的是

集中在村寨裏,有時一個村寨就是一個碉堡群,即使原是家碉,此刻也全成了戰碉。

那一座座碉堡高的達四、五十米,矮的也有一、二十米,不但雄偉高大,而且厚實堅固,不易攻堅,難怪莎羅奔能夠和清軍對抗這麼久。

「這些碉堡確實是問題,」少年喃喃自語。「不過……」

話說下到兩句,匆又噤聲,不一會兒,一條精悍身影俏無聲息地落於少年身後,恭身敬立。

「大少爺。」

「說。」

「確如大少爺所懷疑,張廣泗帳內的謀士王秋原是莎羅奔的軍師,深得莎羅奔的信任,金川之戰開始之後,王秋才到張廣泗身邊臥底,左右軍隊的戰略部署,致使我軍連連遭挫。」

「天地會?」

「不確定,也有可能是白蓮教或龍華會。」

少年沈思片刻後,方又開口。

「另外那兩個呢?」

「阿扣是莎羅奔的女兒,原嫁與小金川上司澤旺為妻,卻與澤旺之弟良爾吉私通,張廣泗入川後,兩人便向張廣泗詐降,專為莎羅奔之耳目,伺機傳遞我軍的軍情給莎羅奔。」

「張廣泗全然不疑?」

「全然不疑。」

「愚蠢!」

少年身後的人默然無語,反正又不是罵他。

「繼續。」

「訥親一到小金川美諾寨,便先將張廣泗大大飭責一番,張廣泗一氣之下躲到大金川的卡撒寨。而訥親原是文臣,根本不諳用兵之道,吃了大敗仗之後方才回頭向張廣泗求援,張廣泗乘機冷嘲熱諷,致使兩人之間時起嫌隙,相互推諉責任……」

「兩個都是蠢才!」

「另外,軍中傳言,訥親生性驕慣,怕勞苦、怕受傷、怕戰死,一遇戰事便躲入帳篷中,將帥畏死,士兵又如何勇往直前作戰?結果莎羅奔那邊不過幾十人吶喊來攻,我方多達三千餘人的官兵競聞聲遠遁,自相蹂躪……」

「傳言?」

「奴才已證實並非僅是傳言。」

「胡鬧!」

小奶娃臉兒陰沉沉的,似乎非常生氣,身後那人屏氣斂息,不敢再說。妤半天後,少年才出聲再問。

「嶽鍾琪?」

「倘若兩位主帥都不聽他的,他又能如何?」

少年沈默了,片刻後,他回身。

「去把嶽鍾琪找來見我,不可與他人知道。」

「是。」少年身後之人恭身應喏,旋即飛身離去。

然後,少年又望回大金川,繼續打量大金川兩旁的碉堡,腦袋裏思考的卻已不是軍情公務,而是……

出來好些天了,不知老婆睡「醒」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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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能事先知道讓宋巧佳和王承先住到她家來,竟會惹出一件延續到京裏的麻煩,翠袖一定會想破腦袋不讓他們住到她家裏,但她不知道——她又不是算命先生,結果使她後悔莫及。

「老天!」

屏住氣息,翠袖傻著眼看著王承先偷偷摸摸的從宋巧佳房裏出來,而這時刻正是清晨時分,再單純的人也猜得出是怎麼一回事。

她是來敬客軒請滿兒去用早膳的,不料卻意外看見這件事,差點沒嚇壞她。

「別多事,」滿兒倒是很冷靜。「那是他們自個兒的事,你管不上,嗯?」

「是,額娘。」翠袖吞了口唾沫。「呃,額娘,我住的翠竹軒還有兩間空房,您和玉姨要不要住到我那兒去?」

滿兒笑了。「也好,不然哪天當麵撞上了,大家都會很難堪。」

「那黃公子呢?」

「男客在左軒,女客在右軒,中間隔著敞院,出入也不同門,何況都是王承先上宋姑娘這兒來,黃公子碰上這種事的機會微乎其微,就算不幸撞上了,雙方都是男人,心裏有數,也沒什麼好難堪的,你就不用替他擔心了。」

於是,翠袖幫著滿兒和玉含煙悄悄搬到翠竹軒去了。

如果事情就是這麼簡單也就罷了,畢竟宋巧佳和王承先是未婚夫妻,他們想怎樣也是他們自己的事。

但若是又橫生出其他枝節來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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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鬱沉沉的黯空傳來幾響悶雷,不消片刻,綿綿的雨絲又落下來了,建昌的雨季總是這樣,不是午後突如其來的傾盆大雨,就是夜裏來場連綿不斷的細雨,下得人都發黴了。

汪映藍悄然栘身至窗前,姣麗的容顏依然冷漠,美眸更是幽沈。

「你到底聽見我說話了沒有?」身後傳來慍怒的質問。

「聽見了,娘,」汪映藍沈靜地凝望著漆黑的夜空。「您說那位王承先公子的父親王顯緒大人是督察院左右督禦史,可以幫爹在皇上麵前

說好話,但您也別忘了,王大人既是督察院禦史,為人定然剛正耿直,恐怕不會輕易屈服於女色。」

「誰跟你說王顯緒大人,」汪夫人不耐煩地揮揮手。「我說的是王承先公子,隻要你能成為王大人的媳婦,他能不幫你嗎?」

汪映藍慢吞吞的回過身來。「我是罪臣的女兒,王公子不可能娶我作妻室。」

「那就作妾!」汪夫人斷然道。「隻要肯使點手段,哪個男人不會迷上才貌雙全的你,到時候是正室或妾室又有何分別,隻要他寵的是你不就行了!」

汪映藍沈默了會兒,唇畔悄然泛起一絲嘲諷。

「我懂了,娘。」

「很好。」汪夫人滿意的笑開了。「總之,你得先設法勾上王公子,盡快成為他的妻妾,再設法要他去說服王大人幫幫你爹,請皇上寬赦你爹的罪,甚至官複原職,屆時,王公子不就可以把你這妾室扶為正室了?」

「明白了,娘。」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是個孝順的女兒!」

孝順?

他們這種父母,配讓她孝順嗎?

不,他們不配!

不過,既然這世上沒有配得上她的男人,不管她跟誰又有何差別,後半輩子是如何度過的也無所謂了。

她這一生,根本是白來世上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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瞻對,雅碧江畔,少年負手靜靜眺望對岸的大碉寨,仔細聆聽身後人的報告。

「……如今住在班滾大碉內的德昌喇嘛其實是班滾的兒子沙加七立,而且是慶複大人所刻意安排。」

「慶複?」少年冷哼。「又是他!」

「照常理,如郎大捷之後,應隻留守五百軍士駐防瞻對,」少年身後的人繼續往下報告。「但此際上下瞻對駐軍足有兩萬多……」

「因為慶複知道班滾壓根兒沒死,」少年恨恨道。「不得不防著一手。」

「多半是如此。」

「此刻班滾何在?」

「不是在大金川就是在上下瞻對間流竄,想找著他,恐怕得花上一點時間。」少年沈吟片刻。

「好吧,既然不好找人,就到此為止,我們回建昌吧!」話落即飛身離去。

終於可以回去抱老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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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把節是彝族人一年一度最隆重、最歡樂的節日,從火把節前一個月就開始準備,尋找又長又直的枯蒿枝做火把、準備祭牲品、鬥牛、鬥羊、賽馬等,姑娘們趕製新衣,小夥子們為情人購置首飾,大家忙得不亦樂乎。

袁家四姊妹也很忙。

雖然她們不是彝族人,但打從搬來建昌起,無論彝族人有什麼特殊節日,袁夫人都會帶她們參加。

入境隨俗,隻要能夠融入當地人的生活,日子也可以過得很快活。

袁夫人說得沒有錯,袁家四姊妹在建昌一直過得很愉快,也交到了許多彝族朋友,不過她們很少進鎮裏來找四姊妹,多半都是四姊妹到她們村寨裏去找她們。

「你們今年要上哪座村寨?」

「前天我碰見阿蘿和銀花,她們要我們上她們村寨去。」

「那麼,今兒早點用晚膳吧,等天黑就來不及啦!」

火把節第一天清晨,彝族各村寨的男人都要眾集到河邊殺豬宰牛、打羊分肉;婦女在家煮蕎謨、磨糌粑麵,準備接下來兩天的熟食。

下午,各家各戶忙於宰殺祭牲品作豐盛的晚膳,並祭祖祭神。

直至太陽偏西,上山數月的羊群歸來時,全家老少都站在圈門口點數羊群,家長還把一把把炒熟了的燕麥炒麵撒向羊群,祝願羊群繁衍發展。接下來,家長要宰殺一隻大閹雞,察看雞舌、雞膽、雞股以占卜來年的吉凶,並燒雞祭祖。

待全家人一起吃過豐盛的晚膳之後,天已擦黑,夜幕悄然降臨,東北方冒出幾顆星星,真正的熱鬧才剛開始——

「快、快,點火把儀式快開始了!」

「等一下,我的鞋還沒穿好!」

「啊~~我的裙子又掉了!」

「慢著、慢著,巧佳呢?我不是告訴過她,天黑前一定要回來嗎?」

「快來不及了,要等她嗎?」

「回來了!回來了!剛好,趕上了!」

於是,一群人匆匆忙忙湧出總兵府,疾步向鎮外的村寨而去。

兩刻鍾後,她們恰恰好在點火儀式開始前到達阿蘿的家,幾個人擠在門口觀看阿蘿的父親口中念著火把經,用幹苦蒿杆紮成的火把在火塘裏接火,從屋裏的上方照亮每一個角落,然後將火把交給孩子們。

火把剛出門,大人就在後麵念驅邪避災的詞,翠袖她們也興高采烈的跟著念。

「燒掉害蟲,燒掉害蛾,燒掉貧窮,燒掉饑寒,燒掉饑荒,燒掉死神,燒掉瘟神,五穀飽滿:六畜發展,人丁安康。」

一把把火先繞屋轉三圈,轉完後經過豐圈、豐圈,走向自家的莊稼地繞一圈,然後與其他的火把彙合,在黑沉沉的山穀間點燃一條條的火龍,在響徹雲霄的喊聲中分別遊向火把場。

最後,各村寨的火把集中起來聚成一堆巨大的篝火,然後,彝族人也跟那堆篝火一樣,沸騰起來了,圍著熊熊燃燒的火焰,大家開始盡情歌舞,小孩子們有的玩捉迷藏,有的玩「老鷹捉小雞」或「狐狸護石子」的遊戲,歌聲與歡笑聲在夜空中傳出老遠。

「我要去玩老鷹捉小雞!」袁蝶袖跑走了。

「我要去玩捉迷藏!」袁紅袖也跑走了。

「我們去跳舞!」袁舞袖也拉著趙青楓跑走了。

「我們也去跳舞!」宋巧佳和王承先也跟在袁舞袖後麵去了。

「那我們呢?」滿兒喃喃道。「在旁邊流口水幹瞪眼?」

「我們有那!」袁夫人笑著指指何倫泰手上的食籃子。「咱們找個地方坐下來欣賞歌舞吧!」

在草地鋪上布巾,翠袖、滿兒、玉含煙和袁夫人一起坐下來喝茶吃點心,一邊欣賞年輕人的歌舞,還有那些卯起來玩到拚命尖叫的孩子們,一邊閑聊三姑六婆;何倫泰倚在不遠處的大樹,兩眼依然盡責地瞅緊了翠袖,如果不是她比一般人遲鈍,一定會被他盯得抓狂。

「額娘,回京後,我們可是和您一起住?」翠袖滿懷期待地問。

「不是,那混小子有他的府邸。」

「……喔。」

見她失望的垮下臉兒,滿兒不禁失笑。

「那小子的住府離我住的府邸相距並不遠,不過隔著一條胡同而已。」

翠袖的眸子馬上又閃閃發亮起來。「真的?」

「真的。」滿兒疼愛的摸摸她的粉頰。「你要是無聊,隨時可以來找我,我也會常常去看你。」

「好!」翠袖又歡喜的笑開來了。

「對了,」滿兒撚起一塊糕餅,不經意似的問:「翠袖,小日兒沒跟你說一聲就出門,一出門又這麼久不回來,你會在意嗎?」

「為什麼要在意?」翠袖奇怪的反問。「爹不也常常這樣,所以娘一再教導我們,男人有男人的工作,女人家必須習慣這種事,就算男人不在,我們也必須跟平常一樣生活,妥善照顧好家裏,讓男人能夠毫無後顧之憂的工作,這些我都了解啊,為什麼要在意?」

「但他什麼也沒告訴你。」

「能告訴我的自然會告訴我,不能告訴我的,我就不應該問,娘說的,男人家的事,很多都是不適宜女人知道的。」

滿兒怔愣地看了她一會兒,而後欣慰地笑了,她轉向袁夫人。

「吟霜,你辛辛苦苦教出來的好女兒就這麼被小日兒搶走了,我還真有點過意不去呢!」

「但她單純、憨直又遲鈍,這總改不了,你可得多擔待。」袁夫人歉然道。

「這你就錯了,我喜歡的就是她那一點,相信小日兒也是,放心好了,她一定會受寵的!不過……」滿兒握住袁夫人的手,滿含歉意。「你知道,旗民不得通婚,小日兒是宗室,更不能違反這點,所以……」

她瞟一下翠袖。「我家老爺子已和虎爾哈氏的興古大人談妥,讓翠袖掛在他名下作義女,未來載上皇室玉碟的將是虎爾哈氏女,你們不會在意吧?」

袁夫人不在意的搖搖頭。「這個不重要,隻要翠兒能夠得到幸福就夠了。」

滿兒欣喜的猛拍胸脯,「放心,包在我身上,翠袖要是受到一點委屈,我把頭給你!」說到這,她有意無意朝跳舞的少女們瞄去。「聽那小子提過,你們希望讓那位趙青楓入贅到袁家,是嗎?」

袁夫人瞥向翠袖。「其實那是孩子們自己的意思,我和她爹從來沒這麼想過。何況趙總兵也說了,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否則他絕不會同意!」

「他真這麼說?哼,隻不過是個總兵罷了,要什麼牛氣!」滿兒嗤之以鼻的撇了撇嘴。「放心,包在小日兒身上,就算小日兒不行,還有我家老爺子在呢,我就不信他敢拒絕我家老爺子!」

「但他若真拒絕了呢?」

「那更好辦!」

「咦?」

「他若是真敢拒絕我家老爺子,保證我家老爺子會……」

「如何?」

「殺了他!」

「耶?」

「這麼一來,就再也不會有人拒絕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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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把節的熱鬧是從第一天晚上開始,但真正的高潮卻是在第二天。

這日一大清早,各村寨所有的男女老少全體出動,大家一起背上早先準備好的飯團蕎麵、肉食及水果等,身著盛裝趕著各自要參賽的馬牛羊等到山頭大單壩,參加鬥牛、鬥豐、鬥雞、賽馬、摔跤等比賽,放眼望去隻見滿山滿穀的人,比千軍萬馬的戰爭場麵更壯觀。

想在這種場合找人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因此……

「青楓,舞袖交給你了,千萬要顧好她呀!」

趙青楓一手拎著食物袋子,一手握緊袁舞袖的柔荑。三炅夫人,請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她!」

袁夫人點點頭,把第二支食物袋子交給何倫泰。

「紅袖,你跟著大姊,千萬不要自己一個人跑開,記住了?」

「其實我自己一個人也可以嘛!」袁紅袖低低嘟囔。

「紅袖!」

「好好好,我不會自己一個人跑開,可以了吧?」

袁夫人無奈的搖搖頭,再把第三支袋子交給滿兒,第四支袋子交給王承先,第五支袋子交給黃希堯,而後牽起袁蝶袖的手。

「大家要盡量走在一起,但萬一走散了,彼此一定要有個伴,千萬別給人踩扁了!」話說完,她嚴肅地環視所有人一圈,然後轉身麵對千軍萬馬,以壯士一去兮不複返的悲壯神情深吸一口氣。

「走吧!」聲落,毅然領著大家一起鑽進人群中。

袁夫人顧慮的果然不是沒有道理,起先,大家還整整齊齊的一個跟著一個,但不到半刻鍾,隻聽紅袖尖叫著,「鬥雞!鬥雞開始了!」翠袖就被她拖走了,何倫泰如影隨形緊隨於後。

再過半刻鍾,換滿兒大叫,「鬥羊!我沒見過鬥羊!」玉含煙也被她拖走了;接下來是宋巧佳,她也在大叫,「我們去參加射箭比賽!」王承先被拖走了;最後是袁蝶袖,「他們在拔桓,我也要玩!」袁夫人被拖走了,黃希堯隨後緊跟。

趙青楓與袁舞袖不由愕然麵麵相對。

他們並沒有跟誰走散啊,為什麼隻剩下他們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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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姑爺,大小姐和大家一起去參加火把節盛會了。」

連夜馬不停蹄,金日隻費了一日夜的時間就趕回建昌來了,為隻為了抱抱心愛的老婆,誰知就在總兵府門口,他連一步都還沒踏進去,守衛便滿臉歉然的這麼跟他說,說得他一肚子鞭炮火花。

「他大爺的,我沒死活地趕回來,她居然給我跑去玩兒了!」

但見他一雙紅嫩嫩的粉頰,氣唬唬的鼓成兩粒水蜜桃,小嘴兒嘟起老高,就像啃了一半的甜餅被誰偷走的小奶娃兒,可愛極了,守衛險些

忍不住去買支糖葫蘆來安撫他。

「對……對不起,姑爺。」想笑又不敢笑,聲音在發抖。

「可惡!」金日咬牙切齒的低咒。「我該到哪裏找她們?」

「您隻要出了鎮,循著歡呼聲去就行了。」

不再多言,金日回身便走,按照守衛的指示出鎮,循著陣陣歡呼聲而去,果然很快就來到熱鬧非凡的比賽場地。可是……

「天爺,這怎麼找人?」

放眼根本不見人,隻見黑壓壓一整片,密密麻麻的滿布四處,金日看得傻眼,鐵保猛吞口水。

「大少爺,您不會真的想在這裏頭找人吧?」

「為……為什麼不?」

「……這好有一比。」

「哪一比?」「螞蟻窩裏找螞蟻。」「何解?」「白費力氣!」「……那我隻好換個法子。」「換什麼法子?」「讓螞蟻來找我。」

7

滿山遍野都是綠的夏意,舉目淨是人山人海,力的角逐不時激起陣陣轟然喝采,姑娘們簇擁著吼出勝利歡呼的男人,誰也沒有料到,在這樣的場麵裏,天涯海角分散開來的幾組人馬,竟然奇跡似的又能聚在一起,因為大家不約而同全跑到摔跤場來了,女人想看,男人想摻一腳,興致勃勃的全湊到一堆了。

「他也要參加?」袁紅袖滿眼懷疑的上下打量王承先。

「喂喂喂,請不要往門縫裏看人好不好?人不可貌相沒聽過嗎?」宋巧佳兩手擦腰,氣憤地抗議。「別看他軟趴趴的,其實他才厲害呢,不然剛剛的射箭比賽,他怎能拿到優勝?」

其他人相顧幾眼,聳聳肩,相信了。

說別的她們不一定信,但說到人不可貌相,她們想不信都不行,早有個「標準模範」活生生的擺給她們看了!

「喂,你們幹嘛都不吭聲了?」

「我們都信了,還吭什麼聲?」

「信了?」宋巧佳狐疑的來回看她們。「這麼快?」

「等我姊夫回來,你就會明白為什麼我們這麼快就信了,他呀……」

袁紅袖才剛說到這裏,圍觀人群裏便傳出袁蝶袖的尖叫,硬生生卡斷她的話。

「姊夫?」

眾人一聽,異口同聲咦了一下,旋即不約而同鑽進圍觀人群裏,片刻後,大家擠到最前方,果然瞧見金日正在場中和另一位摔跤手比賽。

「姊夫!姊夫!」

袁紅袖與袁蝶袖興奮得齊聲尖叫,活像兩隻蚱蜢似的在場邊狂跳,兩手亂揮亂舞,就伯場內的人注意不到。

金日聞聲回首,雙眸喜色湧現——螞蟻果然來找他了,就在這一瞬間,砰一下,他被人摔倒了,灰頭上臉的爬起來,小奶娃臉上卻仍是一片喜滋滋,一邊拍拍身上的灰塵,一邊跑向她們,二話不說,先抱住翠袖狠狠啵一下再說。

「老婆,我好想你!」五指張開覆住她的小腹。「還有小寶貝!」

翠袖羞赧的滿臉通紅,袁紅袖與袁蝶袖在一旁大叫。

「姊夫,好丟臉喔,你被摔倒了啦!」

金日笑吟吟的下在意。「算準了你們會來看摔跤,我才參加比賽,贏不贏不要緊,找著了你們才緊要,丟份兒也罷!」

「找我們?」袁紅袖擠眉弄眼。「是找大姊吧?」

金日哈哈一笑。「可給你說著了!」

「既然你回來了,那麼……」袁夫人看看天色。「都晌午了,咱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吃點東西吧!」話落,領頭又鑽出去。

「好,不過且等等,鐵保他……」

「大少爺!」說人人到,說鬼鬼到,才剛鑽出人群外,鐵保就出現了,表情十分古怪。「大少爺,猜猜,鐵保瞅見誰了?」

金日不在乎的笑。一瞅見鬼了?」

對大少爺而言,那人可不正是鬼!

鐵保想笑,忍住。「是爺,鐵保瞅見爺了!」

金日笑容僵住。「阿瑪?」他大爺的,真是見鬼了!

「耶?」滿兒更是驚呼。「你們父子倆說好的是不?居然同一天同一刻到!」

「誰跟他說好!」金日氣嘟嘟的嘀咕。「阿瑪在哪兒?」

「那頭。」鐵保指指摔跤場對麵。

「那我們往這頭!」轉身要往另一邊走。

「夫君!」翠袖失笑,硬拉住金日。「怎麼可以這樣嘛!」

「為啥不可以?」像個任性的孩於似的,金日噘嘴要脾氣。「阿瑪最喜歡欺負人家了!」

「人家?」袁紅袖爆笑。「姊夫,你幾歲啊?」

不理她,金日管自抱住翠袖不放。「那你要保護我喲,老婆!」

「才不要!」翠袖咯咯笑。「我也會怕阿瑪,你找額娘嘛!」

「額娘才不管我的死活呢!」金日嘟嘟囔囔,百般哀怨地吸吸鼻子。「好吧、好吧,既然你們都不顧我,我隻好自個兒顧我自個兒,阿瑪真敢欺負我,我就跟他卯上了!」

言語方罷,翠袖驟然一聲驚喘,他還以為是被他說的話嚇到了,正想安慰安慰她,又見她的視線越過他肩頭,驚恐地望住他後方,他不禁忐忑不安地咽了口唾沫,猛然回身,正好對上那張幾乎跟他一模一樣的臉兒,陰森森、寒惻惻的,那雙冷酷的大眼兒仿佛要咬下他的腦袋似的瞪住他。

一溜煙,他躲到翠袖身後,還彎腰駝背地想把自己整個兒藏起來。

「嘿嘿,阿瑪,請別再瞪眼了,小心眼珠子掉出來,不掉也會著涼!」

滿兒轟然爆笑。「小日兒,你可真窩囊,竟然貓到老婆背後去了!」

「額娘,請別汙蔑我的人格,」聲音從翠袖背後冒出來。「我這不叫窩囊,叫識時務者為俊傑!」

「我想……」袁夫人極力咽回笑意。「我們還是回府去吧!」

於是,大家開始往回走,逐漸離開熱鬧的人群,宋巧佳走在最後麵,她悄悄拉住了袁紅袖。

「紅袖,他就是你姊夫?」

「對啊,姊夫很可愛吧?」袁紅袖說得很得意,她最崇拜姊夫了!

「可愛?」宋巧佳不可思議的望住金日頤長的背影。「他根本不比翠袖大嘛,而且……」不屑的哼了哼。「還是個無用的窩囊廢,難怪滿人還得靠漢人提拔,我說你大姊還真是可憐呢!」

袁紅袖聳聳肩,沒說話。

她喜歡那麼想就那麼想吧,免得她又拿大姊當仇人,姊夫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們自己人清楚就行了。

人不可貌相,姊夫可是個最佳典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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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一回招待親家老爺,袁夫人特別謹慎,晚膳格外豐盛,但她還是從頭揪心到尾,因為允祿那張臉隨時都是陰惻惻的,尤其那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就像兩粒冰珠子一樣,酷寒得嚇人,除了滿兒,沒有一個人不怕他。

不,還有個人,說他不怕允祿,在允祿麵前又老是一副畏畏縮縮的老鼠樣;說他伯允祿,偏又不時故意去招惹親爹——

「老爺子,你最愛吃熏雞腿對吧?來,我幫你……小日兒!」

「啥事兒,額娘?」

「那雞腿是你阿瑪要吃的,幹嘛先搶走?」

金日低眸看看手上的雞腿,聳聳肩,先咬一口再說,然後含著雞肉口齒不清地辯解。

「雞腿有兩隻。」

「另一隻我早吃掉了!」

「你是阿瑪的老婆,你吐出來給阿瑪吃呀!」

「你是兒子,該你孝敬給阿瑪吃!」

「才不要,阿瑪老要臉子給我瞧,為啥我要把雞腿讓給他?」

「誰擺臉色了?他那張臉本來就長那個樣兒嘛!」

餐桌旁突然冒出兩聲噗哧笑,也不知道是誰。

「誰說的,金祿就不是!」

話一說完,眼前一花,金日手裏的雞腿不見了,轉眼一看,原來長翅膀飛到允祿手上去了。

「可惡,阿瑪,你搶我的雞腿!」金日怒吼。「人家都咬一口了說!」

餐桌旁驀然一陣爆笑,允祿麵無表情,管自啃他的雞腿,滿兒笑得眼淚都掉出來了。

「老爺子,還是你厲害,一個字都不用吭,兒子就把雞腿『讓』給你了!」

「誰讓了!」金日啼笑皆非。「阿瑪,您幾歲了?竟然搶兒子的雞腿吃!」

滿兒哈哈笑。「這隻雞腿原就是我要拿給你阿瑪吃的嘛,所以啊,他非吃到不可啊!」

金日氣唬唬的看看滿兒,再看看允祿,匆地扭脖子趴上翠袖的肩頭,嗚咽。

「嗚嗚嗚,翠袖,你看阿瑪、額娘欺負我!」

「我……」翠袖也笑得快說不出話來了。「我剝蝦子給……給你吃。」

金日可憐兮兮的抬起半張臉兒。「我要十隻。」

「好,給你剝十隻。」翠袖一邊笑,一邊剝蝦子。

「我要大隻點的。」金日抽噎著拿她剝好的蝦子來吃,大眼兒滿含委屈,水汪汪的。「謝謝。」

四周又是一陣狂笑。

「滿兒,日兒真是可愛呢!」袁夫人笑道。「原先我還擔心他們小夫妻倆年歲太近容易吵架,如今看來,是我多慮了。」

滿兒怔了怔。「年歲太近?」

「是啊,翠袖才十七歲,日兒看來也不過十七、八歲,這年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脾氣總是把不定,一個火上來,說不準就吵起來了。不過看日兒這模樣,應該是不會吧?」

「十七、八?」

十分驚訝的語氣,滿兒咕噥著朝金日瞥去,後者揚起尷尬的笑,直往後瑟縮。

「十七、八歲,嗯?」

滿兒又重複了一次,這回已轉換成威嚇的意味,金日還想再縮,可惜動作稍微慢了一點點,一個不小心,耳垂子被拎走了。

「啊啊啊,痛啊,額娘,饒命啊!」

「過來、過來!」滿兒皮笑肉不笑,揪著他的耳垂子硬扯向前。「小日兒。」

「額娘,」金日拉開諂媚討好的嘿嘿笑。「有事?」

「說!」滿兒才不吃他那一套。「老實告訴你嶽母,你幾歲了?」

金日歎氣。「一定要說嗎?」

「說!」

「一定一定要說?」

滿兒使勁一扯他的耳垂子。「說不說!」

「好嘛、好嘛,說就說嘛!」苦著小奶娃的臉兒,金日可憐兮兮的對袁夫人露出哀怨的笑。「嶽母大人,小婿已經,咳咳,二十有八歲了。」

一片寂靜,驀而……

「什麼?」滿廳駭異的大叫,異口同聲,碗盤一陣顫動,險些全體陣亡。

金日一臉快哭的表情。「我已經二十八歲了。」

「二一十八?」

更驚詫的同聲大叫,翠袖的叫聲最大,還多了一句。

「那我不就應該叫你……」

不等她說完,金日動作奇快無比的一把捂住她的嘴。「不準叫我叔叔!」

翠袖更驚奇,用力拉開他的手,「你怎麼知道我要叫你……唔!」嘴又被捂住了。

「下·準·叫·我·叔·叔!」金日咬牙切齒地命令。「不管嶽母大人是否說過大你十歲以上的男人你都得叫他叔叔,我已是你的夫君,你是我的老婆,肚子裏還有我的孩子,你敢叫我叔叔試試看,我會親手把你的嘴巴縫起來!」

他大爺的,就知道她會想叫他叔叔!

餐桌旁又是一陣靜默,旋即爆起連聲狂笑,除了金日、翠袖和允祿,餐桌旁沒有一個不笑到翻的。

難怪他要隱瞞自己的年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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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從金日被逼吐露出自己的真實年齡那一刻起,翠袖就一直拿非常奇異的眼光偷覷他,好像她這輩子頭一次見到他這種「怪物」似的,直至夜深進房就寢,她還是在偷窺他,窺得他一肚子霹靂火瀕臨爆發邊緣。

她要是敢叫他叔叔,他真的會把她的嘴巴縫起來!

「夫君……」她一邊服侍他褪下外衣,一邊遲疑地開口,兩眼還在偷覷他。

「……」他全神戒備,兩眼到處搜索,針線在哪裏?

「你真的二十八歲了?」

「……對,不準叫我叔叔!」

為金日更衣完畢後,翠袖再蹲下去替他脫靴,兩眼瞅向上,繼續窺視他。

「夫君,你真的隻比我爹小九歲?」

「對,絕對不準叫我叔叔!」

脫好靴子後,金日縮腿上床,翠袖再自己褪下外衫和繡花鞋,眼角還是在偷窺他。

「夫君,你真的大我十一歲?」

「對,絕對絕對不準叫我叔叔!」

翠袖也上床了,金日習慣性的將她攬入懷中,她仰起臉兒。

「夫君,你……」

夠了!

「不準再問了!」金日不耐煩的低斥。「也絕對絕對絕對不準叫我叔叔!」

「好嘛、好嘛,你不要生氣,我不問就是了嘛!」翠袖委屈的垂下臉兒。

見狀,金日的心立刻軟成一團麵餬,他輕歎,緊一緊環住她的手臂。「我沒有挫火兒,隻是不想你再問,無論我幾歲,你都不準叫我叔叔!」

「就算我想叫,你也不像嘛!」

「那你幹嘛問個不休?」

「人家隻是奇怪嘛,」水靈靈的眸子又拾起來了,困惑地瞅著他。「如果夫君你真的二十八歲了,那阿瑪、額娘看上去也隻有三十歲上下,難不成阿瑪額娘三、四歲就生下你了?」

她在開什麼玩笑,三、四歲就生孩子?

那才是怪胎!

金日啼笑皆非。「你別給我瞎胡扯,阿瑪、額娘隻是看上去年輕,他們可不隻三十歲。」

「那他們幾歲?」

金日湊在她耳際說了兩個數字。

翠袖聽得兩眼圓睜,震驚的大叫,「騙人!」

金日搖搖頭。「不涮你。」

依然不敢相信,翠袖兩隻眸子仍瞪著老大。「可是……可是……怎麼可能?」

「怎不可能?」金日笑著在她唇上啄了一下。「瞧瞧我不就明白了,這張臉盤兒天生就年輕,總是年少個十來歲,阿瑪又食用過兩支可以延年益壽常保青春的紫玉人參,不但又年輕了好幾歲,老得也慢了,人家一年老一歲,他得兩、三年才會老一歲,所以說,他瞅上去隻有三十歲並不奇怪。」

「原來如此……」翠袖恍然道。「那額娘呢?」

「額娘啊……」掛在唇畔的笑容消失了,金日沈默片刻。「說到額娘,可就得提到十年前那件事……」

「十年前?」

「額娘……」頓了一頓。「曾毀過容,連眼都瞎了……」

翠袖猛抽氣,「毀容?瞎眼?」驚駭得大叫。

金日慢吞吞的點了點頭。

「記得我妹妹梅兒成親那年,阿瑪承諾額娘要帶她下江南去好好玩一趟,不過隔了一年後,阿瑪才有時間履行諾言。他原計畫搭船直航至江南,可是……」

以下消音。

咳咳,那是另一個故事,以後有空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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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蒙蒙亮,自總兵府內俏無聲息地縱出兩條人影,如雲鷹大鵬般飛向鎮外的林於裏,在翠綠的密林深處,早已有一人負手挺立其間,兩條人影先後落於那人身後。

「阿瑪。」

「如何?」

「要我說,這場仗之所以打到現在還打下出個結果來,怪隻怪皇上決策有誤,用人不當。」

話說得既大膽又大聲,反正皇上又聽不見,不趁這機會罵罵多可惜。

「訥親身為文官,既沒有帶兵經曆,也缺乏指揮作戰的經驗,更不了解金川的地理軍情,又是勳戚後裔,怕苦又怕死,這種人怎能打勝仗?再說到張廣泗,根本就是個傲慢自大的糊塗蟲,打敗仗不知自省,隻知奏請增兵進剿,難怪老打輸!」

嗤之以鼻的冷哼。

「倘若一開始就起用嶽鍾琪,這場仗說不準早就結束了,可是……」

「夠了,沒問你這些,少多話!」

金日聳聳肩,明明是阿瑪沒問清楚的嘛!

「皇上要查的消息呢?」

「已傳遞回京。」

那人緩緩轉過身來,冷峻的五官,陰鵝的大眼睛,森寒得駭人。

「那麼,去告訴玉含煙,玉弘明已逃出天地會總壇,叫她滾回去……」

「這種事讓額娘去告訴她不就行了。」

「再警告她,倘若玉弘明膽敢再來招惹莊親王府的人,致使你額娘憂慮煩心,我會親手將他砍成兩半!」

「呃,再想一想,還是我去說好了。」

「叫玉含煙馬上離開,不要再讓我瞧見!」

「是,阿瑪。」

那人冷哼,旋即飛身離去。

「原來玉弘明逃出來了,這下子可事兒了!」金日沈吟片刻。「鐵保!」

「鐵保在。」

「這裏有多少人?」

「原隻有兩人,現在起碼有八個。」

「好,去給我傳個話……」

片刻後,兩條人影同時飛離林子,鐵保往另一方向,金日回到總兵府,輕身來到玉含煙房門外,敲敲門……

再過半晌,另一條纖細人影飄然離開總兵府。

「好,她走了。額娘那邊,阿瑪會負責吧?」

金日嘀咕著回到自己房裏,見翠袖還在睡,便悄悄脫衣褪靴再回到床上去,五指喜滋滋的覆上老婆的小腹,想象她肚子大起來時會是什麼模樣。

就在這當兒,耳際突然傳來翠袖睡夢中的呢喃。

「唔,叔叔,你回來了……」

金日渾身一僵,凍結了好半晌,驀地怒氣衝衝的跳下床,光著腳丫子到處翻到處找。

該死的針線到底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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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嘛、對不起嘛,人家是在作夢,不是故意的嘛!」

自翠竹軒出來,翠袖哭喪著臉緊跟在板著一張臭奶娃盤兒的金日後頭,一路往後廳走,誰都看得出來金日是真格挫火兒了,偏還是有人不怕死的上前來多添幾根柴火。

「姊夫,你真的二十八歲了?」

「滾!」

「咦?」袁紅袖愣住。

「金公子,你真的二十八歲了?」

「滾!」

「呃?」黃希堯也傻住。

今天的早餐是爆竹配炸藥嗎?

幾個人先後進入後廳,早膳早巳備妥,就等人到齊便可開動,已在座位上的滿兒和袁夫人見金日竟然戴著包公麵具來吃早膳,下禁訝異萬分。

「小日兒,你怎麼了?」

金日默下吭聲,悶頭坐上他的座位,翠袖小心翼翼在一旁落坐,再悲慘的抽噎一下。

「對下起嘛,夫君,人家真的是在作夢才會不小心……唔!」又被捂住嘴了。

「不·準·叫·我·叔·叔!」金日咬著牙根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

眾人一聽,頓時爆笑如雷。

「翠兒,昨晚我不是一再交代過了,」袁夫人正著臉色責備女兒,眼裏卻笑意盎然。「你怎麼還……」

「可是人家真的不是故意的嘛!」翠袖淒淒慘慘的猛吸鼻子。「人家是在作夢嘛,夢裏的夫君不太一樣,看上去好成熟、好深沈,跟阿瑪好像喔,而且……而且還長胡子!」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金日也忍不住抽了一下嘴角。

「我是男人,自然會長胡子,你又不是沒瞅見過我冒胡子碴兒!」

「可是夢裏的你留了一大把胡子,跟關公一樣啊!」翠袖理直氣壯的說。

「一大把胡子?」金日神情古怪的摸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再看看允祿。「難以想象!」

他們這種臉盤兒,天生就不適宜加上胡子,要真搭上了,一定很滑稽。

「真的、真的!」翠袖卻猶在那邊強調,還比手勢。「這麼大一把喔!」

「是麼?」金日眉毛挑高了。「那你還是叫我爺爺吧!」

笑聲又爆起,幾乎掀開屋頂,連金日自己說完後也笑開了。

「以後不管你是清醒、白醒或是扯夢話,不許叫叔叔,要叫就叫爺爺!」

「才不要!」翠袖嬌瞋地推他一把。「平白多人家兩輩,才不給你占便宜!」

「那你又叫我叔叔。」

「以後絕不再叫了!」翠袖忿忿道。「要叫就叫你兒子!」

廳裏再次哄然大笑,金日又挑了一下眉。

「好個妮子,居然反過來咬我一口,嗯?」

翠袖得意洋洋的對他吐了一下舌頭,金日正想再說什麼,驀又噤聲,驚訝的望住廳口,其他人也跟著望過去,頓時間,所有笑聲都消失了。

廳口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是纖細高雅,清麗絕俗的汪映藍。

「我可以跟你們一道用早膳嗎?」

袁夫人怔了一怔,「當然可以!」她說,然後示意袁紅袖與袁蝶袖挪挪椅子讓個位置出來,心下暗暗訝異不已。

自搬來總兵府後,汪家那四口人總是窩在西跨院裏,住在那裏、吃在那裏,所有生活都局限在那一小片空間中,既不願意出來和大家一起聯絡感情,也從來不和大夥兒一塊兒用膳,用最孤高的態度把他們四口子和袁家人隔開來。眼下,汪映藍卻突然跑來說要和他們一起用膳……她是哪裏想不開了?

至於汪映藍,她除了多看允祿兩眼之外,隻注意到廳內的男人之中,允祿似乎根本沒瞧見她,金日用極為冷淡的眼神注視她,黃希堯的表情是疑惑的,而王承先看她看直了眼,嘴角掛上兩條亮晶晶的口水絲。

默默地,她在袁紅袖與袁蝶袖之間落坐。

她的目的達到了。

8

金日的身子痊愈了,公事也辦好了,依允祿的預定計畫,原是再待幾天就要回京,偏偏滿兒就愛跟他唱反調。

「不要,我已答應吟霜,在舞袖和青楓的婚事沒談成之前,我不回去!」

允祿的臉黑了,「滿兒!」他怒吼。

「我不回去!」滿兒雙手擦腰,仰起臉來吼得更大聲。

「柳佳氏滿兒……」允祿的五官又開始扭曲。

「怎樣?」滿兒好像沒看見某人的頭頂上在冒煙。

「請暫停,暫停!」金日心驚肉跳的岔進去。

當阿瑪連名帶姓叫額娘時,後果通常都不太美妙,額娘多半會有好幾天沒有辦法坐下來——因為小屁屁會痛痛,基於安全起見,這邊最好稍微退讓一下。

「阿瑪,我已經把這件事兒交給嶽鍾琪,要他客串媒人去跟趙總兵提這件親事,趟總兵若是憋拗不肯答應,索性跟他說了我是哪座府裏的貝子,相信他也不敢不應承。我想應該就是這兩天的事兒了,咱們再多等兩天也無妨吧?」

允祿臉色鐵青,下顎繃緊,咬了半晌牙,猛然轉身走開。

金日下禁鬆了一大口氣。「額娘,你真是不要命了,阿瑪真格挫火兒了呢!」

滿兒吐吐舌頭,兩眼偷顱背對他們的允祿。「我知道,不過沒關係,待會兒我去安撫他一下就沒事了。」

金日翻翻白眼。「阿瑪真可憐!」

「滿兒,」袁夫人擔憂又歉然地低語。「其實你不需要……」

「不用擔心、不用擔心,」滿兒不在意的擺擺手,「我家老爺子最疼我了,別看他凶狠得想吃人,其實他才舍不得讓我受到半點委屈呢,不信你瞧!」她手指比在唇上暗示他們別出聲,然後擺出一個起跑的姿勢。

金日無聲失笑,袁夫人、翠袖四姊妹和趙青楓、黃希堯滿眼困惑,都不知道滿兒想做什麼,好奇的視線全集中在她身上。

冷不防地,滿兒突然大叫一聲,「老爺子,我來了!」

旋即起跑衝向前飛躍到允祿背上,雙臂鉤住他的頸子,兩腳圈住他腰際,像個小娃娃一樣扒在他背上撒嬌。

「老爺子,府後有株好高好高的梨樹,人家都摘不到耶,背我去摘好不好?」

有片刻時間,允祿沒有任何反應,但很快的,他兩臂往後穩穩地托住滿兒,半聲未吭,默默背著她朝府後行去。

滿兒回頭對大家得意的笑一下,再滿足地貼回允祿背上。

「老爺子,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

眾人看得傻眼,直到瞧不見他們的身影了,袁夫人才說得出話來。

「日兒,你阿瑪真的很疼你額娘呢!」

「那可不,在內城裏可有名了,不管是先皇或當今皇上,他們都愛拿這事取笑呢!」金日哈哈笑道。「無論阿瑪有多狠,總是拿額娘沒轍。」

「得犬如此,夫複何求,滿兒真是幸福。」

「嶽母大人請安心,小婿保證翠袖也……」

「翠袖!」

金日正想拍胸脯保證做他的老婆更幸福美滿,誰知半空猝然劈來一聲駭人的尖叫,聽得眾人一陣哆嗦。

光天化日之下,哪來的鬼叫?

「怎……怎麼了?」翠袖疑懼的望著狂奔到她麵前的宋巧佳。

「那女人究竟是怎樣?」末巧佳怒氣衝天的爆吼。

翠袖呆了呆。「誰?」

「住在西跨院的女人!」宋巧佳兩眼在噴火。「打從那晚開始,承先就天天跑去找她,我跟他吵,他居然說要跟我解除婚約去娶她!」

「不會吧?」翠袖失聲道。

袁夫人眉宇緊皺。「日兒,你……」

「我知道,嶽母大人,我會找機會跟王承先說話。」大眼睛瞥向黃希堯,咧咧小嘴兒。「咱們一道去。」

「我?」黃希堯頓時傻住。

關他什麼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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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一整日都見不著王承先與汪映藍的影子,金日與黃希堯隻好翌日一早上西跨院外去等著抓人。

「宋姑娘果然回鬆蕃鎮了。」黃希堯喃喃自語。

「怎地,你早知道她要回去?」金日順口問。

「也不能這麼說,是……」黃希堯猶豫一下。「今兒一太早,宋姑娘跑來左軒找王公子,他的房間就在我隔壁,我無法不聽到他們的爭執吵鬧,最後還聽見甩巴掌的聲音,然後宋姑娘捂著臉頰,大哭著跑出來……」

「是宋姑娘被打?」金日輕蔑的哼了哼。「男人打女人,真是卑劣!」

「那位王公子,我實在不喜歡。」

「同感。」金日懶洋洋的看了一下天色。「不過我們究竟是旁人,也不好插手他們之問的事。」

「那倒是。」黃希堯雙目匆凝。「啊,他們來了!」

王承先與汪映藍甫自西跨院出來,眼前便是金日與黃希堯橫成一排擋住他們,一人一個請他們個別談話。

黃希堯對上了王承先。

「王公子,袁夫人說了,汪家住這兒她有責任,請王公子謹守禮教,別讓她難做。」

「但我打算娶汪家小姐的。」王承先大聲抗辯。

「即便如此,在婚事談定之前,仍得慎行。」

王承先眼底閃過一絲陰詭。「倘若我不允呢?」

果如金日所料!

「那麼……」黃希堯聳聳肩。「恐怕金公子就不得不寫封信去問問王柔大人,他究竟是來打仗的,還是帶孫子來相親的?」

王承先不屑的低哼。「他敢!」

見他如此不在意,黃希堯先是一怔,隨即想到王承先與宋巧佳部不知道金日是位固倫貝子,難怪會做出這種輕視的反應。

「那麼倘若是袁總兵呢?」

「袁總兵怎樣?」

「隻要袁總兵到王柔大人麵前,稍微提兩句說王公子的任性而為使他家人頗為困擾,你想王大人會做何想呢?」

王承先窒住。

「打仗本就不該帶上無關的人同行,偏你正事不做,老是追在女人後麵跑,還為在戰區效命的人帶來困擾,」黃希堯慢條斯理地說。「即便是一品大臣的王顯緒大人,他也不敢縱容這種事吧?」

王承先啞口無言。

別人不知,他可清楚得很,其實他爹爹並不真有多耿介,但爹爹為人行事格外謹慎倒是真的,好不容易晉升為督察院左右督禦史,爹爹更是戰戰兢兢,絕不會自落把柄給人抓,若真要說開這件事,別想爹爹會偏袒他。

易言之,他最好乖乖的收斂一點,別太囂張自找麻煩,否則最後倒楣的隻有他。

好吧,這條路不行定,他不會換另一條路嗎?至於另一邊……

「汪姑娘,即便我不說,你也應該知道我找你做什麼,」金日慢吞吞地說,不想費力掩飾對汪映藍的厭惡。「既然寄人籬下,請別讓我嶽母大人為難,嗯?」

女人,他最憎厭的就是這種自認清高脫俗的大小姐。

「汪家也曾幫過翠袖妹妹。」汪映藍冷漠地反駁。

「但她不僅未曾為汪夫人帶去任何麻煩,更保護你四處尋人幫忙,這點,她可比你懂事多了。更何況……」金日的語氣更冷森。「她在汪家住了兩個多月,卻陪著你到處奔波三、四個月,算起來,她已經不欠你們汪家什麼了!」

汪映藍臉色微變,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大概也能猜到你想做什麼,不過……」金日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別再犯傻了,以王顯緒的謹慎持戒,甭想讓他為令尊在皇上麵前說話,他沒那資格,也沒那麼傻……」

汪映藍美眸輕垂,不語。

「你是個自私自傲的女人,但不蠢,不會想做『白工』吧?」眼帶嘲諷之色,金日淡漠地道。「總之,你們在這兒生活得倍兒舒適,可比陪著令尊過苦日子好,請別再癡心妄想,反倒破壞了這份既有的安樂,明白了?」

因為他那種冷淡中透著高傲的命令語氣,汪映藍神色又變了。

「你又以為你是誰,竟敢對我如此說話!」

「對什麼樣的人說什麼樣的話,請問我哪裏錯了?」金日譏訕地反問。「記得那位算命先生曾對你言道,汪姑娘你壓根兒沒有任何值得自傲之處,如今看來,你並不曾反省……」

「你也隻不過是個閑散宗室,又有何了不起?」汪映藍冰冷地還擊。

雙眉高揚,金日反而笑了,笑靨比幼兒更純真,「嘖嘖,可真被你抓到痛處了呢!」他誇張的說,倏又斂去笑容,目光嚴峻。「無論如何,你們一家子寄人籬下是事實,請自重,別讓人說你們汪家人不知廉恥!」

最後一句指責委實太重,生性冷傲的汪映藍怎能忍受。

「你放心,既然這裏不能夠尊重我們,我們也不想留在這裏忍受侮辱!」

「尊重?」金日又吃吃地笑了。「尊重汪大小姐你到處勾引男人的企圖嗎?」

汪映藍嬌靨猛變。「放肆,竟敢如此汙蔑我!」

金日無辜地眨了眨溜圓的大眼睛。「難道你不是在勾引王承先麼?」

汪映藍美眸怒睜,卻否認不了事實,緊咬下唇說不出話來,憤而轉身離去,那背脊卻仍是挺得如此高傲。

懶得再理會那種傲慢自大的女人,金日轉注黃希堯那邊,王承先早已離去。

「如何?」

黃希堯莞爾,「王公子相當畏懼他父親呢!」下巴指指汪映藍離去的方向。「你呢?」

「解決了。」

「那就沒事了。」

「錯。」

「呃?」

「還有一個大麻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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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夫人並不認為要求女兒去勾引男人是羞恥的行為,她是為了搭救丈夫而不計犧牲,多麼偉大的行為,哪裏錯了?

因此,當汪映藍向她提出要求,希望能盡快搬出袁家,免得被人家惡意編排說她們汪家人不知廉恥,汪夫人頓時火冒三丈的衝出西跨院,打算去找袁夫人當麵興師問罪。

被出身低微的女人批評指責她這位貴夫人,這才是最令人無法容忍的事。

這時,金日正在向額娘和嶽母大人報告他處理「問題」的過程與結果,滿兒直點頭,袁夫人頻頻皺眉,冷不防一隻火燒尾巴的老母豐狂奔入後廳裏來,跳過打招呼、寒喧和理論,直接進入結論——謾罵。

「你這個女人,竟敢……」

這一陣破口大罵可真像狂牛過境般驚天動地,雷鳴轟隆轟隆亂響,狂風又暴雨,金日認真考慮要不要去拿把油紙傘來抵禦口水攻擊,滿兒聽得哈哈大笑,袁夫人隻有打開嘴巴的時間,全然沒有出聲的機會,其他人也隻有呆若木雞的份。

哪裏來的市井潑婦?

好半天後,滿兒終於覺得重複過多的罵詞聽來實在無趣得很,這才懶懶散散的說了一句。

「小日兒,『請』汪夫人閉嘴聽我說話。」

「是,額娘。」

金日笑吟吟的遙遙一指,在其他人尚未意會到滿兒的話意之前,廳中便突然陷入一片奇異的寂靜,汪夫人又罵了好幾句才發現不對。她的聲音呢?

她驚恐的狂吼,但沒有人聽得見她在說什麼,滿兒笑咪咪的擺手請她坐下,她卻隻顧捂著喉嚨拚命想擠出聲音來,猛一眼看上去好像她想掐死自己。

「好吧,你不想坐就不用坐,不過話可不能不聽。」滿兒輕快地說,視線先在汪夫人後頭的汪映藍身上溜一圈,再回到汪夫人那張驚慌失措的臉上。「別擔心,等你聽我說完話,自然會把聲音還給你。」

汪夫人憤怒的指著滿兒狂「罵」,嘴巴開開闔闔,卻沒有半點聲音出來,十分滑稽。

滿兒不在意的微笑。「我要告訴你,無論你出身如何,眼下你也隻不過是個罪

臣之妻,你要是真明禮識大體,就該懂得謙遜自製,這兒不是你汪家,由不得你在這表現你的狂妄傲慢,倘若你再不知反省,不如請皇上下個旨意讓你們一家五口在黑龍江團聚過活,這你就該滿意了吧?」

汪夫人神情大變,說了一句話,滿兒聽不見,於是向金日使了個眼色,金日又遙遙點出一指。

一得回聲音,汪夫人衝口而出,「你憑什麼?」

滿兒笑笑,「啊啊,說得是,我憑什麼?想請皇上下旨可不是隨便說說就能辦到的事,不過呢……」兩眼朝身邊的人瞄去。「信不信由你,對我家老爺子而言,大事不敢說,但這種小事,他隻要跟皇上提一下便行,因為……」

目光又栘向金日。「他們父子倆都不是你所以為的閑散宗室喔!」

汪夫人麵頰扭曲了一下。「我不信!」

「我就這麼想。」滿兒歎氣搖搖頭。「好吧,就算他們父子倆真的隻是一對無權無勢的閑散宗室,除了虛名之外,也沒什麼好誇耀的,然而對你們這些罪臣妻女而言,這也就夠了……」

「其實我們真不愛那種拘泥的俗禮,無聊透了,大家平等相待不很好嗎?」她平靜地說。「但倘若你堅持要論究身分的話,那麼,宗室當麵,竟敢不下跪拜見,出言更不遜,藐視皇室之罪,你擔當得起嗎?」

汪夫人幡然色變,終於明白自己的處境了。「我……我……」我了半天我不出不文來,額上冷汗跟破底的水盆一樣嘩啦啦的淌。

「至於你……」深思的眼神又落到汪夫人身後的汪映藍那兒,滿兒與汪映藍四目相對片刻。「汪姑娘,聽說你認為這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男人配得上你,那麼我可否請教,你認為什麼樣的男人才配得上你呢?」

汪映藍有點意外的怔了一下,隨即困擾的皺起黛眉來,顯見她從未思索過這個問題,她沈默了好半晌。

「我不知道。」

滿兒笑了。「那麼,你隻是尚未碰上那個人而已。當你碰上那個人之後,你才會知道,不管那人是圓或扁,是白癡或天人,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悄然地,她橫過柔荑去纏住允祿的手。

「他揪住了你的心,死也不放,於是,你再也不在意他是什麼樣的人,更不在乎他是否配得上你,你心坎兒上無時不刻掛著他,你的生命也隻為他燃燒,就算為他死了也情願!」

她輕輕歎息,是激撼的,也是滿足的。

「無論男女,每個人終會碰上那麼一個人,汪姑娘,到時候你就會明白,沒有人是真正無情的,隻問你愛上了沒有,男女之間也沒有配不配得上的問題,隻問你愛得夠下夠深。所以……」

深深地,她注視著汪映藍。

「請記住,驕傲是最令人難以忍受的醜陋,倘若你無法修正這一點,那麼,當有一天你碰上那個人時,他也不會愛上你這種醜陋得令人難以忍受的女人,於是,你的一片癡心將得不到回報,你的生命將會成為一場痛苦的折磨,屆時,你後悔也來下及了!」

浪費了這麼多口水,她是誠心誠意以女人的身分去勸導另一個女人。

可惜汪映藍太自負、太自命清高,以至於根本不以為自己是高傲的,至少,她的傲並不過分,而是恰如其分。

恰如其分的傲是自信、是自愛、是自尊自重,她這麼認為。

「或許夫人是好意,但……」嬌靨上一片漠然,汪映藍冷淡地回絕滿兒的「多事」。「夫人可曾想過,我之所以認為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男人配得上我,是因為我根本就不期待男女之間的情愛嗎?」

一句話就夠了,滿兒頓時明白汪映藍根本聽不進任何人的話,這種女人,對她說再多都是白扯。

「那就算了,你好自為之吧!」語畢,她瞄向金日。

金日會意地微微頷首,旋即望住汪夫人,「汪夫人,倘若你們仍要住在這裏,請莫要再為他人帶來無謂的困擾。另外……」再轉向甫出現在廳口的王承先。「既然你來川境並無要事,那就帶宋姑娘回京去準備婚禮吧,甭在這兒招是攬非惹人嫌了!」

「但我不想要巧佳了,我要帶映藍回京!」王承先脫口道。

金日眯了一下眼。「宋姑娘是你的未婚妻,怎可說不要她就不要她!」

「我要解除婚約!」王承先毫不遲疑地把睡過的女人踢出門。

「是麼?」金日冷哼。「隨便你,那也是你自個兒的事,不過隻要汪姑娘母女住在袁府一天,就由不得你任性妄為的把汪姑娘帶走,真要有心,請人來提親吧,照規炬來,懂麼?」

王承先沈著臉沒吱聲,也不曉得他是沒聽懂,還是根本沒聽進金日的話。

不過當天過午後,汪家四口子就搬出了袁府,這麼一來,袁夫人就管不著她們的事了。

隔天,王承先帶著汪家四口子啟程回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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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著一碗熱騰騰的補藥,翠袖小心翼翼的推門進房,正好金日睡午覺醒來,一眼瞧見她手中的藥碗,馬上哭起稚嫩的臉兒,想蒙頭再躲回被子裏。

「天爺!」他呻吟。「你真把我當藥罐子了是不?」

「又不是三餐喝,一天才一碗而已嘛!」翠袖先把藥碗放桌上待涼,再到床邊去服侍金日更衣穿靴。「等你長回我們剛認識時那樣白白胖胖的,我就不再勉強你喝了,好不好?」

靈巧的手指忙著鎖上馬褂的拙兒,他順勢將她攬入懷中,一手撫在她微凸的小腹上。

「白白胖胖的?」小嘴兒覆下,在她耳傍遊栘。「你當我奶娃兒不成?」

「真的很像耶!」翠袖噗哧笑。「不過你隻有這張臉像,身材可不像。」

「身子像了還行,要真像了,這……」覆在她小腹上的手指輕輕撫挲著。「哪兒來的?」

粉頰泛紅了,「討厭!」拍開他的手,她退開一步,繼續為他鎖扣兒。

見她紅臉,金日不禁莞爾。「阿瑪、額娘呢?」

「過瀘山那頭村莊有人搶親,他們看熱鬧去了。」

「我猜三位小姨子也都跟去了吧?」

「娘都去了!」

「可惡,又不叫上我!」

「你睡得好熟嘛!」翠袖蹲下去為他穿靴。「我希望你能多睡、多休息。」

「還睡、還休息?」大眼兒俯下去看她,金日不可思議的咕噥。「胡大夫早說我已痊愈了不是?我自個兒也覺得倍兒精神,多上勁兒,別再拿我當病人嘛!」

「沒有啊!」翠袖否認。「我隻是希望你能再養壯一點嘛!」

「你要養得我肥得嚕兒的一身肉麼?」

翠袖皺皺鼻子,「你要真養得出一身肥肉才怪!」起身,過去把藥端給他,央求地瞅住他。「喝嗎?」

金日輕歎。「好好好,我喝,等我跟豬似的癡肥,你可別嫌我一簍油!」

翠袖笑開了,「不會、不會,最多我把你串來吃了!」她按他坐下慢慢喝。

呼氣吹開藥湯上的熱霧,金日哼了哼。

「肉都還沒長出來呢,你就要吃了我!」

翠袖不語,也在一旁坐下,兩手托腮看他喝藥,神情若有所思。

他啜口藥,瞄她一眼。「怎麼了?」

「我在想……」翠袖慢吞吞的呢喃。「巧佳不知會怎樣?」

「你擔心。」

「當然擔心啊!」翠袖垂下眸子盯住桌麵的水漬。一他們都……都……」

「睡過了。」金日替她說出口。

翠袖從睫毛下瞅著他。「如果王公子堅持要解除婚約怎麼辦?」

「這點你不用擔心,我看那位宋姑娘九成九會追上京裏去,為免事情鬧大難堪,王承先不能不娶她進門。」金日語氣相當肯定地說。「我擔心的是另一樣。」

「哪一樣?」

大眼兒瞥著她。「倘若我沒記錯,王承先早已有妻室,而宋姑娘似乎並不知道這點。」

翠袖怔了一下,眸子猛然瞪圓了。「他成過親了?」

金日頷首。「成過親了,還有一兒一女呢!」

翠袖呆了半天。

「也許……也許巧佳早知道了……」她吶吶道。

「希望如此,」金日的表情不怎麼有信心。「不然可有得鬧了。總之,宋姑娘終究隻能嫁他作妾。」

翠袖沈默了會兒。

「娘說,夫君你是宗室貝子爺,早晚也會娶側夫人,要我有心理準備……」

「阿瑪可沒有,阿瑪隻有額娘一人。」金日打斷她不清不楚的低喃。「至於我呢,瞧瞧額娘將阿瑪整成什麼樣兒,我可不想再多來一個幫襯整我!」

「人家才沒有整你呢!」翠袖嬌瞋抗議。

擱下藥碗,金日探臂將她納入懷裏。「甭再想那些沒的事了,我不會娶側夫人,嗯?」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在你娶側夫人之前,能不能先……」

真是死腦筋!

「沒什麼好先不先的,」金日不耐煩的再度打斷她的話。「總之,我發誓絕不會娶側夫人!」

這句斬釘截鐵的誓言,不久就受到嚴厲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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趟總兵終於應允讓趙青楓入贅到袁家了。

這是嶽鍾棋特地送來的消息,又說他是和袁總兵、趙總兵三人一起商談這件事,最後決定交由兩人的妻子處理細節。

不久,袁士弼果然寄來家書,囑咐妻子安排這件親事。

「我安排?」袁夫人無助低喃。「我可不懂如何辦入贅的親事啊!」

「我來幫你!」滿兒自告奮勇摻一卡。

「翠袖,你也別閑著,得開始整理你的行李了!」金日提醒小妻子。

「啊,對喔!」翠袖慌慌張張跑回房,一邊扯嗓門求救。「紅袖、蝶袖,快來幫我啊!」

「天爺!」金日心驚膽戰的追上去。「現在沒人跟你賽跑,你別跑啊!」

有滿兒和金日的幫忙,親事很快就定下來了,並說好在大小金川的仗打完之後就舉行婚禮,讓趙青楓入贅進袁家來。

而翠袖也在妹妹的協助之下,及時整理妥好幾大箱行李。

「老爺子,咱們可以回京了。」滿兒對允祿說。

「那麼,明兒就起……」

「請等一下!」

「等什麼?」

「翠袖要跟咱們回去,你總得讓她跟雙親道個別吧?」

允祿臉頰抽搐一下,忍耐。「弘普,去跟嶽鍾棋講一聲,讓袁士弼盡快趕回來一趟!」

金日在偷笑。「是,阿瑪。」

隔兩天,袁七弼回來了。

「嶽父大人,這條子上頭有小婿的本名,還有小婿和阿瑪在京裏的住址,您要寫信給翠袖,或者有空上京裏玩兒,就照這條子上住址來準沒錯。」

金日遞了張條子給袁七弼,後者才看一眼就差點掉出眼珠子。

「這……這……」袁士弼猛抬頭,震驚地瞪住金日。  「你……你阿瑪是……」

「是金祿,出了京,阿瑪就是金祿。」金日笑得純真又無邪。「還有,請先不要告訴翠袖,小婿想給她一個意外驚喜。」

袁士弼明白了,當即硬吞下驚駭,不再多語。

於是,七月底,翠袖依依不舍的拜別雙親,又跟三個妹妹抱頭大哭一頓,而後跟著金日啟程了。

「等等、等等,等等我呀!」

翠袖回頭望著策馬急追而來的人,驚訝得眼睛眨巴個不停。「巧佳?」

來騎勒韁停在翠袖的馬旁。「你要跟你的夫婿回京?」

翠袖忐忑地吞了一下口水。「是。」

宋巧佳瞥一下金日,再看回翠袖,眼神有些古怪。

「既然期待你爹能提拔他,我還以為你會常住娘家呢,沒想到再去找你,你娘卻告訴我你要跟他們回京……」頓一頓。「更沒想到他們是從京城來的,是呈請人民籍遷居外省不被允許,隻好再回去嗎?」

「呃……呃……」她該如何回答才好呢?

翠袖支支吾吾的不敢隨便亂說,她這種遲疑的態度,反倒使宋巧佳認為自己猜得沒錯。

「那也沒辦法,雖然事與願違,但既然都成親了,你也隻好跟他們回去羅!」

「……」她不說話比較好吧?

「好,那我跟你們一道進京。」宋巧佳的語氣是命令式的強迫口吻。

金日既然是滿人,必定住內城,這是朝廷的規定,旗人與漢人必須分開居住,在京城裏是旗人居內城,漢人居外城,除了大臣,誰也別想撈過界,所以翠袖可以堂而皇之的進內城,因為她是滿人的眷屬。

相反的,她隻不過是王承先的未婚妻,沒憑沒證的根本進不去,非得讓翠袖他們當行李挾帶進內城不可。

翠袖朝金日看去,後者點點頭,她才對宋巧佳綻開輕快的笑靨。「好啊。」

她們又等了一會兒,另一騎才趕到,是宋巧佳的婢女月桃,然後再一起上路。

這年閏七月,又因為翠袖懷著身孕,行進速度不好太快,當他們終於回到京裏時,已是下旬時分,入秋了……

9

比起江南的秋,北京的秋來得可早,也深濃得多,舉目是遠山金澄澄,腳底下落葉幾許,棗子鴿蛋般大,雄蟬的啼唱撩起秋的意味兒,一點點沁涼,半醉般的清靜,幾分蕭瑟,幾絲愁緒。

同翠袖一樣,宋巧佳也沒來過京城,一進外城,兩人就不住好奇的東張西望,頻頻發出驚奇的低呼。

不過一踏入內城,宋巧佳便逐漸失去聲音,心神不定、眼神忐忑,仿佛擔著什麼心似的,在翠袖問了她一句話之後,她的臉色即刻變樣,有點像悶透的棗兒幹,瑟瑟的,快發黴了。

「巧佳,要我們送你上王大人宅邸嗎?」

宋巧佳咬住下唇。「不用,我……我自己去吧!」

「那……」翠袖遲疑地偷覷著金日。「如果……如果……」

金日輕哂,上前來。「倘若宋姑娘要找翠袖,可以先到天橋萬明寺對麵那家飯莊找小七,他自然會帶你來見翠袖。」

於是,他們在缸瓦市分開,宋巧佳要轉左走半盛胡同,翠袖他們要繼續往前。

「夫君,額娘說他們住的跟我們很近呢!」

「是,隻隔了一條胡同,貝子府的大門正對阿瑪府邸的左便門。」

「真的好近!」翠袖驚歎。「那我們先上哪兒?」

「直接回貝子府,」金日不假思索地說。「我可不想回阿瑪那兒讓我那些碎嘴碎舌的弟妹們纏著我又掰又扯!」

他這話可不是隨便說說的,一回到莊親王府前,翠袖正在讚歎王府的恢弘廣博,金日就急急忙忙把她扯進貝子府內,再下令仆人一一鎖上大門、便門、後門,又喚來鐵保、何倫泰和貝子府的康總管。

「我可警告你們,隔壁那座府裏不管誰來都不準開門!」

三人相對一眼。

「可若是王爺和福晉要見呢?」

「不見!」

三人一聽,差點當場哭出眼淚來。

「貝子爺,您別為難奴才了吧!」

金日失笑。「好好好,就他們兩位可以,其他位阿哥或格格都不成!」

「是,貝子爺。」能保住老命最要緊,得罪人沒關係!

「好,人都齊了?」

「都齊了,貝子爺。」

金日滿意的點個頭,轉向翠袖。

「進府頭一天,來見見府裏所有的下人們吧!」

接下來,自成親後一心做個好妻子的翠袖,終於開始自覺到她不隻妻子一個身分,還有另一個她沒去想過,不,她根本已經忘記的身分——

貝子夫人。

這怎能怪她?成親一年來,她一直都隻是金日的妻子,最多再加上是阿瑪、額娘的媳婦兒,是鐵保、何倫泰的少夫人,除此之外,他們過得也是一般人家的平凡夫妻生活,誰會閑來無事就提醒自己還有另一個身分,也沒人來告訴她,貝子夫人該怎樣怎樣啊!

對她而言,貝子夫人隻不過是一個遙遠的名詞罷了。

直到現在,她才驚覺,這個名詞不但不遙遠,根本就扛在她背上,而且還不是普通的沉重。

首先,這座貝子府就比建昌總兵府大上兩倍不止,天知道到底有多深,更別提府裏的奴才、婢女、侍衛、嬤嬤幾十人,眼花撩亂一整片,還有一些連聽都沒聽清楚的規炬,最可怕的是……

「……以上,就是夫人的職責。」

以上?

什麼以上?

金日說了落落長一大串,結果她隻聽到最後一句,其他時間都處在愈來愈惶恐的失神狀態當中,擰在五指裏的手絹兒差點被她扯成破抹布。

見她半聲不吭,一臉茫然和惶惑,金日當即揮手摒退所有下人。

「別緊張,」他溫柔地牽起她的柔荑,將她帶向府後。「康總管是我親自去挑的,老實又能幹,府裏大小事兒全交給他就行了,不用你操心。至於其他……」

他往後瞄一下。

「香萍和香月是鐵保和何倫泰的妹妹,原是額娘那邊的人,額娘一得知我成親,立馬兒送她們來這邊,好讓她們伺候你。告訴你,她們可精伶了,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幫到你,盡管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可是……可是……」翠袖戰戰兢兢的咽著唾沫。  「要是我做錯了什麼……」

金日歎氣,放開她的柔荑,伸長手臂攬她過來。

「我說了不用擔心不是?有什麼該知道的、該學的,香萍和香月都會教你;要出門,額娘會陪你,她沒空也會讓我妹妹或弟妹陪你;有人來訪,隻要差個人到隔壁府裏吆暍一聲,立刻會有人來幫你應付;久而久之,你自己也就會了,凡事習慣就好,不是麼?」

翠袖非常專心的聽他說,之後又認真的想了好半晌,那份惶恐終於逐漸淡化。

「我知道了,我一定會好好學,可是……」翠袖仰起臉兒瞅著眸子,仍有幾分憂心。「你知道我是很遲鈍的,萬一在無意中惹出了什麼麻煩,怎麼辦?」

金日哈哈一笑。「交給我辦!」

「夫君!」翠袖不依的捶他一下。

「好好好,」他握住她的柔荑親一下,「我想有些事是該讓你知道了。」回身,麵對一直緊跟在他們身後的婢女。「來,先見見香萍和香月。」

那是兩個相當俏皮的少女,一高一矮,一瘦一豐滿,但嘴邊都掛著同樣甜爽的笑容,十分討喜。

「奴婢香萍、香月見過夫人。」

「你們,一個去泡壺茶、弄點糕餅來,可別挑那種甜不拉嘰的;另一個幫夫人把衣物箱子送進寢室裏頭去,其他拉拉雜雜的先給放到繡房去。」視線再往後。

「鐵保,去通知富良一聲,說我回來了。」

富良是鑲藍旗滿洲副都統,每回金日離京,總是把一切都丟給富良去頭痛,可憐他一個人幹兩人工,薪餉也沒多半文。

「是,貝子爺。」

那三人先後離去,隻餘下何倫泰仍舊跟在他們身後,當金日和翠袖進入暖閣之後,他便伺候在門外。如果現在有人瞧見他,一定萬分驚訝,因為——

他在笑。

小主子沒有趕他和鐵保回莊親王府,表示他們可以留在貝子府,留在小主子身邊了。

盼了十年,終於給他們盼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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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閣內,西窗下的炕楊上,金日與翠袖親親熱熱地依偎而坐,連腳都抬上去了,她靠在他肩窩上,他還是一樣,撫摸著她圓圓的肚子,好像他多摸幾下,孩子就會給他愈摸愈大似的。

「你要告訴我什麼事嗎?」

金日頷首,「首先,我要告訴你,出京我才用金日這個名字,至於我的本名是……」他頓了一下。「愛新覺羅·弘普。」

「愛新覺羅?」翠袖大叫,猛一下坐正,「我就知道!」她不但不意外,還興奮的大聲嚷嚷起來。「大家都在猜說貝子是宗室爵位,那你一定是姓愛新覺羅,果然沒錯!」

見她像個小孩子似的得意,還一副想討獎品的模樣,金日不禁羌爾而笑。

「至於阿瑪……呃,我想先問問你,對京城裏的宗室,你知道多少?」

「兩個!」翠袖想都沒想就舉起兩根手指頭比給他看。「爹跟我提過兩個,一再的提,所以我印象很深。」

「哦,哪兩個?」

「恂郡王允褆,當年軍功赫赫的撫遠大將軍,是我爹生平最敬佩的人之一!」

「的確,他是個名副其實的英雄豪傑。」金日讚同道。「嶽父大人是武將,自然會敬佩他。」

「另一位是莊親王允祿。」翠袖再說出另一個人。

「他?」金日意外地睜了睜眸子。「為什麼?他可沒什麼軍功啊!」至少阿瑪立的軍功應該都是沒人知道的。

「當然有!」翠袖狠狠地點了一下腦袋。

「有?」金日攢眉用力想。「什麼時候?」

「雍正十三年。」

「雍正十三年?」金日更是茫然。「有嗎?」難道他這個兒子真是如此不孝,連老爹立了什麼偉大的軍功他都不知道?

「那年貴州苗民叛亂,朝廷派兵征剿半年多毫無成果,反倒使叛亂更蔓延至內地,後來乾隆皇帝改派張廣泗將軍去統一指揮作戰,結果幾個月內就平定了這場亂事……」

「請等一下,現下你到底在說誰?」金日困惑地問。「莊親王?張廣泗?」

「哎呀,」翠袖白他一眼。「你聽人家說不去就知道了嘛!」

「好好好,」金日舉手投降。「你說!你說!」

「嗯,剛剛講到哪裏了?」翠袖自言自語。「啊,對了,當年我爹也參加了那場戰事,才有機會親眼目睹那場決定性的一戰,他說叛兵的巢穴牛皮大箐是個形勢極為險惡之處,之前朝廷派去的將軍都在那裏吃了敗仗,一說要進攻牛皮大箐,將士們各個都苦起臉來……」

她咧咧嘴。「我爹也是。」

金日失笑。

「將士若是畏懼,準打敗仗,我爹說的。」翠袖嚴肅地頷首強調。「於是張將軍隻好用最笨拙的方式,圍困,想要逼他們自行投降。可是那兒煙瘴冪冪,霧雨冥冥,半個月後,士兵們開始生病了……」

「這可慘了!」金日嘟囔。「那種環境,總是一個接一個病倒的。」

「那可不!」翠袖用力點了一下腦袋。「所以張將軍開始焦急了,可是又無計可施,正想不顧一切攻進去,就在這時,他出現了……」

「他?」張廣泗?還是她爹?

「莊親王嘛!」翠袖嬌瞠的橫他一眼,怪他不仔細聽她說。

主角終於上場了!

「啊,是是是,請繼續。」

「莊親王一個人,真的隻有他單獨一個人喔,他就這樣一個人攻進那座危崖如、削,峻嶺橫空的牛皮大箐裏去了!」

翠袖以讚歎的口氣呢喃。

「我爹說當時他還以為莊親王隻是進去探路,可是半天功夫後,莊親王出來和張將軍說幾句話後就走人了,然後張將軍才領著將士們攻進去,結果牛皮大箐內早已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了!」

「又大開殺戒了!」金日咕噥。

「一萬兵馬都束手無策的絕地,莊親王竟然單獨一個人攻下來了!」翠袖激動地揮舞著雙手。「那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我爹每每提到這件事就好感慨,當時莊親王若沒有出現,張將軍一定會命令將士們強行攻堅,屆時一定會死傷無數,特別是我爹,他是先鋒之一,要有死傷,八成他是排第一名……」

說到這裏,她突然打了個哆嗦,一臉餘悸猶存。

「每回爹提到這,我就忍不住害怕,也因此我特別記得莊親王,雖然我不愛聽打仗的事,就算不小心聽見了,也都很快就忘記了,可是一想到是他救了我爹,我就滿心感激……」

她輕輕歎息。「可惜我爹隻是遠遠瞧見他的身影,也沒機會看清楚他究竟是什麼模樣……」雙眸忽地二兄,興奮得閃閃發光,兩手忘形地住金日的衣襟。「對了、對了,既然我們住在內城裏,應該有機會見到莊親王對不對?對不對?」

金日再也禁不住放聲大笑。「你早就見過了不是?」

「我?」翠袖呆了呆。「哪有!」

「你有。」

「沒有!人家才沒見過呢!」

翠袖憤慨地矢口否認,金日下覺又笑了起來。

「愛新覺羅·允祿……」

「對對對,那是莊親王的名字,他……」

「就是阿瑪。」

愛新覺羅·允祿……就是阿瑪?

翠袖先是一臉茫然,隨後,兩眼徐徐睜大,愈來愈大,大到不能再大,溜溜的滾圓,然後,整個人凍結在那裏,幾乎連呼吸都靜止了。

金日笑咪咪的瞅著她,猜測遲鈍的她何時才能夠理解他的話,又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夠消化這個訊息,再費多少功夫去接受這個事實,然後考慮要用什麼反應來表現出她的震駭……

不知過了多久,他打了個嗬欠。

嘖,到底還要多久,他都快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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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金日才知道他是白擔心的。

他那些一個比一個鬼的弟妹們,弘融雖是弟弟,卻比金日穩重,梅兒和婉兒都嫁到蒙古去了,雙兒又自個兒偷溜到江南去玩,弘昶奉命千裏追緝逃妹,弘明才七歲,弘昱……呃,甭提了。

總之,暫時莊親王府那邊不會有人來鬧他。

於是,除了上朝之外,他專心待在貝子府裏協助翠袖適應新身分和新環境,而翠袖雖然單純又遲鈍,但在適應環境方麵倒是挺有一套,又有滿兒和香萍、香月的幫忙,很快就和府裏的人熟識起來,連莊親王府那邊的人也認識了大半。

「我好像什麼事都不用做嘛!」翠袖嘟囔。

「自然有你該做的事,」金日慢吞吞地說。「你得學著梳旗頭、穿旗服,踩寸子,還有宮裏的晉見禮儀……」

「有有有,這些我都有在學著,」仰起臉兒,翠袖忙道。「你上朝時,香萍和香月都在教我,額娘也會過來跟我說說進宮晉見皇上、太後和各位娘娘必須注意的事,談吐應對等等,我都記住了。」

兩人漫步在庭園裏,忽地一絲透著寒意的冷風吹來,金日馬上伸臂環住小妻子的肩頭。

「冷麼?」

「不會啊!」

「嗯……」腳步停在蓮池畔,金日思索片刻。「我想還是請阿瑪去跟皇上說一聲,待你生產過後再進宮晉見皇上和太後吧,反正已經遲一年了!」

「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跟額娘說一下就行了。」

「如果可以最好,」翠袖尷尬的咧咧嘴。「不然那個寸子真的不好踩耶!」

金日失笑。「那種事去請教額娘吧,她學踩寸子的經驗可豐富了!」

「額娘?」

「額娘也是漢人,她也是嫁了阿瑪之後才開始學踩寸子的。」

「真的?額娘也是漢人?好,我去請教額娘!」

九月重陽過後,金日又被允祿支使到新疆去出公差,滿兒幹脆把翠袖接到王府裏住。

「有些事我最好先跟你說一下比較好。」

「是,額娘,我聽著。」

王府偏殿的暖閣裏,滿兒與翠袖一起坐炕楊上喝茶吃醃果子,愜意得很。

「宗室一般都未滿二十就成親了,但弘普拖到二十六、七才娶老婆,一來是因為你阿瑪的關係,先皇曾陸續給過幾道旨,因此咱們府裏的格格、阿哥們都可以自己選擇婚嫁對象;二來是弘普自己一直挑不上中意的人……」

滿兒端起茶來輕啜一口,放下。

「所以並不是皇上沒考慮到他,也不是沒人願意嫁給他,事實上,正好相反,想嫁給他的人可多著了,皇上不知跟他提過多少次要替他指婚,他總不肯點頭,其他想替他做媒的人就更別提有多少了……」

「阿瑪也是啊!」翠袖脫口道。

滿兒僵了一下,「那可惡的混小於告訴你的?」咬著牙。「他們父子幾個全都是在作孽,尤其是你阿瑪,都幾歲的人了,居然還有十幾二十歲的格格、小姐們想給他做側福晉!」

「那也沒辦法呀,誰讓阿瑪看上去隻有三十來歲嘛!」翠袖再次衝口而出。

這丫頭真是不會看人臉色說話!

滿兒哭笑不得。「別提你阿瑪了,我要說的是,就算弘普娶了夫人,想給他做側夫人的依然多得是,你……」

「我知道、我知道,娘說過,那種事為人妻子不得幹涉……」

「暫停!」滿兒有點頭痛,但仍耐心的抬起手來請她別再說那種會讓人想踢她一腳的話。「既然你是嫁到我家來,有些事你娘說的不算,得我說了才算,懂嗎?至於是哪些事,我會一樣樣慢慢告訴你,但在目前來講,最重要的是這件事:不管是誰,包括太後在內,跟你提起給弘普娶側夫人的事,你都不能同意……」

「咦?」翠袖錯愕的傻著臉。「我不能?」

「廢話,當然不能,」滿兒重重地說。「不過你也不好拒絕,所以你必須把一    、切都推到弘普身上。」

「推到……夫君身上?」翠袖不知所措的低喃。

「對,把一切都推到他身上,如果……」

滿兒開始認真「教導」翠袖如何做一個狡猾又奸詐的妻子,每一個可能碰上的狀況都一一分析給她聽,告訴她如何應對,如何把對方的問題再扔回去給對方,可

憐的翠袖愈聽愈無助、愈聽愈惶恐。

為什麼額娘說的跟娘說的差這麼多呢?

娘說男人娶妾是天經地義的事,女人不可以反對;額娘卻說打死也下能讓自己的男人娶妾。

她,到底該聽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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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金川的仗還在打,沒完沒了,乾隆終於不耐煩了,又改派協辦大學士傅恒前往金川督師,結果,金日才剛自新疆回京不到三天,又被踢回四川。因為……

「保證這場仗可以結束了?」

金日目瞪口呆,乾隆笑吟吟的拍拍他的肩。

「沒錯,交給你了,堂弟。」

金日扭頭看看自己被拍的肩,再轉回去瞅著乾隆。「您在跟微臣逗悶子麼,皇上?微臣又不是神威大將軍,也沒打過仗,您把這爛攤子扔給

,是存心讓臣灰頭土臉麼?」阿瑪愛打仗殺人,他可不愛。

「你沒問題的。」乾隆依然笑咪咪的回到案後坐下,繼續批他的奏章。

「可是,皇上……」

「沒其他事了,你跪安吧!」

「……他大爺的!」

「你說什麼?」

「沒,微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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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子爺的寢室內,金日蹲在床前,一臉哭兮兮的捧著翠袖的大西瓜。

「可惡!可惡!明明知道十二月你就要生了,還讓我去大金川打仗!」

「打仗?」翠袖眨巴著眼兒。「你是說,像阿瑪那樣『打仗』嗎?」

「不然還能怎麼打?」金日咕噥。「我又不懂衝鋒陷陣。」

「那麼,當年阿瑪救了我爹一回,」翠袖呢喃。「這回,也請夫君你在我爹不辛陣亡之前結束這場戰爭,好嗎?」

金日仰起大眼兒凝住她,歎氣。「好吧!」

「謝謝!」翠袖喜悅得主動俯下紅唇去親了他一下。

「那我把鐵保和何倫泰留下來……」

「不要!」他還沒說完,她就大聲反對。「我在這裏又不會有什麼危險,而你是要去打仗,你才需要他們!」

「我不需要……」

「你需要!」翠袖難得如此堅持。「府裏很安全,又有其他侍衛,阿瑪、額娘都在隔壁王府裏,我不需要,你才需要!」

金日蹙起秀氣的眉。「可是……」

她掩住他的唇,眸中流露出無盡央求。「算我求你,不要讓人家擔心嘛!」

金日凝視她片刻,又歎氣。

「我帶他們去。」

於是,十一月初三日,金日跟著傅恒的大軍出發了,一心盼望能在孩子出世之前趕回來。萬萬沒想到僅僅十天後,他的孩子竟然……

10

雖然一直很擔心宋巧佳的狀況不知如何,但金日慎重警告過她,宋巧佳的事隻能靠她自己解決,別人硬插上一腳隻會讓情況更混亂,所以翠袖始終不敢去探聽宋巧佳的情形。

不過金日說得也對,隻要宋巧佳沒來找她,就表示宋巧佳的情形還不錯,所以不需要來找她幫忙,於是,時日過去愈久,她也就愈放心了。

然而,就在北風開始呼嘯起冬的寒瑟時,宋巧佳還是來找她了。

「你是……貝子夫人?」末巧佳難以置信的盯住翠袖,無法相信這項事實。

她原是來找翠袖吐吐苦水、發發牢騷的,順便看看最低層的滿人兵丁生活得到底有多辛苦,而身為媳婦的翠袖過得又有多狼狽,好讓自己平衡一下滿懷委屈。

沒想到翠袖不隻不辛苦,還過得好不風光,這簡直是欺人太甚!

「我……我……」

「你的丈夫是莊親王的大阿哥?」

「呃……那……那是……」眼見宋巧佳的臉色愈來愈陰沈,翠袖苦著臉,快哭出來了。「對不起,我……我隻是下想讓你生氣,所……所以……」

依宋巧佳那張臉來看,那可不叫生氣,而是火山即將爆發的前奏。

但奇跡似的,她竟然沒有當場爆炸,「是嗎?」不但如此,盯著她一會兒後,嘴角競浮上一抹詭異的笑。「這不是很好嗎?」

很好?

哪裏好?

翠袖心頭有點發毛,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隻好保持緘默。而宋巧佳則親親熱熱的拉著她一起坐下,好像兩人之間並無任何不愉快。

「真是不錯啊,翠袖,競能成為堂堂莊親王的媳婦,難怪你能抽到上上簽;不像我,搞了半天,那個王承先竟然早有妻子了,我也隻好委屈作二房。既使如此,我還是比那個女人好……」

那個女人?

「藍姊姊?她怎樣了?」翠袖衝口而出問。

「她呀?」宋巧佳幸災樂禍的哈哈笑。「王大人一聽說她是罪臣的子女,不但堅拒讓兒子收她作妾,還不準她們借住在王家,當場把她們一家四口『請』走。王承先沒轍,隻好在外城租棟房子讓她們住下,還妄想說服那位高傲的小姐做個沒名沒分的女人……」

接下去宋巧佳又說了些什麼,翠袖根本沒聽進去,腦子裏隻盤旋著汪映藍的處境。

沒名沒分的女人?

藍姊姊絕不會答應的!

那她們一家四口往後該怎麼辦?就這樣讓王公子「養」在外城嗎?倘若一直嚐不到甜頭,王公子又能夠忍受多久?如果王公子再也無法忍受的話……

她們不就走投無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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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天壇,再過菜市口,拐進一條不起眼的胡同裏,放眼望去兩旁全是京城裏典型的四合院,方正的屋,小小的院子,倒也純樸幽靜。

宋巧佳停步在胡同裏頭一戶門前,噙著狡詐的笑,舉起拳頭來敲兩下。

未久,門開了,一見是她,「你?」汪映藍清麗的容顏上頓時掠過一抹驚訝。

「別多心,我是來告訴你們好門道的!」也不等人家請她,宋巧佳就硬擠進去,不給汪映藍機會把她關在門外。

「你來幹什麼?」汪夫人一見到她,更是尖嗓門怒叫。

「唉唉唉,你們真是沒耐性啊!」宋巧佳笑吟吟的揮揮手。「先聽我說,保證你們滿意!」

「你到底想要如何?」汪映藍已恢複冷靜,口氣更是淡漠。

「很簡單,我不想王承先再把心留在你身上!」

對女人而言,男人的專寵隻能是自己,不能是別的女人,如果是別的女人,就得不擇手段趕走。

「那可由不得你!」汪夫人得意的冷笑。

「你們這又是何苦?明明知道王大人不可能讓汪大小姐進門,更不可能到皇上麵前幫汪大人說情,就算王大人肯幫忙也不太夠分量,你們賴著臉皮纏在王承先身邊又有何用?」宋巧佳雙手擦腰,輕蔑地斜睨她們。「啊啊啊,難不成是不賴著他,你們就沒得生活了?」

汪夫人雙頰漾起兩抹難堪的紅。「不用你管!」

「我也不想管,隻希望你們離王承先愈遠愈好,所以呢……」宋巧佳踱著腳橫走兩步。「告訴你們一個好門道,保證你們的願望一定可以實現,無論是赦免汪大人的罪,甚至讓他官複原職都沒有問題。」

汪夫人聽得滿腹狐疑,但仍忍不住脫口問:「什麼好門道?」

宋巧佳又撩起笑紋,詭譎的,奸險的。

「你們……」

「怎樣?」

「應該知道莊親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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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靜靜的飄落,沒了葉子的樹木厚厚的覆上一層銀白,皚皚白雪籠罩的坊巷胡同顯得格外空曠寂寥,就在這淒冷的冬日裏,貝子府門前來了幾個人。

是汪家四口子。

以汪映藍的自尊自傲,根本拉不下臉來找翠袖,然而以汪夫人的厚臉皮,隻要能達到最終目的,再丟麵子的行為她都可以美其名為「偉大的犧牲」,所以,他們來了。

還刻意選在這種天寒地凍的日子裏出現,使翠袖無法拒絕收留他們。

「我們已經無處可去了,你不能不收留我們啊!」

很顯然的,汪夫人已經「忘了」曾經如何奚落翠袖,又是如何輕視翠袖那個「無權無勢的閑散宗室」的貝子夫婿,也忘了翠袖曾經下辭勞苦的陪著汪映藍四處奔波,更忘了袁家也曾收留過她們一年多。

她隻記得汪家曾經收留過翠袖兩個月,如果翠袖膽敢下收留她們,她準備當著貝子府大門街上大哭大鬧說貝子夫人是如何忘恩負義。

不過,翠袖是不可能拒絕他們的,她正在為他們擔心呢!

「你們盡管在這裏安心住下吧!」

「嗯嗯,很好、很好,你果然是個知恩思報的好孩子!」

好極了,輕易就給她們「混」進來了,隻可惜金日不在,沒辦法立刻讓汪映藍表現一下男人有多麼禁不起美色的蠱惑。

畢竟,莊親王陰森森的,看上去就不太好惹,天知道何時要變臉,因此她審慎考慮再三之後,決定退而求其次,找金日下手比較穩當,年輕人嘛,總是經不起美女刻意的誘惑。

另一方麵,她還得設法彌補當初在滿兒麵前態度不佳的過失,免得滿兒扯她們的後腿。

誰會知道滿兒竟是莊親王福晉!

「聽說隔壁就是莊親王府?」

「是,伯母。」

偏廳裏,爐火正旺,汪夫人大刺刺的端坐在主位上喝茶,儼如她才是貝子府的主人,翠袖反倒像個陪客似的側坐一旁,挺著即將臨盆的大肚子,不時變換坐姿,香萍和香月看得有氣,但夫人不說話,她們也不能說什麼。

「怎不見福晉來探望你,你下個月就要生了不是?」

「這……」翠袖張著嘴,不曉得該如何回答才奸。

她能說是因為汪夫人他們住在這裏,所以滿兒不想過來碰上她們嗎?滿兒還特別囑咐她,千萬別讓汪夫人他們過去王府那邊諂媚獻殷勤,她能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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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進東廂的耳房內,汪夫人神情不耐地走來走去,汪映藍冷淡的注視著她來來

回回,汪家小弟和小妹趴在窗前渴望能出去玩雪。

「可惡!真是可惡!」

汪夫人在火盆前頓住腳步。

「原以為翠袖會過去王府請安,或者那個女人會過來探望翠袖,誰知翠袖不過去,那個女人也不過來……」

她猛然轉身,表情陰驚。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怪我使手段!」

一個時辰後,翠袖擱下針線,喜滋滋的舉起剛做好的幼兒服前後看看。

「你覺得怎樣?」

「好精致呢,夫人。」香月把針線拿開一些,免得翠袖不小心刺到了。

翠袖聽得眉開眼笑。「那就麻煩你幫我拿去給額娘,額娘說要親手給孩子繡上吉祥花樣呢!」

香月拿了幼兒服出去,恰好與香萍錯身而過。

「夫人,可以用膳了。」

「麻煩你也去通知汪夫人一聲。」

「是,夫人。」

香萍一離去,翠袖便伸了個大懶腰,然後小心翼翼的起身,離開屋子踏上回廊,循著花園走向後廳。

自她進貝子府以來,這條路她走了不知多少回,從入秋走到入冬,向來不曾出過什麼問題,雖然近幾日都在下雪,廊道上濕滑了一點,但

隻要謹慎些,也沒什麼好擔心的。

誰知她才剛要拐進後廳廊前,身後突然傳來一陣猛烈的撞擊,使她不由自主地扯出一道尖厲的驚叫,並止不住地往前趴倒。

「啊~~」

這就是汪夫人的手段,以翠袖此刻的身子,隻要不小心跌一跤,那個女人肯定會匆匆忙忙跑來采視媳婦,而她見到的將是汪映藍多麼溫柔體貼的伺候在翠袖身邊,不管那個女人來幾次都一樣,於是,就算那個女人再討厭她,也會對汪映藍留下極佳的印象。

多麼完美的計畫啊!

汪夫人如此認為,唯一的失策是,她應該派小女兒出馬,女孩兒家的行為總是秀氣些,再粗魯也不會惹出什麼大麻煩,但她卻支使莽撞的小兒子出場,橫衝直撞的不闖禍才怪。

她隻不過要翠袖小小滑一跤,屁股著地就夠了,小兒子卻讓翠袖狠狠跌趴在地上,而且是用大肚子壓在下麵墊底。

當眾奴仆婢女聞聲趕來時,隻見汪家小弟弟驚慌失措的站在一旁,翠袖則昏厥在地上,旗袍上迅速滲出鮮紅的血……

「請太醫!快請太醫啊!」

待續

也許是因為出身卑微,與其他後妃比起來,皇太後格外慈祥親切,就像一般平常人家的老奶奶,脾氣又和善,是個標準的老好人,這也是金日十分害怕謁見皇太後的原因。

對於皇太後的要求,實在很難說不。

「……如果你不喜歡兩個都要,挑其中一個也行。」

「太後……」

「瓊古溫柔乖巧,瓊玉活潑俏皮……」

「太後……」

「瓊古會是個好妻子,瓊玉適合你的性子……」

「太後……」

「來,挑一個吧!」

金日頭痛得猛掐太陽穴。

「太後,瓊古格格是誰,瓊玉格格是誰,弘普根本不認識呀!」

「胡說!」太後失笑。「她們是跟你一起玩大的,怎會說你不認識她們?」

「跟我一起玩大的?」金日滿眼茫然。「誰啊?」

太後好笑的搖搖頭。「我這麼說你就應該記得了,大妞兒、玉妞兒,現在,知道了吧?」

「大妞兒、玉妞兒?」金日驚呼。「是她們?」

「對,就是她們,她們從小跟你一起玩大,早就決定要嫁給你了……」

「可是……」他從沒那麼想過呀!

「你也說過要娶她們的……」

「我……」沒錯,他是說過,玩扮家家酒的時候,弘融也說過要娶她們,事實上,弘昶堅持一定要娶她們。

「所以她們一直在等你……」

「但……」

「側夫人也可以……」

「太後……」

「來,快挑一個吧!」

「……」饒了他吧!

【全書完】

隻疼你一個人 代序

真是有Orz~~    狸狸

雖然小狸現在已經搬回台北,不過因為延畢的關係,每個星期的某一天,小狸還是得回學校上課,也導致小狸找工作上增加某些困難度,不過這是題外話了。

從這學期開始,我們學校開始出現一些奇怪的政策,以前都是1點上課,可是從下學期開始,下午的課都會提早20分上課,所以等於下午第一節由1點變成12點40分上課,不過幸好當時小狸有特別去留意學校的最新消息。

但是第一天上課時,天氣就非常的不穩定,偏偏小狸下午第一、二節上的是體育課……

為什麼會上體育課呢?

廢話,因為重修嘛!

為什麼會重修體育呢?

廢話,因為被當掉啦!

為什麼會被當掉體育呢?

閉嘴!~~

反正因為小狸第一、二節是跟著某科係的學弟妹上體育課,去上課時又剛好碰到雷陣雨,一路上風雨交加,到了學校後立刻風平浪靜,都不知道那陣雨在下心酸個什麼勁兒。

結果到了排球場上,小狸才發現老師因為下雨的關係,所以把上課的地方移到室內,但因為是臨時調動的緣故,小狸根本不知道他們換到哪裏,隻好從室外排籃球場找到室內籃球場,再找到體育館地下三樓的羽球場和桌球室,問了N個班級就是沒有小狸選修的那個班。

最後沒轍,隻好跑到體育室詢問,一問之下更妙啦~~居然好死不死讓小狸問到一個新來的三不知老師,最後小狸隻好轉向學務組求助,學務組又問到本校最有名的點名媽媽,結果連點名媽媽也不知道那個班級跑去哪上體育課了!

好啦!!現下是怎地?整個班級平空蒸發掉?

最後,非常疲憊又很無奈的小狸隻好又折回體育室,這次就比較幸運的碰到幾個比較知道情況的體育老師,問完後才知道,原來那個老師把學弟妹們帶到體育館樓下的舞蹈教室看影片!

真是夠了!

好不容易撐完體育課後,還有兩堂應用繪畫哩!

本來小狸心想,趕快把課上完,趕快回家睡覺,結果路過我們的係辦公室前,又很湊巧的給小狸瞄到我們布告欄上貼了一張好大的調課公告!

××日第03、04節的應用繪畫調至隔天的50、60節!

*

PS:隔天小狸下午去上課時,因為一心想著趕第五節上課,結果到了教室卻發現沒半個人,跑到係辦公室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50、60”並不是指第五、六節,而是五點和六點……(哭rz)

序曲

“不能告訴他。”滿兒。 

“是不能!”蘭馨──弘日融的老婆。 

“絕不能!”雙兒。 

“絕不行!”香萍。 

“絕不可以!”香月。 

“最好不要吧!”翠袖呐呐道。 

貝子府的寢樓寢室內,翠袖靠在床頭,滿兒端坐床沿,其他人圍在一旁,張張表情嚴肅又凝重,正在討論重大議題。 

“不然他一定會不顧一切立刻飆回來……”滿兒。 

“皇上必然會很生氣……”蘭馨。 

“八成會降罪……”雙兒。 

“降職削爵……”香萍。 

“打入天牢……”香月。 

“千萬不要告訴他呀!”翠袖心驚肉跳的猛吞口水。 

滿兒安撫的拍拍她的手。 

“放心,我們不會告訴他。” 

“就算他寫信回來問……” 

“也要當作沒注意到……” 

“多寫兩句夫人的事……” 

“貝子爺就會很開心了。” 

“對、對,就這麼辦!”翠袖卯起來點頭讚同。 

重大議題討論結束,結果大家都很滿意,於是各自散場,香月、香萍伺候主子躺下睡覺,滿兒與蘭馨、雙兒離開寢室,停在前廊,討論第二重大議題。 

“現在絕不能告訴他。”滿兒。 

“絕對不可以!”蘭馨。 

“絕對不行!”雙兒。 

“但是他回來後,一定要告訴他!”滿兒。 

“對,非告訴他不可!”蘭馨。 

“沒錯,非說不可!”雙兒。 

“即使翠袖覺得不需要計較這件事,堅持要讓她們繼續留在貝子府裏……” 

“她太善良了!” 

“太傻了!” 

“我可忍受不了!” 

“我也是!” 

“誰都受不了好不好?” 

“所以弘普回來後,非告訴他不可!” 

“然後大哥就會發飆,那女人可慘了……” 

“大哥隻有在發飆的時候跟阿瑪一個樣兒,超恐怖!” 

“這才是最正確的做法!” 

“我同意。” 

“我附議。” 

第二重大議題討論完畢,結果同樣令人滿意,於是三人轉入隔壁另一間臥室,房中三位嬤嬤一起起身見禮。 

“福晉、二少夫人、三格格吉祥。” 

“醒著麼?” 

“可精神著呢,福晉。” 

聞言,三人不約而同綻開歡喜的笑容…… 

1

乾隆十四年元旦剛過,大金川卡撒軍寨——

中軍大營連綿數裏,正當中的帥帳裏,傅恒等將帥正日夜密議進擊莎羅奔的戰策,金日卻躲在後麵的營帳裏間啃瓜子三不管。

他又不懂打仗。

“這啥玩意兒?”瞪著圓滾滾的大眼睛,金日瞅著擱在他鼻端前的碗,縷縷嗆鼻的藥味兒直衝入他鼻腔內,嗆得他險些窒息,“幹什麼的?”他不悅地問。

鐵保努力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明明每天他都會端這麼一碗補藥來給主子“享受”,主子卻總是要一再重複這兩句相同的問話,跟小孩子一樣,就是不肯爽爽快快的把藥喝了,大家皆大歡喜。

“夫人的吩咐,請貝子爺務必要喝完。”

“……他大爺的!”

劈手搶過碗去,金日不甘不願的一口喝光補藥,苦著臉把碗丟回給鐵保,正想嘮叨抱怨幾句,帳簾忽掀,何倫泰進來了。

“稟貝子爺,府裏來了信兒。”

“真的?快給我!”

一把奪過來隨著廷寄文晝送來的家信,金日迫不及待的拆開來仔細看,看著看著,小嘴兒不覺撩起欣喜的笑紋,看著看著,笑容又逐漸消失,眉宇間蹙起困惑的皺折。

“怎地,都沒有提到孩子的消息?”

“夫人還沒生吧!”鐵保說。

“怎會還沒生?”金日喃喃念著,視線拉回去再重頭看一遍,想說是不是哪裏漏看了。“十二月就該生了,這會兒都一月了!”

“那也沒什麼呀,五阿哥不也晚了快一個月才出世。”

一語中的,金日猛然舉眸,“可不是!”鬆了口氣,放心了。

不過……

這場該死的仗究竟還要多久才能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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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完月子後,好不容易得到滿兒的允許可以自由走動,翠袖第一個想到該去探望一下借居在貝子府的“客人”——汪夫人。

“夫人,她們過得好好兒的,沒那必要特意去探望她們吧?”香月喃喃抱怨。

“當然要,我娘說過,借住家裏的客人必須時時去問聲好,這是禮貌!”翠袖嚴肅地說。“更何況,我坐月子休養這近兩個月來,她們都沒有來探望過我,我相信她們必定是因為那件事而過意不去,我得去告訴她們我不在意。”

香萍、香月相顧一眼,目光詭譎,沒有吭聲,翠袖也不再說話,踩著滿地雪花跨過二門,困惑的左右看一下。

“奇怪,以前這裏並沒有護衛守門,為什麼現在有了?”

“夫人您不知道嗎?王公府邸大都分成內、外府,這二門以內是主子們起居的內府,外人是不得隨意進入的……”

香月說到這頓了一下,香萍馬上接下去。

“之前府裏的人都知道這規矩,所以不需要護衛守這二府門,不過現在有‘不懂規矩的外人’住在府理,隻好派人守著,免得她們又胡亂闖!”

“原來有這規矩呀!”翠袖恍然大悟。“我都不知道呢!”

“夫人您是主子,府裏哪裏都去得,自然不需要知道。”香萍又和香月交換一下眼神。“不過夫人之前都邀請汪夫人她們一家人到內府偏廳一道用膳,那是不合規矩的,可以的話,請夫人盡量避免。”

“咦?真的嗎?”翠袖嚇了一跳。“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這規炬!”

見翠袖真被嚇到了,香月與香萍猛然扭過臉去竊笑了一會兒,再轉回來。

“沒關係,夫人,以後不要再邀請汪夫人到內府就是了。”

“放心,我保證不會了!”

真是好哄!

往東廂院落的一路上,香月與香萍忍不住偷笑不已。然而,一來到東廂客院汪家四口子的住處,兩人同時收起笑意,露出格外謹慎的神色。

那個江夫人可不像夫人這麼好騙。

不過,哼哼,盡管放馬來吧,保護夫人是她們的責任,她們絕不會再讓夫人被人欺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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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八日,清軍已逼近莎羅奔的老巢勒烏圍——

緊繃著臉容,金日緩緩放下家書。

不對勁!

雖然信上一切都很美好,老婆做完月子了,女兒也很健康,胖得跟豬一樣,但他知道有什麼不對,那不對就在字裏行間,隻是他怎麼看都看不出來。

她們到底隱瞞了他什麼?

陰沉著表情,金日靜默片刻,忽地起身離開營帳,幾個大步來到帥帳前,猛然掀開帳簾進入,帳前守衛各個低頭裝作沒看見,沒人敢阻攔他。

做守衛招子就得放亮一點,長命百歲不敢說,多活幾年也好。

“你們究竟還在商討些什麼?”

帥帳內,圍坐一桌,正在研議戰策的將帥們不約而同嚇了一大跳。

“貝子爺,卑職等是……”

“少跟我扯白貨閑打牙兒,挑明了講!”金日不耐煩地命令道。

傅恒稍稍遲疑了一下。“這勒烏圍是莎羅奔的老巢,前麵皆山,山勢險峻,萬木叢籠,絕壁峭立,無路可上,又是大雪紛飛天寒地凍之時,想要強攻,不知得死多少人……”

金日不悅的挑起眉峰。“十多日前就聽你們說要強攻勒烏圍,攻了好幾日,也聽你們說攻下來了,怎地現下又來說要攻勒烏圍?是怎樣,剛攻下來又被搶回去了?你們隻會攻不會守麼?”

“貝子爺,您有所不知,”嶽鍾棋忙道。“這勒烏圍前頭有兩重門戶,第一重名博瓦山,第二重名那穆山,我軍狠搏幾日夜方才殺上博瓦山,占下第一重門戶,而那穆山地勢更險,藏兵據險扼守,羅布得密密層層,我軍前後分攻數次無效,白白犧牲無數將士性命,故而……”

“行了!”金日半合眼。“簡言之,你們攻不下來,又不想繼續犧牲兵士們的小命兒,隻好窩在這兒窮磨腦瓢子,是吧?”

傅恒、嶽鍾棋等人默然無言,縮頭裝烏龜。

哼了哼,金日霍然轉出營帳。“鐵保、何倫泰!”

鐵保與何倫泰齊齊躬身。“奴才在!”

身形倏旋,金日猛撲向山林而去。“跟我走!”

鐵保、何倫泰急追而上,傅恒等人魚貫自帥帳裏跟出來,各個眼盯著金日消失的方向,嚴肅中喜色暗藏,憋了又憋才把歡喜的心情硬憋在肚子裏。他們耐著性子悶頭“研議”了幾天,等的就是這一刻。

等金日不耐煩。

如此一來,不必再犧牲一兵一卒,毋需再浪費一箭一矢,最多再半天功夫,這場勞民傷財的戰爭就可以結束了,這就是他們“研議”的結果。

果然,一個多時辰後,鐵保單獨回來傳訊。

“貝子爺已擒獲莎羅奔與其妻兒,可以派人前去招降了!”

聞言,眾將士們不禁歡聲雷動、雀躍狂喜,唯有傅恒,他半聲未吭,靜靜合上眼,一臉安心的鬆懈表情。

為了金川戰事,三位極品大員被誅戮,總算他不會是第四個。

二月初五日,大金川土司莎羅奔帶領土舍、喇嘛及頭人等來到清軍大營正式設壇投降。受降結束後,傅恒立即向皇帝千裏報捷,日行六、七百裏,僅僅用了八天時間,告捷書就呈送到乾隆麵前。

終於可以班師回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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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妝玉琢般的小娃娃在小床上一個勁兒咿咿嗚嗚,已能發出哈咯咯的笑聲,稍微挑弄一下,她使蹬小腳嗬嗬笑開來,邊搖兩隻小手揮舞,逗人極了。

“好可愛、好可愛!”

滿兒忍不住抱起來又親又哄,霎時間,幾百隻手一起捉過來,包括一雙五歲小男孩的小手。

“抱抱,永蕃也要抱抱!”

“小子滾一邊兒去!”蘭馨一把推開兒子,也伸長手要抱。“我抱抱!”

“二嫂,要抱就自個兒生去,別來跟人家搶嘛!”雙兒也一把推開蘭馨,換她伸長手要抱。“額娘,也給人家抱抱嘛!”

“放心,我會加緊努力,可是……”弘曧的手伸最長。“先給我抱一下也無妨吧?”

“需要實習一下的人是我,先讓我抱把吧!”弘昶也拉長手臂伸過去。

“滾!男人排後邊兒!”蘭馨和雙兒一個右腳、一個左腳,合作無間,一起把兩個大男人踢開。

翠袖在一旁笑得合不攏嘴。

重男輕女是由來己久的傳統觀念,她原本還擔心生女兒會受到白眼,沒想到恰好相反,莊親王府向來陽盛陰衰,受歡迎的反倒是女孩子,大家沒事就跑到貝子府來抱娃娃,要是沒講好,大家一起來報到,就會像現在這樣大吵起來,眼看就要掀起一場慘絕人寰的大血戰……

“小格格該喂奶了。”

幸好,偉大的奶嬤嬤及時出現,滿兒依依難舍的親了又親,方才“狠心”的猛一下把孩子推向奶嬤嬤,活像割了一塊肉給人似的。

片刻後,眾人移駕到花廳喝茶閑嗑牙。

“時間差不多了呢,額娘,”蘭馨說。“該替孩子準備度百祿了。”

“太棒了,又可以熱鬧了!”雙兒興奮的歡呼。

“隻不知大哥趕得回來不?”弘曧咕噥。

“那可不一定,”弘昶專心啃瓜子,漫不經心地說。“大金川的仗都打了近兩年,再多兩年也不奇怪。”

“少烏鴉嘴!”滿兒恨恨的給他一拳。“有你大哥出馬,哪拖得了多久!”

“幹嘛打我?又不是我的錯!”弘昶哀怨的嘟嘟囔囔。“我真是不懂,皇上應該叫弘晝去的說,幹嘛又叫大哥去?”

“說得也是,額娘,阿瑪的武功不都教給弘晝了嗎?”對於這點,弘曧也感到相當不解。照理說,護駕的責任移交給弘晝之後就沒咱們的事了,但皇上卻把弘晝丟在一旁涼快,依然老是把‘那種事’扔給阿瑪處理,這到底是為何?”

滿兒徐徐環顧四周一張張好奇的臉,慢吞吞的端起茶盅來喝一口。

“這個問題啊,咱們可以關起門來講,可千萬別到外頭去嚷嚷喔!”

“別犯傻了,額娘,皇上的事,誰敢出去隨便亂掰扯呀!”

滿兒點點頭。“好,那我就告訴你們,但記得千萬別說出去。”

“知道了,額娘。”

“嗯。”茶盅擱回桌上,滿兒開始述說:“這是你們阿瑪說的,弘晝是皇上自個兒挑的人選,可惜他對學武不怎麼有興趣,資質不夠又不肯專心,你們阿瑪的武功至多他也隻能學得一半,這種情況你們阿瑪也勉強不了他……”

“這我懂,我懂!”滿兒才說一半,雙兒就忍不住打岔進來。“就像阿瑪教我們幾個武功,明明阿瑪也沒偏心,但我們每個的程度就是不同,除了大姊沒機會學,二姊沒興趣學,大哥領悟了九成五,就差那半成,大哥硬是沒辦法像阿瑪那樣不用劍,至於二哥……”

“不到八成。”弘曧苦笑。

弘昶吐吐舌頭。“我七成。”

雙兒抓抓頭發,嘿嘿笑。“我才六成,比弘晝稍微好一點而己。”

“隻有四弟,他領悟了十成十,”弘曧不好意思的說,輸給弟弟真是超沒麵子。“就他一個學全了阿瑪的武功,也可以像阿瑪那樣不用劍,僅是功力深淺有差罷了。”

“沒錯,武功不夠高,要辦皇上交代下來的差使就不容易,更何況……”滿兒遲疑一下,嗓門壓低了。“別看當今皇上表麵溫和,其實他是個徹底專製的皇帝,那種人不會把可能威脅到他的皇位的人留在身邊……”

“所以當年皇上才會利用阿瑪和大哥除去弘皙與支持弘皙的人。”弘曧低喃。“倘若二叔允礽沒有被廢,現在的皇上應該是弘皙。”

滿兒頷首。“另外,皇上尤其不能容忍有人冒犯到他的至尊皇權,而弘晝在他麵前一向隨便慣了,譬如當著皇上的麵毆打朝中重臣,到皇太後宮中請安時,竟不按禮儀的跪坐在皇帝的藤席上……”

“哇,這可真是逾矩了,難怪皇上要把弘晝閑在一邊,”弘昶咕咕噥噥。“不治他罪已算開恩了。”

“不過這也不能全怪弘晝,追根究柢得怪太後。”

“這又關太後什麼事了?”

“按清製,後妃生了孩子必須交給其他後妃撫養,換句話說,母親不能直接撫養親生兒子……”

“我知道、我知道,”雙兒又插嘴了。“目的是避免母子關係過於親密而聯合起來有所企圖,甚至謀求皇位。這是皇室最忌諱的事,為此而不惜割斷母子之間的血緣親情,用心也可謂良苦了。”

“嗯,就是如此。”滿兒再點頭。“而當年撫養弘晝的恰好就是太後,因此太後總是向著弘晝,處處偏袒他,自己的親兒子反倒不親了,寵得弘晝愈來愈放肆,有時皇上忍不過,想調弘晝到北方去苦兩天,太後就叫宮女幫她整理行李,說是要陪弘晝去,皇上隻好收回成命,但心裏的怨懟不言可喻,隻是無可奈何……”

她們愈說愈熱烈,唯有翠袖的目光隨著說話的人轉過來繞過去,聽了半天愈聽愈茫然,始終都在狀況之外。

“你們在說什麼,為什麼我都聽不太懂?”

滿兒失笑。“不懂最好,懂這些對你並沒有任何好處。”

“對對對,這些大嫂不必懂!大嫂隻要想著大哥就夠了。”說著,雙兒曖昧的擠眉弄眼,十分滑稽。“難道大嫂一點兒都不想念大哥嗎?”

“話說不想!”翠袖衝口而出,旋即被大家的調侃眼光看得麵紅耳赤的赧下臉去盯住自己的手。“我……我一直好擔心他過得好不好?衣服穿得夠不夠溫暖?三餐有沒有按時吃?鐵保有沒有天天煎補藥給他喝?還有……”

她愈說愈擔心、愈說愈憂慮,相反的,四周的人突然興奮起來,各個望著翠袖背後笑逐顏開,樂不可支。

“他是不是很辛苦?會不會過度勞累?舊疾有沒有複發?有沒有受傷?”翠袖呢喃著,兩隻手愈絞愈厲害,幾乎扭成麻花糖,看得出她是真的十分擔心。“雖然他信裏都寫說他很好,但是……”

她輕輕歎息。“好希望他能立刻出現在我的眼前,讓我知道他信裏說的都不是安慰我的……”

“那你就回過頭來看看我是不是安慰你的吧!”

聞聲,翠袖一怔,霍然回首,眼前那張笑咪咪的奶娃臉,可不正是她日日夜夜思念又思念的人,她不由狂喜的跳起來飛撲上去。

“夫君,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

雙臂憐愛的圈緊懷中的人兒,“我回來了!”金日低喃。

“好想你啊,夫君,我好想你啊!”翠袖又哭又笑,忽地掙開他的手,退後一步揪緊了眼上下打量他。“你好嗎,夫君?你過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有沒有生病?有沒有受傷?鐵保他有沒有……唔!”

見她一開口就落落長一大串問題,可能問到隔天還問不完,金日沒耐性的歎了口氣,旋即俯下唇去堵住那張聒噪不休的小嘴。

起先她還會掙紮,因為有觀眾在,總得意思一下,表示她不是不懂羞恥的人,但很快的,她便屈服於他的堅決,妥協在自己那份長久思念的心情之下了。

她好想他,真的好想好想他呀!

好半晌後,他才放開她,她雙頓熱辣辣的燒,急忙回頭望,愕然發現花廳內其他人早己悄悄走得半個不見,隻剩他們兩人。

金日馬上把她的臉扳回來。“當我在你麵前時,你隻能專注在我身上!”

翠袖歎息。“不管你在不在我麵前,我一心都在你身上呀!”

金日眉開眼笑,滿意了。“想我?”

兩條藕臂緊緊鎖住他的腰際,臉頰貼上他胸口,“好想好想喔!”她呢喃。

“一直以為忙著孩子就不會太想你,見著你之後才發現自己有多麼多麼想念你,好希望好希望我們不用再分開啊!”

溫柔的手撫上她的秀發,“辛苦你了,也很抱歉,你在受苦時我不在你身邊陪著你。”他的低語充滿歉意。

她螓首連搖,“你能平安回來就夠了!”仰起嬌靨,忐忑地問:“打贏了嗎?你不用再回去了嗎?”

“贏了、贏了,”金日笑嗬嗬的咧開小嘴兒,眉梢眼角淨是得意。“我等不及跟大軍一起班師回朝,先行一步趕回來,他們還在後頭龜步走呢,起碼還要半個月才會回到京師裏來。”

她喜悅的笑開來。“太好了!”

他俯唇再輕啄她一下,然後摟著她走出花廳。“我們走吧!”

“走到哪裏?”

“抱抱我的寶貝女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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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曆幾番風雪和冰霜洗禮之後,冷冬悄悄離去,去年閏七月,這年的春天也就來得快,二月中旬的京城已然是芽綻枝頭,綠意可見,雖說殘雪仍末融盡,早晚也依舊冷颼颼,白日裏卻已透著暖意,溫煦的太陽不時冒出來展現魅力,暖呼呼的陽光灑落下來,說有多舒服就有多舒服。

可惜貝子爺一點都不舒服。

“為何不可?”他倍兒憤慨,一整個怨念。“勞煩你把腦袋拽出去瞧瞧,外頭陽光多溫暖,你倒說說有何不可?”

“是,貝子爺!外頭陽光是挺暖活,”奶嬤嬤耐著性子對上金日那張幼稚又執拗的奶娃臉,如果是自己的兒子,她早就把他踢到牆角去反省了。“但仍是有風,小格格仍小,不宜吹風呀!”

“我可以緊緊抱住她,不給她吹到半絲風!”

“貝子爺想悶壞小格格?”

這也不行?

金日不高興的繃著臉皮。“那何時才可以?”

“下個月約莫就可以了。”

金日又僵持片刻,驀然轉身離去,嘴裏怒氣難平的嘟囔著。

“他大爺的,我自個兒的女兒都不能抱出去炫耀一下,這什麼天道嘛!”

才回來一天就想抱女兒出去獻寶,連翠袖都知道不合適,他卻不死心的一個個嬤嬤輪流追問到底,末了還搬出貝子爺的架式來壓人家,想要嚇唬人家同意他把女兒抱出去。

偏偏他那副小奶娃似的怒容可愛又逗趣,不但嚇不到任何人,還忍不住更想逗逗他,每個嬤嬤都用那種“你真是個不聽話的小鬼”的態度打他回票。

磨了大半天,他終於心不甘、情不願的放棄。

此刻,看他依然是一副不甘心的模樣,圓溜溜的大眼睛冒著怒火,紅嫩的腮幫子氣唬唬的鼓成兩團蝦球,活像玩具被搶走的小鬼,正在算計要用什麼法子搶回玩具,真是可愛透了。

一旁緊跟著他的翠袖再也忍不住失笑。“夫君,你這樣真的很像小孩子耶!”

金日橫瞪她一眼。“你管我!”

“好嘛、好嘛,不管你!”翠袖還在笑。“不過你別忘了二十三叔還在前頭偏廳等你喔!”

“誰忘了,眼下不正要去了!”金日沒好氣的嘟囔,仍在為不能抱女兒去炫耀感到不開心。不過在二門前,他的神情變了,腳步也停下,“他大爺的,她們怎會在這?”他驚訝又錯愕的問,還有幾分掩抑不住的厭惡。

二門那一頭,汪夫人端著諂媚的笑臉堵在那兒,還有汪映藍,仍是一臉冷漠。

“對……對不起,夫君,”翠袖尷尬地猛打哈哈。“雖然王公子想娶藍姊姊,但王大人不允,還把她們趕出來,她們無處可去,隻好來找我嘛!”不要臉皮的女人!

金日冷哼。“她們最好規矩一點,不然我也會趕她們出去!”

翠袖吐吐舌頭,不敢多話,金日陰沉著臉色繼續往前走,不情願地迎向那對表情截然相反的母女,暗暗猜測她們想幹什麼?

“貝子爺,您可真是厲害得緊啊,打勝仗回來了呢,恭喜啊!”汪夫人一整個阿諛的笑臉,嗲著世間第一惡心的嗓音奉承上來。“如果要辦桌請客,可千萬別忘了老身一家人啊!”

機伶一個哆嗦,金日拚命搓手臂,地上立刻落下一堆小山似的雞皮疙瘩。

“很抱歉,汪夫人,恐怕要讓你失望了,”他皮笑肉不笑地翹著嘴角。“若真要擺宴慶功,那也是宮裏辦的宴,夫人沒資格去!”

汪夫人臉皮僵了一下,旋即恢複原狀,不虧是曆經千錘百煉的鋼皮鐵麵。

“老身的意思是說,如果貝子爺要在府裏宴客的話……”

“沒的事,”金日不耐煩地打斷她的奢望。“我從不擺那種虛榮的排場。”

“那您就錯了,貝子爺,那不是排場,而是禮貌。”汪夫人笑容不改。“當然,如果您擔心翠袖……”

“夫人。”

汪夫人又僵了一下,開始有點不自然了。“呃,貝子爺,如果您擔心夫人應付不來,我們家映藍可以……”

“那更不必!”金日斷然回絕,看都不看汪映藍一眼。“該應付的事翠袖都應付得來,即使她真的應付不來,還有我額娘幫忙,汪大小姐還是哪兒舒適哪兒待去吧!”

“可是……”

“對不起,汪夫人,我前頭還有客人在等。”話落,揚長而去。

翠袖對她們無奈又歉然的笑了一下,旋即快跑兩步追上去。“等等我,別跑那麼快嘛!”

完了、完了,他好像真的生氣了!

雖說她是這府裏的女主人,但他才是真正的主人,而她不但自作主張收留客人住下來,偏偏客人又是他討厭的人,也難怪他生氣。

可是,她不收留她們,難道要任由她們自生自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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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討厭你!”

一回到客院,汪夫人便以指控的語氣憤怒的埋怨女兒,雖然這是事實,但她隻說出一半,最正確的說法應該是:金日討厭她們母女倆!

“你為什麼不能放下身段去討好他?你究竟想不想救你爹?”

汪映藍目光更是冷漠。“我不會做那種事。”

汪夫人不禁氣結。“你這忘恩負義的不孝女,也不想想我們是如何辛苦把你拉拔到大,要你為你親爹稍微舍棄一點自尊也不行嗎?”

“不行。”

“你!”汪夫人氣得說不出話來,指在汪映藍鼻頭上的手指頭抖呀抖的,好半天後才頹然放下,“天哪,我上輩子到底造了什麼孽,竟然生出你這種無情無義的孩子!”她誇張的怨歎。

但不過片刻功夫,她又重新振作起精神——這個女人的毅力是一等一的。

“算了,肯定是因為翠袖那件事,他討厭上我們一家人了,這麼一來,就算你肯放下身段,多半也沒用,那件事活該我們白費力氣!不過嘛……”

話說著,她兩眼算計的眯了起來。

“剛剛那位允祈貝子,瞧他盯著你看得兩眼都直了,嘿嘿,他也是當今皇上的叔叔,說不定……嗯嗯,就算他不行,既然這府裏的主子回來了,往後一定會有更多人來造訪,那些人之中一定有人可以在皇上麵前說上話的……”

汪映藍冷眼旁觀乃母的醜態,片刻後,悄悄轉身出房。

隨便娘親要她嫁給任何人都可以,王公大臣或走卒販夫都行,為妻為妾更無所謂,她都不在意,但……

她絕不會放下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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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送走二十三叔允祈,回頭,鐵保就來通知他王府那邊召喚他過去一趟,金日歎了口氣。

“真事兒!”他無奈的咕噥。“走吧!走吧!”

“貝子爺,福晉特別交代,請貝子爺您一個人過去。”

金日怔了怔,“我一個人?”困惑地蹙了一下眉,旋即聳聳肩。“好吧,我一個就我一個!”

交代翠袖幫他去親親寶貝女兒後,他便匆匆行出貝子府大門,穿越胡同直入莊親王府偏門,橫過西路的庭園院落,轉個彎順著長廊走向後殿,一踏進西偏殿三步,才剛打開嘴說了幾個字……

“額娘,找我……”

砰!

他猝然噤聲,靜默片刻,方才徐徐回過頭去,殿門已然緊閉,神情格外冷凝的允祿像尊門神似的擋在殿門前,擺明了不給任何人出去,他挑高了雙眉,再緩緩轉回頭來,望住端坐太師椅上的滿兒。

“怎地,額娘,想開起門來謀殺親子不成?”

“我有事要告訴你,你先坐下再說。”滿兒沉聲道,一反往常愛戲謔的性子,難得如此嚴肅。

金日眯起眼來,又回眸瞄一下允祿,再望回滿兒。“什麼事?”

滿兒指指旁邊的椅子。“先坐下再說。”

金日皺眉,旋即大步向前落坐。“說吧!”

滿兒注視他片刻後,方才小心翼翼的開口。

“你知道翠袖為何會早產嗎?”

“額娘的信上不是說她不小心摔了一跤,故而早產,又因為不想讓我擔心,直至她們母女倆的狀況都穩定下來之後才敢告訴我,難不成那是……”金日狐疑的蹙起眉宇。“騙我的?”

“不,不是騙你,是……”滿兒頓了一頓。“還有其他事沒告訴你。”

“究竟是什麼事?”金日的口氣有點不耐煩了。

“翠袖……”滿兒握住金日搭在扶手上的手,滿懷關切的瞅著他。“她懷的是一對龍鳳胎,但男孩子死了。”

圓睜著大眼睛,金日屏息半歇,猝而倒抽一口氣,眸子猛然暴凸,眼珠子幾乎要掉出來,嘴張開了,卻過了好一會兒後才擠得出聲音來。

“額……額娘是說我……我原有一個兒子,但他……他死了?”

滿兒歉然頷首,“還沒生出來就死了,因為那一跤正好壓在翠袖的肚子上。而且……”她咬咬牙。“翠袖會跌那一跤也不是她自個兒不小心,而是被汪夫人的兒子推倒的……”

金日下顎驟然抽緊,雙唇抿成一條直線,搭在扶手上的手也死勁兒握實了,手背上青筋暴露。

“是……汪家那個小鬼?”

“確實是他,雖然他辯稱是在玩雪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翠袖,但是……”

滿兒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金日的臉色,話愈說愈慢。

“在你府裏客院廂房伺候的婢女告訴我,她在打掃時,無意間偷聽到汪夫人在破口大罵她兒子,說她隻不過要兒子斟酌著小小推碰翠袖一下,讓翠袖跌坐到地上也就行了,她兒子卻莽莽撞蓮地把翠袖推得跌趴在地上,這一下不但使翠袖早產,也害死了其中一個胎……”

她沒有機會把話說完,一聲怒極的狂吼嚇得她聲音倒噎回去,再見金日身形暴掠,直撲向窗戶而去,她不禁失聲驚呼。

他們隻顧著門,卻忘了窗。

眼見金日即將撞出窗外,適時人影一閃,允祿及時趕到;金日身影倒翻,再撲向殿門,但允祿又一次撞在前頭;金日身軀驟扭,再轉向另一扇窗……

然而無論他撲向哪裏,允祿總是快他一步,他不由狂怒的劈出雙掌,允祿冷哼,隨手一掌揮出,轟然一聲驚雷般爆響,允祿身形不動,他卻踉蹌暴退好幾步,旋又撲出……

“老爺子,”滿兒氣急敗壞的大叫。“抓住他呀!”

允祿再次冷哼,金日但覺眼前一花,雙臂已然被鎖在背後製住。

“放開我!”他嘶聲咆哮,瘋狂的奮力掙紮,奶娃臉上一片可怖的鐵青,殘酷又狠厲,在這一刻裏,他跟暴怒時的允祿是一模一樣的。

滿兒慌忙跑到他麵前來,仰起焦慮的臉龐望住他。

“聽我說,弘普,聽我說,額娘親身經曆過失去孩子的痛苦,那真是不堪忍受,尤其那還是你們頭一個兒子,當時翠袖的身子又很虛弱,所以我們不敢告訴她事實,擔心她承受不起那種打擊,幸好生產之際她的神智並不太清楚,事後我們告訴她說她隻生了一個女兒,她都信了……”

她溫柔地輕撫金日的臉頰。

“我知道你很生氣,想殺了汪夫人,但是你不能把事情明白鬧開來,除非你不在意翠袖是否會因此而痛苦……”

鐵青的臉頰抽搐一下,金日牙根緊咬,但已不再掙紮。

“我就知道你在意……”滿兒的聲音更軟。“如今,雖然翠袖的身子已然恢複健康,讓她知道事實也無妨,但以她的性子,不管事實為何,她一定會自責自己不夠小心,這份心痛與愧疚將會終生跟隨著她……”

臉頰又接連抽搐了好幾下,金日落下睫毛掩住半眸。

“如果你真愛她,最好瞞她一輩子,永遠都別讓她知道。”滿兒低柔地溫言婉動。“至於你,將來你們可以有更多的兒子,這個兒子你記在心底就夠了,別太惦著他,不然翠袖一定會感受到你的傷心,她會懷疑,為了她好,你必須忍下來,懂嗎?”

是的,他懂,他當然懂,既然孩子已經沒了,再讓翠袖平白承受那份心痛與自責實在毫無意義,這他當然懂,然而想要硬吞下這份憤怒與悲痛又談何容易啊!

金日猛然合上眼,唇角不住抽搐……

良久、良久後,他的臉色終於逐漸恢複正常,呼吸不再沉重,也不再咬牙切齒,再過片刻,他徐徐打開瞳眸,冷靜得近乎冷酷地望著滿兒。

“放開我。”

滿兒悄悄鬆了口氣,朝允祿點點頭,金日收回雙臂揉搓手腕,他掙紮得厲害,允祿抓得更緊,他的手腕上肯定會冒出兩圈烏黑。

“那個女人,她為何這麼做?”

“這個問題我也推敲過,答案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滿兒一邊說,一邊再把金日塞回椅子上,並示意允祿不必再守住窗門了。“她想救回丈夫……”

“那又關翠袖何事?”

“本來是無關,但王大人不允許汪姑娘進門,汪夫人隻好找上你……”

“我?”金日輕蔑的撇一下小嘴兒。“她一直以為我隻是個無權無勢的閑散宗室,找我又有何用?”

滿兒輕歎。“但宋姑娘來找過翠袖,知道了你的身分,我猜她以為隻要汪夫人改變目標,王公子就無法再纏著汪姑娘——任何女人都無法忍受自己的男人心裏想著別的女人,於是特意跑去告訴汪夫人你的身分,而汪夫人也果然改變目標找上門來了……”

“無恥賤婦!”金日低咒,也不知他是在罵宋巧佳還是汪夫人,也或許是兩個全罵上了。

“可是她又擔心我會從中作梗,因為在建昌鎮時,她的表現十分無禮,”沒理會他,滿兒管自往下說。“因此她一直想見我,可惜我都不去貝子府,也不許她過來王府,她找不著機會,隻好另外想辦法……”

“傷害翠袖就是她的辦法?”

滿兒點頭。“我想她原來隻是計畫讓翠袖小小跌一跤,如此一來,我一定會到貝子府去探望翠袖,她正好乘機討好我、奉承我,設法改變我對她原先的印象。也許她還會叫她女兒伺候在翠袖床邊,讓我親眼見識一下她的女兒是多麼溫柔體貼,一舉兩得,豈不是最完美的設計?”

金日冷哼,不語。

“很不幸的,她的計畫出了差錯,演變成如今這種狀況……”滿兒搖搖頭。

“那個女人,我絕不會放過她!”話說得很平靜,但語氣卻透著無庸置疑的憎恨與惱怒。“還有那個小鬼,他是心甘情願的麼?”

“不但心甘情願,還玩得很高興呢!”滿兒說得直歎氣。“真不知道汪夫人到底是怎麼教孩子的!”

金日眼眯起來了。“玩兒?”

“當時那位婢女一聽是有關主子的事,當下決定要躲起來聽到最後……”

滿兒端起茶盅來淺啜兩口,清清喉嚨,再繼續往下說。

“汪夫人先是大罵她兒子,罵完了又責怪汪映藍,汪映藍原是不想理會汪夫人,但汪夫人愈罵愈凶,她才開口回嘴……”她冷硬的姚了一下嘴角。“原來這個計策並不是汪夫人的意思,而是汪映藍想出來的……”

金日的眸子又睜大了。“是她?”有點意外,又不是大意外。

“依照汪夫人原來的想法,她己失去耐性,決定不再浪費時間去討好任何人,打算在你回來之後,設計讓你先睡了汪映藍,再藉此要脅說要告你強暴,就算你不伯她告,但你一定不願讓翠袖知道那種事,於是你……”

“不得不屈服於她的威脅,”金日明白了。“按照她的要求到皇上麵前說話,準她丈夫再回去做官,甚至高升兩級?”

滿兒頷首。“正是如此。”

“真是下流,她那種女人也隻懂得這種做法。”金日輕蔑地道。“而以汪映藍的高傲,她定然不肯照做,於是另想出這個利用翠柚的餿主意來,罔顧翠袖和胎兒的安全,隻因為她的自尊更重要?”

“高傲的女人總是把自己的自尊放在最前麵,別人是死是活不重要,能保住她的自尊才是第一優先,真是沒見過如此自戀的女人。”滿兒也忍不住憤慨的咒罵。

“但汪夫人不是已失去耐性了,為何還肯聽她的?”

“汪映藍‘提醒’汪夫人,若是你不肯受威脅,幹脆娶她進門冷凍,再請皇上下旨曰讓汪士鐄一輩子留在黑龍江,還要汪夫人滾回鄉去吃自己,如此一來,所有希望反倒全都斷絕了……”

“所以汪夫人最好耐心一點,”金日喃喃接道。“先討好額娘你,再引誘我上鉤,一步步按部就班慢慢來,免得弄巧成拙,全盤皆輸。”

“最可惡的是,事後汪映藍不但不覺得愧疚,甚至……”

“甚至?她又想如何?”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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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娘別忘了,當初我也曾特意囑咐娘這件事得讓小妹去進行,應是萬無一失,偏娘不聽我的,”汪映藍強硬地反駁。“如今出了事就來怪我,實在沒道理。”

“人家……人家不敢嘛!”汪小妹囁嚅道。

“為什麼不敢?”江小弟闖了禍還不知懺悔。“好好玩耶!”

“聽聽,你自己聽聽,”江夫人更是理查氣壯。“你妹妹不敢,那也隻好讓你弟弟去呀!”

汪映藍靜默了會兒。

“事已至此,娘再生氣又有何用?”

“為什麼不能生氣?出了這種事,他們一定會趕我們走了!”

“這點娘放心,”江映藍表情淡漠依舊,眼神卻是厭倦的,顯然這件事對她而言隻不過是一樁令她感到十分厭煩的問題,對翠袖,她毫無半點愧疚與歉意。“翠袖是個十分單純的人,早產也罷,隻要孩子平安無事生下來,她不會想大多。就算福晉不高興,但收留我們的是翠袖,福晉也不好對我們如何。”

“但我原以為能夠藉此機會使那個女人對我改觀,這個希望可就泡湯了,”汪夫人懊惱地再抱怨。“現在我們連內院都進不去了!”

“我們可以另外想法子。”

“還能想什麼法子?”

“隻要能利用翠柚,自然有很多法子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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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惡的汪映藍,她害死我兒子還不夠麼?”金日猛拍茶幾,怒火又狂熾起來了。“竟想再利用翠袖,她打算再害死翠袖不成?”

滿兒連忙握住他的手安撫他。“我知道、我知道,她們那一家子人實在令人生氣,我也很惱火,但為了翠袖,我們都得忍下來,想懲罰她們,得另外琢磨法子,明白嗎?”

金日沉默半晌,咬著牙。

“那個婆娘,還有汪映藍,我絕饒不了她們!”

“我舉雙手雙腳讚成,也會盡全力幫你忙,”滿兒忙道。“但一定不能讓翠袖知道!”

金日又安靜片刻,神情悄然化為一片哀淒。

“那……那孩子……”

“是哥哥。”滿兒低喟輕語。“我想你也許想看他一眼,至今仍留他在王府內的吉祥所,幸好今年酷冬,大雪總是連下好幾天,冰霜不易融。然而今年回春也早,倘若你再遲上十天半個月回來的話,恐怕就看不到了。”

“報上宗人府了麼?”

“這件事知道的人愈少愈好,免得有人露出口風傳到翠袖耳裏,你是宗人府右宗人,自己去上玉牒吧!”

金日點點頭,然後起身,神情木然地走出偏殿,緩緩步向王府西側的吉祥所,那背影是如此淒惻蕭索。

是的,他至少要看兒子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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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所,內城各府邸中姬妾和未成丁的小口發喪之處,專供停靈誦經之用。

此刻,莊親王府的吉祥所外,滿兒與弘曧、弘昶、弘明、蘭馨和雙兒愴然而立,靜靜聆聽自吉祥所內傳出的飲泣聲。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

孩子連哭一聲的機會都沒有,為人親爹怎能不傷心?他連親口告訴兒子他有多麼愛他都沒來得及,又怎能不哀痛欲絕?

懷抱僵硬的小身軀,金日淚如泉湧,極力想看清孩子的模樣。

瞧瞧,這臉兒像他,這眉兒像翠袖,這鼻兒像他,這嘴兒像翠袖,但眼呢?眼兒像誰?

哽咽著,他溫柔的撫摸孩子的小臉蛋,手在抖,心在顫。

睜睜眼吧,孩子,隻要一眼就夠了,讓阿瑪瞧瞧你的眼兒究竟是像誰,像阿瑪?像額娘?或是跟妹妹一個樣?

他哀傷地將溫熱的臉頰貼上孩子冷硬的小臉蛋,內心虔誠的祈求著。

哭一回聲就行了,睜一回眼就夠了,什麼都好,孩子,阿瑪是如此痛心的呼喚著你,至少回應一下吧!

他是那樣誠心誠意的祈求著,但已逝去的生命又如何回應他呢?

他不由絕望的抬起臉來,淚眼凝住孩子好半晌,而後心死的合上眼,緩緩仰起臉龐。

他可憐的兒子啊,父子倆的第一麵為何如此冰冷?

他無辜的孩子啊,這最後一麵又為何如此不甘心?

難道他們父子真是如此無緣?

既是如此,又為何要讓他們相逢在今生今世?

為何?

2

三月初,傅恒班師返抵京城,好不容易終於打勝仗,覺得很有麵子的乾隆龍心大悅,特命皇長子允璜和裕親王等人到郊外迎接,不但賜酒賞筵,還大加封賞,太公分豬肉,人人有份。

自然,金日也分到了一份“豬肉”,隻是如今的他不要說豬肉,給他咬一口乾隆的龍肉他都沒興趣,此刻的他隻對一個人有興趣。

他的女兒。

“你的鼻子跟你哥哥一模一樣呢,又高又挺……”

貝子府後樓寢室內,臨窗的扶手椅上,金日抱著女兒仔細研究,修長的手指頭徐徐自小娃兒的鼻子上滑下來,一個不小心自投羅網,被小娃兒一口咬住了獵物,卯起來吸得好不起勁。

“還有這張小嘴兒也跟你哥哥一樣,大小適中,像你們的額娘,不似阿瑪這般小得可笑,不然你哥哥一定會抱怨。隻是……”

他淒然長歎,眸中水光盈然。

“你哥哥也沒睜過半次眼給阿瑪瞧,不知他是否同你一樣有雙明亮如燦星的眸子……”

黯然地又歎了口氣,他收回手指頭,輕輕摸一下小娃兒的耳垂,白嫩細致,沒有一點瑕垢,比珍珠更白,唯有這地方,女兒跟兒子不同,因為兒子左右耳垂上各有一顆紅痣,女兒卻連半顆都沒有。

“知道你為何叫詠姵麼?”他俯唇在小娃兒額際上親了一下。“因為你哥哥叫永佩,你就是他,你必須連同他的份一起活,活出兩個人份的人生……”

小娃兒咯咯咯的笑個不停,全然感受不到阿瑪的傷懷。

“好好好,阿瑪也會加倍疼愛你,連你哥哥的份一起疼給你,一起……”他忍不住又哽結了。“全都給你……”

一次也好,好希望也能看到兒子笑給他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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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寢室裏正是一片黯然淒苦,天地悠悠而愴然淚下時,前頭的正堂大廳恰好相反,兵臨城下而雞飛狗跳。

“夫君!夫君!夫君……”

顧不得矜持身分,翠袖扯高嗓門拉出尖銳的救火警報,一路自府前的正堂喊到府後的寢樓去,還用輕功,雖然她的輕功實在不怎麼樣,但已經夠可憐的香萍與香月在後麵追得快斷氣了。

直至進入寢樓,翠袖才緊急拉住腳步,樓梯前,鐵保對她比出噤聲的手勢,再指指樓上,又比一個抱娃娃的姿勢,翠袖頓時恍然。

金日正在寢室裏哄女兒睡覺。

於是她頷首表示會意,再躡手躡足爬上樓,越過何倫泰,悄悄推門進寢室,才一眼她就覺得有點奇怪,因為金日的模樣並不像是在哄娃娃睡覺,看他與娃娃麵對麵、眼瞪眼,倒像是在研究眼前的生物到底是怎麼做出來的?

她走前兩步,隨即更疑惑的停下,仔細審視金日的表情。

他在傷心嗎?

為什麼?

事實上,這並不是她頭一次見到他流露出如此傷懷的表情,半個多月來,幾乎天天都能看見,隻是每一回他都很快察覺到她的注意,那種傷懷的表情立刻像假的一樣消失了,總讓她以為是錯覺。

但此刻,也許是他過於沉浸其中,以至於沒有察覺她的到來,而讓她清清楚楚的瞧見了他的傷心。

他究竟為什麼傷心?

她攢眉認真思索半晌,驀而睜大眼。

莫非是因為……

遲疑一下,她悄然上前將柔荑搭上他的肩,瞬間感覺到他劇烈的震了一下,但,他並沒有回過眸來看她。

“夫君,對不起,下回我一定會幫你生個兒子。”

靜了一下,金日終於回過頭來了,滿臉燦爛的笑容,除了眼眶四周泛著一圈若有似無的淡紅之外,頃刻前的傷情絲毫不見,隻有困惑。

“為何這麼說?”

滿懷歉意的垂下嬌靨,“我知道,你說不在意我生女兒是在安慰我,其實你很希望我生的是兒子,所以你才會這麼失望、這麼難過。”翠袖囁嚅道。“我……我發誓,下回我一定生兒子,你……”

兒子?

一道尖銳的刺痛驀然劃過金日胸口,但他反而鬆了口氣。

幸好、幸好,她夠單純,懷疑的是這種他根本不在意的問題,而不是不想讓她知道的事。

不過,額娘說得對,早夭的兒子他隻能記在心底,偶爾拿出來懷念一下就好,不可以再時時刻刻惦著了,不然翠袖早晚會懷疑到這邊來,為了翠袖,他的傷痛必須到此為止。

無論他哀悼夠了沒有,他都得回到往昔的他,就從這一刻開始!

“別瞎膩膩,我難過的是別的事兒,你吃什麼心!”他故作輕鬆的說。

“別的事?”翠袖螓首微偏。“是什麼?”

“我錯失了這個小美人的前三個月,倍兒不甘心啊!”金日舉高女兒,十分誇張的歎了口氣。“隻怪我點兒背,讓皇上逼去辦差,真教人憋悶!”

“那又有什麼差別?”翠袖疑惑地再問。

金日滑稽的咧咧小嘴兒。“請問有哪個娃兒一出生就會咯咯傻笑的?”

兩眼瞄向正在流口水“咯咯傻笑”的女兒,翠袖失笑。

“前兩個月她也差不多都是在睡覺,也沒什麼特別嘛!”

“我一刻也不想錯失!”金日噘起小嘴兒,一臉哀怨。“這可是我……頭一個孩子呀!”

“那也沒辦法嘛!”

“所以我才悶啊!”金日咕噥。“甭說我了,你不是要和額娘出門,怎地又回來了?”

一提起這,翠袖馬上像被砍了尾巴的狗一樣虎跳起來驚聲大叫,滿麵惶恐。

“天哪、天哪,我怎麼給忘了!”顧不得金日還抱著孩子,一把捉住他的手就往外拖人。“快,決到前頭正廳去!”

“幹啥?”

“聖旨到!”

“耶?”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隻不過某人被晉封為親王世子罷了。

說實話,他寧願不要,因為這麼一來,他非得進宮行冊封禮不可,然後太後就會“順便”召他去請安“閑聊”,聊些什麼呢?

唉,還會有什麼,八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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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冊封禮這日,金日順道把翠袖一起帶去向後宮諸位娘娘、太後、太妃請安,兩件麻煩正好一道解決,而且滿兒不放心也一塊兒跟著來了,如此一來,他更不用擔心翠袖會受到刁難委屈。

後宮那些娘娘們,可能是日子太無聊了,有時候真是超恐怖的!

麻煩的是,冊封禮結束之後,太後果然召他去請安,而且“閑聊”內容也不出他所料……

“如果你不喜歡兩個都要,挑其中一個也行。”

“太後……”

“瓊古溫柔乖巧,瓊玉活潑俏皮……”

也許是因為出身卑微,與其他後妃比起來,皇太後格外慈祥親切,就像一般平常人家的老奶奶,脾氣又和善,是個標準的老好人,這也是金日十分害怕謁見皇太後的原因。

對於皇太後的要求,要說不,很難;硬說了,好像在欺負老奶奶似的。

“太後……”

“瓊古會是個好妻子,瓊玉適合你的性子……”

“太後……”

“來,挑一個吧!”

金日頭痛得猛掐太陽穴。“太後,瓊古格格是誰,瓊玉格格又是誰,弘普壓根兒不認得呀!”

“胡說!”太後失笑。“她們是跟你一起玩大的,怎會說你不認得!”

“跟我一起玩大的?”金日滿眼茫然。“誰啊?”

太後好笑的搖搖頭。“我這麼說你就應該記得了,大妞兒、玉妞兒,現在,知道了吧?”

“大妞兒、玉妞兒?”金日驚呼。“是她們?”

“對,就是她們,她們從小跟你一起玩到大,早就決定要嫁給你了……”

誰跟她們一起玩大,隻不過是小時候一起混過兩年而已。而且……

“我……”他從沒那麼想過呀!

“你也說過要娶她們的……”

“……”無言。

沒錯,他是說過,玩扮家家酒的時候,她們逼他一定要“娶”她們,不然就要哭得天下所有人都聽得見,然後額娘就會叫阿瑪把他修理成大豬頭。

在那種生命備受威脅的情況下,他能不“娶”她們嗎?

再說,又不隻是他,弘曧也“娶”過她們呀,還有弘昶,要有人曾說過長大後要娶她們的,就是那個家夥了。

真正的凶手還在那邊逍遙自在不去賴,幹嘛賴上他這個無辜的受害者?

“所以她們一直在等你……”

“但……”誰要她們等了!

“她們也不在意做側福晉……”

“太後……”他在意。

“來,快挑一個吧!”

“……”饒了他吧!

那兩位,瓊古格格與瓊玉格格,娘親是裕憲親王福全的五格格,父親是科爾沁和碩達爾漢親王,說起來也算是他的表妹,可是一在京城,一在蒙古,原是不太可能有機會碰上麵。

但在他十四歲那年,五格格去世,四歲的瓊古和六歲的瓊玉天天哭著要額娘,達爾漢親王隻好暫時把她們送回京裏來,偏偏又碰上裕親王廣祿的福晉去世,滿兒去吊唁時,一時同情那兩個沒人搭理的孩子,就把她們帶回莊親王府。

這下子可真是撿了兩個小魔鬼回家,明明是滿兒帶她們回府的,卻把她們扔給他們幾個孩子去當天皇老子伺候,瓊古還好,但瓊玉,天底下再沒有比她更扯皮的小鬼了,那兩年他們的生活說是水深火熱、悲慘壯烈也不為過。

幸好兩年後,乾隆皇即帝位,皇太後聽說她倆的事,便把她們接進宮裏去陪伴她,又過了四年,達爾漢親王才將她們接回蒙古去。

原以為不會再見麵了,沒想到……

“不說話,哀家就幫你決定了喲!”

那就不用了!

“大後,弘普還不想娶側福晉嘛!”

“這怎麼成?”太後搖搖頭。“你都二十九了,身邊才一位福晉,而她倆也都十九、二十一了,不能再等了呀!”

“那最好,不用等了,請皇上把她們指給其他尚未娶親的宗室作正妻,這不更好?”堆出滿臉討好的笑,趕緊把麻煩推推推,推到別人那邊去,別人是死是活,關他屁事。“譬如二十二叔的長子弘矓,或者三叔的十二子弘燭,他們年齡相近,豈不更合適?”

“但她們堅持要你啊!”

呻吟,“太後,為何她們要我,我就得娶她們?”金日有點挫火兒了。

太後窒住。“這……”總不能實說她疼那兩個孩子,所以她們有“特權”吧,那對其他格格宗女們可不公平。

“總之,眼下我沒有興趣娶側福晉,求求太後您就別再逼我了吧!”

“那……”太後歎氣。“你至少考慮一下吧!”

“好好好,弘普會考慮,行了吧!”

唉,總算又混過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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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府邸,金日馬上把翠袖拖進寢室裏,一等香萍、香月服侍他們更換過衣服,他即刻把她倆趕出去,關門,回身,把老婆拉到床邊坐下,開始嚴刑審問。

“有人問你許不許我娶側福音麼?”

翠袖眨了眨眼,旋即低下頭去扳指頭數數,金日看得哭笑不得,心驚肉跳。

“你……你沒有同意吧?”

翠袖沒有回答,她還在數,好半晌後,她才抬起臉來比給他看。

“十七個。”放下手。“額娘千囑咐、萬交代說我不能答應,要我把問題推給你,所以我就推到你那邊去啦!”

金日不由大大鬆了口氣,揮去滿頭冷汗,生平第一次感到滿兒的偉大。

“很好,以後你都這麼應付,懂麼?”他安心了,整個人鬆懈的往後躺。

翠袖體貼的為他脫下靴子。“你累了,要睡會兒嗎?”

“我是想睡會兒,而且……”金日曖昧的拋著媚眼,猛然一把將她捉上床。“你得陪我一起睡!”

“不行啦!”翠袖臉紅耳赤的掙紮。“現在是大白天耶!”

“那又如何?”金日一個翻身覆上她的嬌軀,不給她有機會逃開。“你不是說要替我生個兒子麼?若是誠心的,別反抗,嗯?”

她當然是誠心的!

不過就算她真想反抗也反抗不了,不待她準備好,金日就展開全麵攻擊,當一雙熱情的唇舌與靈活的手指,老練的在她身上撩起陣陳難抑的情欲時,渾身的力氣就像破底的水壺一泄千裏,誰還有辦法反抗?

不知過了多久,一切恢複平靜,寢室裏充滿了激情的氣息與滿足的餘韻,還有慵懶的呼吸。

“夫君。”她枕在他肩窩,手指頭無意識地在他胸膛上的刀疤四周畫圖圈。

“嗯?”

“你不想娶側福晉嗎?”

即將睡著的眸子愕然打開,往下瞄,片刻後,他若有所悟,不覺莞爾。

“不想。”

“為什麼?”

“我隻想要你。”

纖指停止畫圈圈,藕臂猝然圈住他的腰際,他看不見她的臉,但不知為何,他知道她笑了,而又笑得非常開心。

女人!

表麵上單純又聽話,其實心裏也不樂意和其他女人分享自己的男人,倘若他真要娶側福晉,她絕不會反對,但一定會在心裏惱他一輩子,怨他怨到死。

“那以後呢?”腦袋埋在他胸前,她又問。

“一個老婆就夠‘用’了,”他笑著親親她的頭發。“我可不想再添一個來自找罪受。”

“我又不是尿壺,誰給你用!”她又笑又氣地捶他一拳。

“你不給我用要給誰用?”

“討厭!”又捶他一拳。“幹嘛一定要說用嘛!”

“好好好,那我給你用,這總行了吧?”

翠袖還是不依,金日隻好再拿出最有效的一招來消弭她的怒氣:親到她忘了自己是誰,當然,也不記得要生氣了。

半晌後——

“夫君……”

“又如何了?”

聽出她的語氣有點奇怪,他納悶的再度往下瞄,恰好對上她朝上仰的眸子,水汪汪的瞅住他,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才把話問出來。

“你並不是毫無分量的宗室對不對?”

“所以?”

“你不能幫幫汪伯伯的忙嗎?”

幫汪士鐄的忙?

開什麼玩笑,他想整死姓汪的那一家子人都來不及了,幹嘛要幫他們的忙?

“不能!”片刻前的好心情霎時降溫到穀底,金日不假思索的斷然否絕,斬釘截鐵,毫無轉圜餘地。“話說回來,即便我有法子讓汪士鐄離開黑龍江,之後呢?貪汙受賄的人,你能再讓他回去做官兒麼?那對他治下的老百姓可不公平!”

翠袖啞口無言,黯然垂眸,金日扶起她的下巴,對上她的眼。

“為何這麼想幫她們?”

她輕歎。“自從夫君你回來之後,不時有人來造訪,汪伯母也總是想盡辦法去討好那些客人,那樣卑微諂媚的態度,連我都覺得很尷尬,想到汪伯母原是那樣心高氣傲的人,卻不得不低下身段去討好人家,實在令人心酸,覺得她好可憐呢!”

心酸?可憐?

才怪,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死光了,也輪不到她們來讓人為她們心酸、可憐!

“倘若我告訴你,是那個女人有意要她兒子推你跌倒的呢?”

愣了一下,“騙人!”翠袖失聲道。

金日搖搖頭,神情難得如此嚴肅。“不騙你,是在客院伺候的婢女聽到她們的對話,偷偷跑去告訴額娘的。”

翠袖呆了半晌。

“但她……為什麼那麼做?”

“理由很簡單,因為……”

由於擔心她那顆單純的小腦袋聽不懂,金日非常仔細的把汪夫人的意圖解釋給她聽。

“……總之,為了讓她丈夫回來,甚至官複原職,她才能夠回到過去那種風光的日子,因此不擇手段使出那種卑鄙的招數,不管、不顧你和孩子的安全,一心隻想完成她的計畫,那種女人,你還會可憐她麼?”

翠袖聽得兩眼愈睜愈大,待他說完後,她依然沉默著與他對視好半晌之後,方才低下螓首去鑽眉深思。

良久、良久後,她終於出聲了。

“沒想到汪伯母那麼自私。”

“何止自私,最毒婦人心,她的心也夠狠!”不想不氣,一想起來,滿肚子火又冒上來了。“還有汪映藍,這主意是她想出來的。”

翠袖抽氣。“是……是藍姊姊?但她又是為什麼……”

金日冷笑。“她的理由更荒謬……”

金日又把汪映藍之所以那麼做的原因詳細說出,翠袖聽完後更是驚詫,這回她緘默了更久、更久之後,方才又開口。

“我想我能夠理解她們這麼做的苦衷……”

狗屁的苦衷!

金日神情倏沉,但還沒來得及開口,小嘴兒便被翠袖掩住。

“娘說過,人心都是自私的,因此不管我對人家多好,人家還是有可能為了他們自己的利益而做出傷害我的事,所以我說我能理解。不過娘之所以告訴我這個,並不隻是要我了解,重要的是要我小心不能因為自私而傷害到別人,還要我懂得避開那種自私的人。所以,夫君,你還是在外城找個房子讓她們搬出去吧!”

這還差不多。

他手臂使力擁緊她。“那些事你不用管,隻要盡量避開她們,甭再給她們機會傷害到你或是孩子,嗯?”

“知道了,我會很小心的。”她馴服地低應。

“其他問題你不用擔心,我會處理。”

“好。”

“就算她們要找你,你也不要見她們。”

“是,夫君,都聽你的。”

都聽他的?

這真是挑起男人“食欲”的最佳開胃菜。

“你是說……”嘴裏咕噥著,圓溜溜的大眼睛射出邪魅的光芒。“‘任何事’都聽我的?”雖然剛剛才吞過一頓大餐,但饞嘴的大野狼最禁不起誘惑,一聽她的話,嘴角忍不住又淌出饑餓的口水,黏搭搭的,有點惡心。

愈是馴服的小綿羊味道愈鮮嫩,大野狼最愛吃了!

“嗯,都聽你的,夫君,”可憐小綿羊絲毫沒有察覺到災難即將降臨,還主動拚命往狼口裏鑽。“你說什麼就是什……啊!”

笨笨的小綿羊又被拆吃入腹,吃幹抹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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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日並沒有立即安排汪夫人搬到外城去,原因隻有他自己清楚,總之,他沒安好心眼。

可悲的是,某人也對他沒安好心眼。

“阿瑪,叫我來幹嘛?”

“皇上要你到浙江去捉拿龍華會的李德先。”

冷冷的,允祿輕描淡寫的把上麵派下來的差使砸到金日頭上去,砸得金日兩眼冒金星,怒火狂飆,差點又一掌劈出去。

“又是我?”他不敢置信的怒吼。“為何又是我?”

“對啊,老爺子,以往不都是他們三兄弟輪流的嗎?”看在翠袖份上,滿兒不能不為大兒子打抱不平一下。“他才剛回來兩個多月,為何又是他?”

允祿沉默無語。

“弘曧或弘昶不行嗎?”

“皇上指名要弘普去。”

“為什麼?說出個理由來呀!”

允祿又不吭聲了,驀而,滿兒腦際靈光一閃,愀然色變。

“難不成皇上打算要讓弘普接你的苦差事?”見允祿一副不打算回答她的樣子,她就知道自己說對了,火山頓時驚天動地的暴噴岩漿。“開玩笑,他該去找弘晝啊,幹嘛老纏著咱們家的人不放!”

允祿依舊默然,滿兒不由得更是火冒三丈。

“不準,我不準,你為皇家做得已經夠多了,我絕不準再讓弘普去幫皇上做那些偷雞摸狗的肮髒事!”她斬釘截鐵的斷然道。“我不管,老爺子,給我搞定,不然……不然我就離家出走!”

離家出走?

一聽及這四個禁忌字眼,金日頓時倒吸一口涼氣,驚恐的猛然回眸,果見某人下顎狠狠地抽了一下,雙眸眯起,陰騖之色瞬間暴漲千百倍,天馬上黑了一大半,轟隆隆狂打雷,他看得驚心動魄,毛骨悚然,兩隻腳已經向後轉,準備天要是塌下來的話,他就要臨陣脫逃,拔腳溜第一名。

相反的,滿兒下巴抬得高高的,雙手叉腰毫不畏懼的瞪回去,連一根寒毛也沒被某人嚇到,不用懷疑,天要是真塌下來的話,她也會一腳踢回去。

好片刻後,允祿大眼兒猛睜,憤怒的丟下三句話,掉頭大步離去。

“弘普,你‘舊疾複發’,兩個月之內不準出府半步;通知弘昶,準備出門;汪家人,趕出去!”

金日一臉茫然。“舊疾複發?啥疾?啥發?”

滿兒轉怒為喜,眉開眼笑。“成了!”

“成了?”金日困惑的重複滿兒的話,依然搞不清楚狀況。

“沒聽你阿瑪說的嗎?”滿兒白他一眼。“你‘舊疾複發’,無法出京替皇上辦事,得通知弘昶代你出門,還得趕汪家人出去!免得她們多嘴害你穿幫!”

原來如此。

金日籲出一口氣,暗暗抹去一頭冷汗,但一想到先前那千鈞一發,九死一生的片刻間,他又忍不住咬牙切齒起來。

他大爺的,額娘就喜歡玩這種冒險遊戲,真是不要命了!

“額娘,勞駕,下回你打算捋阿瑪的虎須之前,先通知我一下成不成?”

“你想幹嘛?”

“先逃命啊!”

滿兒噗哧失笑。“有我在,你怕什麼?”

金日聳聳肩。“我是孬種,可以吧?”

滿兒更是笑得樂不可支。“少在這兒滑麼掉嘴的,還不快回去把姓汪的那一家人處理掉!”

“汪家?可是……”金日蹙眉沉吟。“不行啊!”

“不行?”滿兒笑臉凍結。“為何不行?難道你真想替皇上辦那些肮髒事?”

“別扯哩哏兒棱,誰想做那些事!”金日沒好氣的頂回去。“是我暫時還不想把汪家人趕出去嘛!”

“為什麼?”

“因為……”

金日的嗓門壓低了,除了滿兒,沒人聽見他說了些什麼,但見他眼兒奸奸,笑容詭譎,九成九不是什麼好事;再見滿兒橫嘴咯咯哥笑得像隻小母雞,更可以肯定他們討論的內容必然十分“有趣”。

翌日,金日“舊疾複發”倒在床上起不來,不能領皇命出京辦差,也不能受到“外人”騷擾,所以汪家被“請”到莊親王府暫住。

汪夫人喜出望外,樂得手舞足蹈,滿心以為造訪王府的客人必定更“高檔”,攀上皇親的機會更大,不知道根本沒有人敢上莊親王府串門子,有也是來找滿兒的福晉格格們。

不是男人,是女人。

而世子府裏,金日逗著寶貝女兒,啃著冰涼的西瓜,悠哉悠哉的在花園裏“養病”,一邊耐心等待滿兒傳送“好消息”過來。

不知道一個冷情的女人要愛上一個男人,究竟得花多少時間呢?

3

一個月過去,兩個月過去,三個月過去,剛入秋不久,金日驚喜的發現他的辛勤耕耘沒白費,翠袖又懷孕了。

滿兒一得知消息,立刻帶著佟桂、玉桂趕過來探望,人一到世子府後花園,但見金日抱著小娃娃,還有翠袖、香萍、香月和幾位保母嬤嬤們在樹蔭下的涼亭喝酸梅湯、吃水果,笑語輕揚,好不悠然,甚至守衛在園門口的鐵保和何倫泰也都掛著微笑在吃葡萄。

看得眼紅,滿兒半聲未吭,一把搶去小娃娃去左親右也親,疼愛得舍不得還給主人,索性光明正大的霸占去。

“額娘,你倍兒霸道喔!”才眨個眼,懷裏的寶貝就不見了,金日立即提出嚴正抗議。“王府裏不還有兩個小鬼供你蹂躪虐待,你盡管糟蹋他們,幹嘛還跑來跟我搶?”

“那兩個都是‘臭男人’,我要可愛的女娃娃,不找你搶找誰?”滿兒理直氣壯地駁回去。

“臭男人?”金日啼笑皆非。“一個不過五歲,一個兩歲,算得上男人嗎?”

“帶把子的就算!”

那茶壺、尿壺、湯鍋、炒菜鍋不全都是了!

金日往上翻了一下眼。“好吧、好吧,可憐你,借你玩一下好了!”

滿兒一邊熟練地逗得小娃娃開心的咯咯大笑,一邊關心的問翠袖,“多久了?給大夫瞧過了嗎?”

“兩個月,”翠袖有點不好意思。“大夫說我的情況很好。”

“那就好。”滿兒放心地籲了口氣。“這回你可要小心一點,小日兒不出門,你也別出門,嗯?”

“我知道,”翠袖點頭。“這回我一定會平平安安的替夫君生個兒子!”

“再來個女兒也可以呀!”

“不,夫君想要兒子,我非得生個兒子不可!”

話聲剛落,滿兒瞬間變臉,好像翻書似的快,和藹表情不翼而飛,殺人眼神宛如奪命箭般咻一下射向金日,正中額心。

“難不成這混小子一定要你生兒子?”語氣更凶狠,好像隨時準備張嘴咬人。

不過,金日根本沒將她的狠態放在眼裏,懶洋洋的拔掉額心的奪命箭,不怕狂風、不怕暴雨,老神在在地保持笑容可掬的翩翩佳公子風範。

“當然囉,男人嘛,不都想要個兒子……”一邊又很沒有形象的對翠袖曖昧的擠眉弄眼,一隻特大號的毛毛蟲還偷偷溜上她的臀部揉來揉去。“所以你最好都生女兒,如此一來,我才有理由一直把你綁在床上……”

滿兒失笑,翠袖雙頰浮上兩抹暈紅,一掌把那隻色膽包天的“毛毛蟲”拍到天邊去喂小鳥。

“就像額娘,”目光拉回來,金日對上滿兒笑得更曖昧。“兒子太多了,這也有借口一直把阿瑪拖到床上去,老說她想再要個女兒,可憐的阿瑪到如今猶在努力奮戰不懈呢!”

四周轟然一陣爆笑,滿兒又好氣又好笑的啐一聲。

“你這尖嘴巴舌的混小子,早晚有一天把你的嘴給縫起來!”

金日哈哈一笑,“額娘,您這可就錯了,我……”原想再回敬幾句更豐辣的,忽而望定前方,言語中斷。

眾人疑惑地循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隻見一位負責迎賓送客的小太監正在向鐵保與何倫泰低語,香萍立刻過去聆聽鐵保轉達小太監傳來的通知,再回到主子們這邊報告。

“汪夫人求見福晉。”

“我?”

翠袖愣了一愣,還沒想到該如何反應,一旁的金日已搶先一句話打回票。

“說福晉在休息,沒空見她!”

翠袖眨眨眼,沒吭聲,再見滿兒的臉色跟金日一樣陰沉,不覺心頭一陣跳,心想額娘平時總是笑嘻嘻的又親切又幽默,沒想到一拉下臉來也那麼可怕。

看來對她而言,汪家的人真的很危險,夫君和額娘才會如此戒慎,那她最好也盡全力避開那一家人,就算不小心碰上了,也得格外留神,並快快落跑,免得後悔莫及。

“真不死心,那女人!”金日冷森森地瞥著小太監離去。

“不然她也沒別的法子啦!”滿兒繼續逗弄懷裏的小娃娃。“她以為住到王府裏來可以碰上更多皇親國戚,誰知道除了女人之外,半個男人也沒有。這麼一來,自然是回到這邊來比較好,雖然你明言禁止她們‘騷擾’你的客人,但隻要她耍點手段,還是可以抓到機會讓她女兒去誘惑你的客人……”

她輕輕哼了一下。

“其實也用不著費力去誘惑,多數男人一見到汪映藍就會被迷住了!”

“原來汪伯母想搬回來呀!”翠袖恍然大悟,這才明白金日為何不讓她見汪夫人。

沒有回答她,金日自顧自思索自個兒的問題,眉宇微蹙。

“奇怪,究竟還要多久?或者……”雙眸徐徐移向滿兒。“不是阿瑪?”

“不是他?”這麼一說,滿兒也疑惑起來,“說得也是,這三個月來,我用盡各種借口每天去找那女人閑搭,當然啦,你阿瑪都跟著我,可是……”說到這,她噤聲,眼神瞟向翠袖。

金日會意,“翠袖,該讓小寶貝去睡午覺了,你也順便去歇歇吧!”他若無其事的趕老婆離開陰謀策畫現場,再朝香萍和香月使個眼色。“你們兩個還不伺候福晉休息去!”

咦?歇歇?

但她還不想歇呀!

滿頭霧水的翠袖莫名其妙被趕走,不甘心,想抗議,但有滿兒在,她不好當麵給金日難看,隻好乖乖回房去自己苦思他們的談話為何不給她聽到?

片刻後,亭內亭外隻剩下滿兒、佟桂、玉桂和金日、鐵保、何倫泰。

“額娘,真的丁點反應都沒有?”

“那個汪映藍根本沒多看你阿瑪一眼,更別提愛上你阿瑪了!”滿兒咕噥。

“怎會?”金日更困惑。

“或者,那位算命先生說不準?”

金日搖頭。“我原也不信,但每件事兒都讓他給說著了,不信都不成!”

滿兒略一思索。“也許真的不是你阿瑪。”

“不是?”金日不以為然的哼了哼。“天底下最無情又最多情的男人,不是阿瑪又是誰?”

滿兒垂眸靜默片晌,再緩緩抬起眼來,表情十分怪異。

“還有一個人,他是否天底下最多情我不知,但他的無情比你阿瑪更甚……”

話還沒聽完,金日就知道她在說誰了,“額娘,你你你……你不是在說‘他’吧?”他失聲驚叫。“‘他’可比汪映藍小兩歲呢!”

“那又如何?”滿兒反問。

“現在的你應能理解,感情與年齡、身分無關的。”

金日窒了一下。“但……但他的外表……”

“怎樣?”

不知為何,滿兒一問,金日反倒閉上了嘴,神情也跟滿兒一樣怪異,兩人麵麵相覷大半天後,金日聳聳肩。

“那就試試吧!”

“行,交給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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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為金日的府邸已經夠大了,一旦住進了莊親王府,汪夫人一家子才真正明白什麼叫皇親王府的氣派。

然而不到一個月,汪夫人就後侮住進莊親王府裏來了,因為在王府裏,不但規矩多得足夠壓死人,也由不得她仗著任何身分而享有什麼特權,最糟糕的是,莊親王根本沒什麼登門造訪的客人,有也是來找福晉的女客。

汪夫人真是後悔莫及,但汪映藍反倒樂得清閑,每天躲到王府西側的花園裏流連,看看書、賞賞花,十分愜意。

這日,汪映藍照常在巳時來到花園,手裏拿著一本書,打算在這裏看書看到午膳時分再回客院去。然而她才剛踏上通往花園的長廊,腳底下便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終至停住。

笛聲,不知由何處傳來,縹緲、悠遠,隱隱環繞在王府上空。

在她的認知裏,始終以為笛是屬於田園牧童、山林曠野的,而簫才是屬於文人雅士、騷人墨客的,由此可推,簫的意境自然比笛的意境高雅深遠,因此她不屑於習笛,獨鍾玉簫,且苦練過一段時間,直至自己滿意為止。

她一直認為自己所吹奏的簫聲應是絕無僅有的天籟雅韻。

但此際,她滿心羞慚,不能不汗顏了,比起此刻傳入她耳際的音韻,她的簫音根本毫無意境可言,是那樣平凡而庸俗,使她當下決定,這輩子再也不敢拿起簫來吹奏了。

她知道自己一輩子也吹奏不出如此絕俗的意境。

那透明純淨的笛音,質樸婉約的旋律,似風之絮語,若穀間溪流,透著一股深沉的恬靜淡泊,出世的虛幻渺茫,是如此無塵無垢,清靈脫俗,在輕盈飄逸的流轉中,深深打動了她高傲的心,猶如一根無形的絲線牽引著她。

於是,她又啟步了,不知不覺循聲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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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唇間橫著一管墨綠色的竹笛,卓立於莊親王府後花園的沁水湖畔,白長衫墨綠馬褂,墨綠帽頭兒,烏溜溜的發辮又粗又長,背影頑長瘦削,挺得像根竹竿兒似的,隱隱流露出一種無可言喻的清冷氣息,宛似遺世孤立的隱士。

是他!

但他又是誰?

汪映藍怔愣地望著那副孤傲的背影,耳聞那清澈而寧謐的曲調,不知為何,她失神了,連有人來到她身邊都未曾察覺。

“我四哥弘昱,不過才二十歲,那顆心卻比阿瑪更冷漠、更無情,”雙兒語聲清細地道,仿佛怕嚇著了她。“打從出生開始,他就沒說過半個字,連阿瑪、額娘都不肯叫,隻會大眼瞪小眼,跟個啞巴似的,也不搭理任何人,好像這世上隻他一個人……”

她裝模作樣的歎了口氣。

“阿瑪想讓他做什麼,還得先跟他卯起來沒死活地打上一場;伺候他的人更辛苦,他不吱聲,下麵的人都得費盡心力去猜測他的心思,一個不小心拗了他的意思,他就一巴掌甩得你暈天黑地,就連親妹妹的我都被他甩過一次,害我現在都不敢接近他……”

偷偷打量著汪映藍那副失神的模樣,雙兒唇畔悄悄勾起一抹賊兮兮的笑。

“額娘老說,有這兒子跟沒這兒子一樣,就連他多看你一眼都可以算是撿到的,他不在意任何人,唯一能讓他感興趣的隻有六件事:看書、寫字、畫畫、吹笛、練武和沉思,天知道他到底在思什麼,但,他的生活就繞在這六件事上打轉,壓根兒沒有人能夠插進去……”

她的笑愈來愈陰險。

“總之,四哥這人天生適合孤獨,哪個女人傻兮兮的愛上他可就慘啦!”

話落,她退後兩步,一鞠躬下台,跟來時一樣靜悄悄的退場,躲到一旁去作純觀眾看好戲。

從汪映藍循聲而來的那一刻起,她就中了陷阱了。

不過,四哥一向都是跑到西山去吹笛,想讓他在府裏吹,阿瑪還得先跟他狠幹一架,可累了。

如今,汪映藍就跟額娘算計的一樣自動踏入陷阱,再往下呢,嘿嘿嘿,她的惡毒計策奪去一條小小生命,造成大哥一輩子無可挽回的憾恨,現在也該輪到她來痛苦一生了!

惡心就該有惡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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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辰。

弘昱在那兒吹了整整一個時辰的笛子,汪映藍也癡癡迷迷的在那兒聽了一整個時辰,書掉了都不曾察覺,隻是望著他的背影,靜靜傾聽。

那笛音,有時嗚嗚咽咽悲戚孤寂,又有時如泣如訴溫柔纏綿,有時沉靜空幻潺潺如流水,又有時悠悠揚揚顯得格外蒼涼,然而不管為何,在在都能挑起她內心最深處的感動,勾出她未曾品味過的情愫。

冷淡的心,終於悸動了。

然後,笛音靜止了,徐徐地,雙臂放下灑逸的往後背負,修長的五指握住竹笛橫在身後,他,一動不動,沉思。

不過一會兒,汪映藍就開始有點兒心燥,因為他完全不動,像根柱子似的,始終拿背對著她,而她是那麼想看看他,更想讓他看看她,這種渴望愈來愈強烈、愈來愈迫切,終於,她忍不住輕輕呼喚他。

“四阿哥。”

他仍然不動,好像沒聽見。

於是,她上前兩步,再呼喚一次。“四阿哥。”

他依舊不動,像聾了。

她隻好再上前,好幾步,又呼喚,“四阿哥。”

他始終不動。

遲疑一下,她又上前,幾乎到了他身後,隻要伸出手臂就可以碰觸到他了,孰料,她才剛站穩腳步,連張口的意念都還沒有,猛覺一股強大的撞擊力猝襲而至,下一刻,她已然飛跌入數尺外的花圃間痛苦的呻吟,臉頰火辣辣的痛,滿頭金星亂飛,眼前一片黑,幾乎窒息。

她以為自己死了!

片刻後,有人扶起她,但她渾身軟綿綿的仍站不起來,隻好半躺在那人懷裏繼續呻吟,又掙紮著打開兩眼,原是一片模糊昏花的視界,好半晌後才逐漸清明起來,然後,她看到他了。

全然出乎她意料之外,但又正如她所想象。

盡管他那張猶帶著三分幼嫩、七分純真的憨稚五官,泛著甜蜜蜜膩人味兒的清秀臉蛋,根本就是個十來歲的大孩子。

然而他那純淨的娃兒臉上卻沒有一絲半毫符合童稚年齡的天真神情,反而掛著一副淡漠清冷的表情,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空遠意味,像是早已禪定千百年的出家人,立身於超脫凡塵的境界。

不,他絕不是個孩子,而是個擁有深沉內涵的男人。

一個比她更冷漠、更孤僻,仿佛早已解脫了世俗桎梏的男人,這種男人,她原以為這世間不會有,但此刻,卻真真實實的出現在她眼前,於是,她不由自主地沉淪了。

原來她不是沒有情,隻是未到沉淪時。

隻是,他為何用那種視若無睹的眼神看她呢?彷佛她隻是一片透明的牆,他根本看不見她。

他不覺得她美得超凡脫俗嗎?

他不覺得她高雅絕塵嗎?

一側,雙兒輕輕蹲下,“對不起,剛剛我忘了告訴你,”她嘴裏說著歉意,臉上卻是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四哥沉思的時候不喜歡有人靠近他。”  .

弘昱早已轉回去麵對沁水湖繼續沉思,汪映藍卻仍癡癡望著他的身影,壓根兒沒聽見雙兒說的話:雙兒白眼一翻,而後對扶著汪映藍的玉桂使一下眼色,兩人一起硬把汪映藍撐起來,不顧她是否站得住腳便放開她,使她踉蹌一步差點又跌倒。

緩緩的,滿兒徐步過來,麵無表情,冷冷淡淡。

“你該知道王府的規矩,外人是不可以擅進內府裏來的,念你初犯,我不怪你,以後別再明知故犯。還有……”她的目光徐徐移向那個有也等於沒有的兒子。“別說我沒警告過你,弘昱,別去招惹他,也別靠近他,他會殺人的。”

語畢,使個眼色,玉桂和佟桂便把一步一回首的汪映藍“請”走了,一待她們走的不見人影,雙兒便樂得哈哈大笑起來。

“果真是四哥!”

“看來真是弘昱,那麼……”滿兒若有所思地盯住兒子的背影。“他也應該會有個能讓他付出至情的女人吧?”

雙兒聳一聳肩。“如果算命先生說得沒錯,是該有。”

滿兒點點頭,“的確。”安心了。“這就好了,我還以為他注定要出家呢!”

雙兒對四哥要不要出家不感興趣,她隻對整人的事感興趣。

“額娘,接下來呢?”

滿兒轉身走向後殿。“跟今兒一樣,去吩咐守衛,若是汪映藍又想進內府裏來,別阻止她。”

雙兒蹦蹦跳跳的跟在一旁。“額娘是想讓她沉淪至不可自拔,再趕她走?”

滿兒抿唇,微微一笑,像狐狸。“那太便宜她們了。”

“所以?”

“我們去找你阿瑪。”

“找阿瑪幹嘛?”

“嘿嘿嘿,要他下帖子邀請他那些弟弟、侄兒、外甥們上王府裏來喝茶聊天啊!”

“……”

誰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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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莊親王府裏正鑼鼓喧天的上演連場好戲時,世子府內也在上演另一出甜蜜蜜的你儂我儂。

“我要上去摘棗子!”

中秋過後,世子府內牆角根兒的棗兒開始轉色,逐一熟透,串串累累鴿蛋似的大,令人垂涎欲滴,翠袖一見便興奮的大喊大叫,略一提氣便想縱身上樹去,忽地一個摟抱,又被抓回地上。

“娘子,萬萬不可!”金日心驚肉跳的抱住她,膽子差點被她嚇爆了。“你想吃,我幫你摘去!”

“不要,就是要自己摘才好吃,別人摘的不好吃嘛!”翠袖大聲抗議。

“瞎胡鬧,不都是棗子,哪分你摘我摘,難不成你手上抹了蜜?”

“但……”

“蛋在你的肚子裏,別摔破了,我摘!”

“……好嘛!”

低垂著臉兒,哀怨的眼自睫毛下偷覷他,水光盈盈,金日很想裝作沒看見,偏偏眼珠子看不見,眼角還是看得見,怎麼躲都躲不開,僵了半晌後,他輕歎,探臂一攬纖腰,飛身上樹。

“摘吧!”

“耶,我就知道夫君最疼我了!”

翠袖雀躍的抱住他的頸子重重啵了他一下,然後兩人並坐在棗樹上的橫枝幹,一邊摘棗子一邊吃。

“夫君,汪伯母好久沒來找我了呢!”她用手絹兒細細抹拭棗子。

“她忙嘛!”他的手臂始終沒放開她的腰。

“忙什麼?”

忙著替汪映藍挑老公。

幾乎每一個在王府裏見到汪映藍的王公貝勒爺兒們,各個都迷上了汪映藍那天仙化人般的絕美姿色,樂得汪夫人闔不攏嘴,滿心以為丈夫很快就能夠官複原職,然後她就可以回到過去那種高高在上的官夫人身分了。

“我哪知道!”

“那藍姊姊呢?”第一粒先孝敬老公。

“她也倍兒忙。”他接過來喀嚓咬下一大口。

“忙什麼?”

忙著把高傲丟到腦後去,忙著把自尊扔在地上踩,厚著臉皮天天溜進王府內院去找弘昱,光是看著他也好,那女人,真的迷上弘昱了。

真是想不到,那樣冷情的女人竟然真的會傾心於男人,更沒想到,那樣高傲的女人一旦動了情,竟會變得如此卑微、如此低下,沒有了自尊、沒有了架子,連最基本的麵子也不要了,每天偷偷摸摸溜進內院,為隻為了看弘昱吹笛。

眼見她一天天沉迷,一日日深陷,看來已是情難自禁,不可自拔了。

可惜落花雖有意,流水偏無情,她付出的情愈深,隻會招來愈沉重的痛苦,這正是她活該得到的懲罰。

目中無人的女人就該嚐嚐被目中無人的滋味。

隻是辛苦了阿瑪,又得先跟弘昱幹上一架,才能讓弘昱乖乖的留在王府裏吹笛兩個月,不然弘昱隨時都有可能跑不見人影。

“那我更不知!”

“她們過得好嗎?”

“好得不能再好了!”不過接下來就不好了。

“那就好。”兩條腿懸空晃呀晃的,翠袖滿足的偎在他胸前吃棗子,愈啃愈香甜,因為心裏頭甜。“夫君,其實做福晉並不太難嘛!”

那是因為她的後台硬,沒人敢惹她。

“本來就不難,是你想太多了。”

“夫君,”翠袖兩眼溜溜地往上瞅住他。“你剛剛叫我娘子耶!”

“怎地,不喜歡?”隨手往下扔棗核,再摘一顆,正要往嘴裏塞,忽然不見,原來被翠袖搶去擦拭。  ,

“不是不喜歡啦,是有點不習慣,怪不好意思的。”翠袖赧然道。

金日莞爾。“有啥不好意思的?每回出京,阿瑪叫額娘不也都是叫名字或是娘子,我覺得挺好,你最好早點習慣,我想到就會叫,你別每次都給我臉紅。”

“好嘛!”棗子擦好了,遞給他。“對了,夫君,額娘和弟妹們都好親切,除了阿瑪和四弟,不過我也習慣阿瑪的冷漠了,但四弟,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不敢接近他呢!”

金日聳聳肩。“弘昱就那性子,又冷又酷,一點人味兒都沒有,誰也拿他沒轍。不過他終究是個人,是人就有脾氣,隻要你摸清楚他的脾氣,自然會知道何時可以接近他,何時最好離他愈遠愈好。而且別看他這麼大的人了,有時候也倍兒幼稚,跟小孩子一樣,隻要找對時間、找對方法去挑釁他,他也會讓你笑到肚子痛。”

“幼稚?”翠袖不相信的搖搖頭。“不信!不信!”

“不信?”金日挑起眉峰,驀而攬著她飛身下樹。“好,咱們走,今兒上阿瑪那兒用午膳!”

翠袖莫名其妙的被他拉著跑。

關午膳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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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猜拳。

金日、弘曧、弘昶、弘明、雙兒和滿兒,他們圍在一起嘰哩咕嚕半天,然後猜拳,片刻後,大家陸續在餐桌旁落坐,滿兒和弘昶中間空了個位置,金日和翠袖坐在他們正對麵。

再過一會兒,弘昱也來了,不吭不響,冷冷的就唯一的空位坐下。

然後,大家開動,翠袖剛夾起一片醬爆牛肉,金日便拿胳臂肘頂頂她,再用下巴指指對麵,她困惑的朝前方看過去,一眼便禁不住噗哧笑出來,旁邊的人早就無聲笑開了。

隻見弘昱慢條斯理的夾起一塊紅燒雞肉,筷子才收回一半,雞肉便不見了,一側,弘昶憋著笑把雞肉放進嘴裏。

筷子在空中停了片歇,又往前夾起另一塊紅燒雞肉,再收回,雞肉又不見了,筷子又停下片刻,再一次往前,這回夾的是素拌菠菜,收回,菠菜不見,再往前夾菠菜,收回,菠菜又不見了。

除了允祿,桌旁的人全都笑翻了,這時,飄在半空中的筷子慢吞吞地放下,弘昶驚叫一聲,慌忙丟碗扔筷,一溜煙逃掉……

不,他沒逃掉,後衣領被某人揪住,他逃不掉。

弘昱慢吞吞的起身,慢吞吞的端起那盤紅燒雞肉,手一轉,一整盤往手舞足蹈,拚命掙紮的弘昶頭上倒下去,空盤子放回桌麵,再端起另一盤素拌菠菜,繼續往弘昶頭上倒得一碟不剩、涓滴不留,鬆手,弘昶滿頭滿臉滿身菜葉雞肉湯汁,又叫又笑又罵地衝出偏廳。

從夾起第一塊雞肉開始,弘昱臉上都沒有半點表情,直至弘昶逃出廳外,他始終板著一張陳年棺材臉,連一絲肌肉也沒挑動,然後,他落回原座,拿起筷子,繼續夾菜吃飯。

沒有人搶他夾的菜了。

一桌人笑得東倒西歪,弘明跌到餐桌底下去,周圍伺候的婢女仆人們也笑得抱著肚子蹲在地上起下來。

“這還……還算客氣,上……”金日笑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上回他硬……硬要把三……三盤菜一筷子一……一筷子塞進弘明嘴……嘴巴裏,還不準弘……弘明吐出來……”

“不……不會吧?”翠袖也笑得眼淚直流。

“弘明差……差點噎死!”

“天哪!”

“信……信了吧?”

“信了!信了!”真沒想到那樣冷漠的人競也有如此幼稚的時候,也許,她並不需要那麼怕他。

不過這還不算結束,還有另一場,否則滿兒就不必特意坐在弘昱身邊了。

一如以往,弘昱總是第一個餐畢起身離桌的,但這一回,他才轉身便停住了,慢條斯理的回過頭來,往下看,滿兒的手揪住他的馬褂。

“弘昱,你都二十了,就不能叫額娘一聲讓額娘安慰一下嗎?”乞憐。

慢條斯理的,弘昱拉高眼,與滿兒四目相對。

“一聲就好?”央求。

冷漠的目光,哀怨的眼神,大眼對小眼,好半天後,弘昱慢條斯理的轉正身子,抬手解扣子,片刻後,褂子滑落,好,他可以走了,提腳,又停住,再回眸,滿兒的手改揪住他的長袍。

“你不叫,我就不放手!”威脅。

他無動於衷,再解扣子,褪下長袍,又要走,再停住,回眸,滿兒的手又揪住他的衫子。

“我哭給你看喔!”恐嚇。

他淡漠如故,即便是最貼身的內衫,照樣解帶子,於是,不一會兒,內衫溜溜的落下,瘦削有勁的體魄一絲不掛的呈現在觀眾麵前,雖然隻有上半身,也夠養眼的了。

歡迎大家一起來批評指教。

眾人笑到快掛點,金日與弘曧各自掩住老婆的視線,滿兒啼笑皆非的捧著一堆衣物,見弘昱又要離開,下意識手再伸出去,見狀,金日與弘曧一齊驚慌大叫。

“額娘,千萬別揪他褲子啊!”要連褲子都脫了,那還得了!

不揪褲子要揪哪裏?

一時無措,滿兒隻好順勢揪住弘昱的左肘臂,下一刻,滿廳的大笑轉為驚恐的尖叫。

“不要!”異口同聲。

“老爺子!”滿兒的叫聲最淒厲。

千鈞一發的瞬間,身影暴閃,允祿及時掠至,一把捉住弘昱的右手腕,僅差一線,弘昱那隻手劈出的掌刀就會砍斷他自己的胳臂了,然後,父子倆又轟轟烈烈的打了起來。

一群人駭得差點昏倒,三魂七魄沒了兩魂六魄,滿廳魂魄亂飄,大家都隻剩下半條命,各自猛拍胸口安撫自己。

“天爺,天爺,險些兒樂極生悲!”金日驚魂未定的喃喃道。

“我的手……”滿兒怔愣地瞪著自己的手。“沒有那麼髒吧?”

“不敢相信,四哥到底在想什麼?”雙兒心跳漏了好幾拍。

“一時昏頭?”蘭馨自己也不相信這種說法。

“大概嫌他自己的武功太好了,”弘曧嘲諷的咕噥。“想說砍掉自己一條胳臂,我們就可以跟他打平了!”

“那肯定是為了我!”弘明異想天開,自我陶醉。

“果然夠狠!”弘昶讚歎。

唯有翠袖,驚懼地瞪著那個差點砍掉自己胳臂的小叔,不要說發表感想,她連一個字都吭不出來。

想想,她還是多怕他一點比較好吧!

4

自七月起,乾隆便奉皇太後鑾駕上木蘭秋獵去了,金日不是軍機大臣,樂得留在京裏享受腦袋空空的生活,兩個月過去,他都覺得自己快變成一條隻會蠕動的懶蟲了,唯一的收獲是――

“真的不必再喝補藥了?”聲音在發抖,大眼兒汪汪的瞅定翠袖。

“你已回複我們剛認識時那樣圓潤可愛,所以,不必再喝了,除非……”翠袖愛不釋手地在他粉嫩嫩的臉頰上摸呀摸的。“你自己想喝……”

“那就不必了!”金日惶恐的大叫。“這輩子我連藥味都不想再聞到了!”

翠袖哈哈大笑。“夫君,你真的跟小孩子一樣耶,那麼怕喝藥!”

金日不悅的噘起小嘴兒。“你管我!”

“好嘛,不管嘛!那……”翠袖斜眼瞅著他。“夫君,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不喜歡瓊玉格格和瓊古格格?她們不是跟你一起玩大的嗎?”

“誰跟她們一起玩大了?”金日沒好氣的嘀咕,順勢在炕上落坐。“我跟她們在一塊兒玩過兩年而已,可也夠受的了,那兩位小魔鬼簡直天生糟蹋人的,著實可恨!”

“為什麼?”翠袖也跟著坐下,兩眼好奇的瞅定他。“她們很任性嗎?”

“不,瓊古可乖著呢,沒見過比她更文靜的小孩,可是……”金日苦著臉歎了好幾口氣。“她有個毛病,每回一見到我就揪住我的衣擺不肯放手,我走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連上個茅房她也要跟……”

翠袖失聲爆笑。“不會吧?上茅房她也要跟?”

“當時她才四、五歲,我怎麼說她都不懂,硬拉開她的手她就嚎啕大哭,”金日說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我比她更想哭好不好!”

翠袖笑歪了嘴。“真……真可憐!”

“至於瓊玉……”金日更是一臉悲慘。“她是集精靈古怪之大成,老是想些奇奇怪怪的點子要我陪她一塊兒玩,要闖了禍,挨罵、挨揍的肯定是我,這輩子我挨罵、挨揍最多就是那兩年!”

“好……好慘!”翠袖同情的笑出眼淚來。“後來你沒再見過她們嗎?”

“有幾回進宮時碰上,遠遠一見著她們我就溜,根本不敢同她們麵對麵。”金日很誠實的承認自己的窩囊。“再後來她們回到蒙古,隻一回她們阿瑪過世,我去吊喪時見過,之後就再也沒機會碰麵了。”

“那麼……”翠袖小心意意的端詳他。“你不覺得她們長大後更漂亮了嗎?”

“漂亮又如何?汪映藍我都看不入眼了,何況是她們。”

“至少,她們懂事多了吧?”

聽她繞著瓊玉、瓊古問個不停,金日終於察覺到異樣了,歪著腦袋,他怔愣地注視她片刻。

“咋兒你跟額娘一塊兒進宮見皇貴妃,另外又去見誰了?”

翠袖不太自在的移開視線。“呃……太後。”

金日往上翻了一下眼,又歎氣。“所以,是太後要你來問我這些的?”

翠袖尷尬的咧嘴傻笑。

“那額娘呢,她又說什麼?”金日再問。

翠袖笑得更誇張,十分滑稽。

金日無奈的揉揉太陽穴。“額娘要你按照太後的意思來問我,一來可以完成太後的意旨,二來可以乘機試探一下我的心意,對不?”

翠袖垂眸,不敢吭聲。

“就知道是額娘搞的鬼!”金日喃喃道,舒臂擁她入懷。“你啊,我就愛你這翠純性子,千萬別讓額娘給教壞了啊!”

“額娘也是為我好嘛!”翠袖呢喃。

金日輕歎,“這點我倒是無法否認,額娘的確是站在女人的立場為你著想。好吧,我再給你最後一個問題的答案……”他抬起她的下巴,與她四目相對。“瓊古、瓊玉確實懂事多了,但我不喜歡她們的個性,一個太悶、一個太鬼,我愛的是你這種性子單純又快活的小女人。現在,滿意了吧?”

雙頰透出喜悅的嫣紅,翠袖笑得闔不攏嘴。“滿意!滿意!”

“既然滿意了……”他起身,趕她上床。“該睡午覺了吧?別累壞了孩子。”

“人家又不想睡!”翠袖不情願的爬上床躺下。“好奇怪,上回我成天睡到晚,這回卻反而精神得很呢!”說是這麼說啦,躺上床不過一會兒,還不是照樣很快就找周公嗑牙去了。

“呃,我也睡一下好了。”看她睡得那麼香甜,金日忍不住也想上床去“陪陪”她,至於怎麼陪,當然是隨他的意思。、

可是……

喀喀喀,門上傳來小心意意的敲門聲,金日恨恨地收回欲待上床的身子,伯吵醒翠袖,隻好親自去開門問話。

“什麼事?”

“二格格有急事找爺您。”香萍恭謹的回話。

“雙兒?”金日略一思索,提腳踏出門坎,“福晉睡了,小心伺候著,別擾了她!”語畢,大步走向後堂。

最好真是急事,不然他一定要把雙兒扔進沁水湖裏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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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什麼事?”

“噓,不要出聲,跟我來就對了!”

拉著金日,雙兒一路埋頭緊跑,從世子府到王府,從側門到西路苑,從一進院到二進院,這才猛然煞住腳,回頭對他此了一下噤聲的手勢,再躡手躡足溜向廂房外,自洞開的窗戶偷窺進去……

廂房內是汪家四口子,他們在吵架。

“不要?為什麼不要?簡貝勒有什麼不好?”汪夫人氣勢洶洶地質問。

“看上去比娘還要老,有什麼好?”汪小弟在一旁多嘴。

汪夫人窒了一下。“好,那誠親王才三十四歲,夠年輕了吧?”

“姊姊是漢人,隻能嫁過去做妾,上麵還有一位福晉、兩位側福晉、兩位庶福晉壓在頭上,姊姊不被欺負死才怪!”汪小妹在另一邊多舌。

“隻要王爺疼愛她不就行了。”

“就是因為王爺一定會疼姊姊,姊姊才更會被欺負呀!”

汪夫人咬咬牙。“愉貝勒就沒問題了吧?他跟映藍同年,夠年輕,也隻有一位嫡福晉……”

“太年輕了,在皇上麵前根本說不上話。”汪小弟小聲提醒。

一語驚醒夢中人,“啊,對,這個不行,不行,”汪夫人馬上否決了自己的提名。“那……那……”

“無論是誰,我都不願意!”汪映藍終於開口了,聲音冷然,語氣決然。

汪夫人呆了呆,旋即拉下臉來。“為什麼?”

汪映藍沒吭聲,汪小妹看看姊姊,再扯扯娘親的袖子。

“娘,姊姊有喜歡的人了。”  、

“喜歡有什麼用,人家根本理也不理她呀!”汪小弟嗤之以鼻地說。

“可是姊姊好喜歡好喜歡他呢!”

“白搭!”

“等等,”汪夫人狐疑地來回看他們兄妹倆。“你們到底在說誰?”

“這府裏的四阿哥嘛!”

汪夫人一愣,雙眼愕然猛睜,“那個冰塊似的啞巴?”她失聲道,隨即斷然搖頭。“不成,這府裏的人都不成,他們不會幫我們的!”

“可是姊姊喜歡嘛!”

“不行就是不行!”汪夫人全然不予考慮。“好了,既然她自己挑不上,那我來幫她挑就是了,總之,隻要能讓你們的爹回來,讓他官複原職,甚至再高升兩級,不管是誰,她都得乖乖嫁過去!”

人,一但貪心起來,總是愈來愈貪,沒有止盡。

“我絕不嫁!”汪映藍十分堅決。“爹受賄舞弊是事實,本就該為他犯下的罪接受懲處,我不想為他做無意義的犧牲!”

汪夫人不可思議的瞪圓了眼,那種目光好像是在說:你腦筋打結了嗎?

“你在說什麼鬼話?打一開始你就沒持過反對的意見,為了救你爹,我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怎麼這會兒匆地正義凜然起來了?”

汪映藍麵無表情的注視著汪夫人,眼底是令人心寒的無情。

“雖然是親生我的父母,但我實在無法不輕視你們,身為你們的女兒,這可以說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恥辱。”說的話更是冷酷。“然而,如同玉公子所說,起碼生我養我的是你們,為了償還這項‘債務’,我願意按照你的要求去做任何事……”

話說得太難聽,聽得汪夫人一整個臉都黑了,不過重要的是最後那一句話,有那一句話,其它都可以忍耐。

“那你還……”

“那是之前的想法,與其懵懵懂懂的度過這一輩子,不如把這一生再還給你們,所以你要求我做什麼我都毫無異議。但現在我不這麼想了……”

不那麼想,那是怎麼想?

汪夫人目中掠過一抹慌意。“你……”

“我一直以為來世間走這一遭是毫無意義的,天底下也沒有任何人值得我為他珍惜我自己,然而現在,我終於明白那種想法是錯誤的。因此……”汪映藍的聲音總是那麼清柔甜美,卻沒有半點溫度。“我決定我為你們所做的已經夠多了,往後,我不願意再為你們出賣我自己了!”

汪夫人心中一沉。“你這是什麼意思?”

“很簡單,我不再聽你的話了。”汪映藍語氣平板地說出她的最後決定。

不聽她的了?

那她如何救回被充軍到黑龍江的丈夫?

汪夫人慌了、亂了。“但你爹呢?你不管你爹了嗎?”

“我說過,他是咎由自取。”

“你你你……你這沒良心的畜生,什麼叫咎由自取,也不想想你爹是為了讓你們過好日子才會那麼做,”汪夫人氣急敗壞的怒叫。“他是為了你們被充軍到黑龍江的,你競……”

“不,爹是為了娘,因為娘想買珠寶首飾、想做華衣美服、想過奢侈豪華的生活,”汪映藍冷冷的打斷汪夫人的怪叫。“為了滿足娘的願望,爹才會收下賄賂,是為了娘,不是我們!”

句句話都是事實,汪夫人無法為自己辯駁,頓時老羞成怒的拉長臉。

“你喜歡四阿哥又如何?那個女人絕不會讓你嫁進來的!”

“倘若他心裏也有我,他不會理會這種世俗的阻礙。”

“若是他心裏無你呢?”汪夫人冷笑。“如今你應該知道,並不是所有男人都會迷上你,譬如這府裏的男人,誰多看你一眼了?”

汪映藍沉默了會兒。

“我會盡我所能讓他注意到我、喜歡上我,若真是不行,我隻要能看著他就滿足了。”

“這也行,就算你成了親,照樣可以看著他不是?”

“不,既然我心裏有了他,我就要為他守著清清白白的自己。”

以往,她從不在乎自己的將來,是好是壞全都不重要;但如今,她終於能體會為何要珍惜自己的心情。

她,是為“他”而活的。

“講得可真好聽,不如說你不想死心,希望他總有一天會喜歡上你,到時候你就可以開開心心的嫁給他。”汪夫人滿眼嘲訕,句句諷刺。“告訴你,你是在作夢,現在他不喜歡你,將來也不可能喜歡你!”

“無論你如何譏嘲我,如何逼迫我,我絕不會再聽你的,”汪映藍平靜的麵對汪夫人的挑釁,不氣也不怒。“你強不了我!”不管麵對任何人、任何事,她始終是這副雲淡風輕,冰冷漠然的態度,別人是死是活都與她無關。

除了“他”,沒有任何人可以挑動她的情緒。

她不怒,汪夫人可怒了。“終身大事由父母決定,不容你下嫁!”

汪映藍冷靜的目注汪夫人。“屆時我不拜堂行禮,你又能如何?”

“你你你……你這不肖女!”汪夫人當場氣爆,火得飛天遁地。“竟敢忤逆親娘,你……”

接下去她又拉扯嗓門狂罵了些什麼雜七雜八,金日已經沒興趣繼續聆聽指教,於是向雙兒使了個“走人”的眼色,兄妹倆悄悄離開客院來到後殿,再一齊幸災樂禍的放聲狂笑。

“瞧那個老婆娘急頭掰臉的!”

“活該被氣死!”

“真是不要臉皮,想要四哥喜歡她?我看四哥到現在都還不知道有她那麼一個人呢!”

“她一輩子都休想如願!”

“這下子她們可有得吵了!”

“就讓她們母女倆卯起來鬥個你死我活吧!”

好半晌後,兩人終於笑夠了。

“大哥,接下來昵?”

“讓她們繼續吵。”

“咱們那些對汪映藍有興趣的叔叔、堂哥們呢?”

金日唇角勾起胸有成竹的笑。“額娘暗示過他們了,想要汪映藍做小,行,可別替她父親說項,不然別怪阿瑪不開麵兒掀他們的底兒!”

雙兒禁不住又大笑起來。“那個老婆娘真是可悲,滿懷希望都在女兒身上,沒料到這條路早就被咱們給堵死了,還在那邊沒死活的跟她女兒吵,吵贏了又如何,結果還不是一場空!”

“我就是要她沒死活的忙,末了落一場空,恨死她!”

“還有汪映藍,”雙兒冷冷的笑。“也不知道她在傲的哪把勁兒,不但瞧不起任何人,也不將別人的死活好壞放在眼裏,她真以為是仙子下凡不成!”

金日的大眼睛睜得圓溜溜的,臉上沒有半點表情地望著客院那方向。

“當初她實在應該聽從算命先生的勸,跟了玉堂弟也就罷了,偏她擺兒擺兒的不肯嫁,又來害死我兒子,不能怪我對她使陰,這痛苦也是她自個兒兜來的!”

“大哥,”雙兒一臉關懷的瞅眼打量他。“你還惦著那孩子?”

金日瞟她一眼,嘴角淺撩,苦笑。“怎能不惦著,是我親兒子呀!”

“可是額娘說……”

“我知道、我知道,”金日安撫地按按她肩頭。“隻有在夜深人靜之時,我才會惦起他,其它時候我都盡量不去想他,不會讓你大嫂起疑的。不過這把火兒可得在那對母女倆得到懲罰之後才能平息下來,這點你就寬容大哥一點吧!”

“大哥,你說的什麼話,不隻你惱火,我也惱啊,就算大哥不想懲罰她們,我也放不過她們!”雙兒嬌嗔道。“人家隻是關心你嘛!”

“我明白,”金日親愛的摟摟她。“謝謝你。”

雙兒俏皮的吐吐舌頭。“不客氣。”

金日笑著捏捏她的腮幫子。“好了,繼續幫大哥盯住她們,由她們盡情吵,可別自相殘殺起來了。”

“知道了。”

話談到這裏,匆地,一條人影飛閃而至,落地躬身,是鐵保。

“爺,黃公子急事求見。”

又是急事?

“黃希堯?”

“是,爺。”

金日蹙眉,隨即朝雙兒揮揮手,而後啟步行向側門,心頭暗暗嘀咕。

去年底他奉皇命隨軍征討大金川,黃希堯不便跟隨,於是向他告辭回河南,當時他還以為會有好一段時問見不著麵了,沒想到黃希堯又跑來找他,還說是急事。

不會是惹上什麼麻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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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麻煩!

“高恒?”金日不屑地冷哼。“那家夥我向來沒好印象,仗著是國舅爺,可囂張了。”

“那麼,金公子,您願意幫忙?”黃希堯滿懷企盼地注定他。

“我們是朋友,你又幫過我,我怎能不回報你,隻是……”金日遲疑著沒敢立刻答應幫忙。“我得考慮一下……”要幫黃希堯,他就得出京,但他放心不下翠袖呀!

正猶豫間,才剛分開未久的雙兒又慌慌張張跑來了。

“大哥、大哥,不好了,大妞兒和玉妞兒要來了!”

“什麼?”金日失聲驚叫。

“皇上行圍子巴顏溝時,蒙古諸王恭進筵宴,大妞兒、玉妞兒也去了,然後就一直跟在太後身邊,打算跟太後一起回京來。”

“他大爺的!”

這還不夠,弘曧也呼地一下飛入廳內來,模樣更是氣急敗壞。

“慘了、慘了,大哥,玉……”頓住,見有外人在,急忙把金日拖到一旁咬耳朵。“五堂哥進京來了!”

金日臉都綠了。“你你你……你別撒謊撂屁兒尋我開心!”

如果不是情況不對,弘曧準會笑出來。“沒啊,大哥,是真的啦!”

“天爺,我跟你又不熟,幹嘛老找我碴?”金日撫額呻吟。“他來幹什麼?”

“找汪映藍。”

“又是那個女人!”金日咬牙低罵,一臉厭惡。“真是該死!”

“他正在外城找人,一旦找不著,多半會硬闖入內城裏來,到時候……”

“夠了!”金日臉黑了一半,烏雲密布。“阿瑪怎麼說?”

“阿瑪說交給我們。”弘曧說的快哭了。“皇上秋獵行圍,阿瑪負責總理在京事務,他沒空!”

“真他大爺的!”金日怒咒。“隨便兩句話兒就丟給我們,也不想想除了他,誰製得住弘昱!”

“大哥,怎麼辦?”弘曧哭喪著表情,又無助又無措。“我們……”

“閉嘴!”金日喝叱,“我想想,讓我想想!”然後,他背著兩手開始在廳內焦躁的來回走。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他定住腳步,神情毅然,顯然已做出某種決定。

“黃公子,給我三天時間,我再跟你走。”先給黃希堯一個回答,再轉對何倫泰吩咐。“何倫泰,領黃公子到客院休息!”

待黃希堯離去後,他再問雙兒,“弘昶呢?”

“還沒回來。”

“該死,又溜去哪兒玩了!”金日恨得想咬人。“雙兒,去通知香萍、香月準備出京,小心先別嚷嚷給汪家的人知道。”

“明白!”雙兒應喏一聲,即刻轉身跑走。

“額娘呢?”金日又問弘曧。

“同十三伯母和十七嬸兒燒香去了。”

“阿瑪?”

“在武英殿輪值。”

金日又沉吟一下,“你回去等候額娘,讓她回來後千萬別再亂跑,我先去找阿瑪!”話落,提氣縱身,人不見了。

餘下弘曧與鐵保麵麵相覷。

“我呢?”鐵保喃喃道。

“去睡覺吧!”弘曧也走了。

沒人要的孤兒沮喪的想了一下,匆又振作起來,他也有事可以做呀,而且是主子會高興的事。

於是,他也離開了,趕去做那件會讓主子拍拍他的腦袋,說他好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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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時辰後,金日回到府邸,正打算推門進寢室,門卻先自動打開來,裏麵的人乍見門外也有人,嚇得抽了口氣,旋又捉住他問話。

“夫君,我們要出遠門?”翠袖滿是困惑。“上哪兒?”

金日泰然自若地俯唇親她一下,再推她進去。

“聽說你妹妹生了個兒子,你不想去看看麼?”

“咦?她生了?兒子?”翠袖又驚又喜的瞠圓了眼。“天哪、天哪,這不是太好了嗎?”

“是啊,我就知道你會開心,”他在床沿坐下,順手把她放在大腿上,輕輕撫挲她的肚子。“所以才想說帶你去瞧瞧她,瞧瞧孩子,也探望嶽父、嶽母,你不想去麼?”

“當然想!”翠袖重重道。

“那就甭再多問了,準備著就是。”

“那詠佩呢,一塊兒去嗎?”

“不,額娘說路途太遠,讓她跟去太辛苦。”金日哼了哼。“說穿了,是她想自個兒霸占詠佩!”

翠袖偷笑了一下。“額娘說得是,到四川的路程確實遠。”

“不對,是廣東。”

“耶?”

“你不知道麼?金川之戰結束後不久,嶽父大人就調到廣東去了!”

翠袖頓時傻眼。她怎會知道,又沒人告訴她。

三天後,兩輛馬車自阜成門離開內城,直至上了南行官道,兩條人影才先後追上來,並騎在金日兩旁。

“小七叔那邊?”  、

“沒問題,他說會盯住那人,在那人打算闖進內城的前一刻再告訴那人說汪姑娘離京回鄉了。”鐵保悄聲報告。

金日點點頭,再轉向何倫泰。“你呢?”

“福晉說王爺那邊她會負責,保證皇上暫時不會找您。”

“還有?”

“皇上一回京,福晉會即刻催促王爺進行您交代的事,應該不會有問題。”

金日籲了口氣,心想應該沒問題了,除了……他忐忑地往後瞄了一下,心下仍在懷疑讓那家夥跟來的決定究竟妥不妥?

算了,既然已經出發了,就這麼走下去吧,反正很快就會回來了。

這時,他全然沒料到,這樣匆匆忙忙的決定暫時出京避難,竟會在將近一年後才得以再回到京城裏來。

世事總是難以預料的。

5

徐州離京城並不算太遠,但由於翠袖懷有身孕,行進速度拖得很慢,走了好幾天才到順德府,進住城內最大一家客棧裏。

“翠袖,記住,千萬不要讓汪家任何人接近你。”

甫進房,金日就忙著警告老婆小心一點,翠袖也很嚴肅的猛點頭。

“我記住了!”

事實證明金日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他才離開沒有多久,汪夫人就找上門來了,但鐵保和何倫泰阻在門外,香月和香萍擋在門內,就是不給她接近主子。

“可惡,你們這些狗奴才,我想跟世侄女聊聊,為何不可?”

至於翠袖,她躲在內室門後,連根頭發也不敢給汪夫人瞥見。

“對不起,汪伯母,我累了,想睡一下,改天再聊吧!”

翠袖不肯現金身給她瞧,汪夫人隻好跟她隔空喊話。

“聊一會兒也耽擱不了你多少時間呀!”

“但是,我真的很累了!”

見翠袖堅拒不肯與她麵對麵,汪夫人不禁火上心頭,嗓門開始尖銳趄來了。

“怎麼,你是看不起我還是怎樣?真是忘恩負義的畜生,忘了汪家當初收留你的恩惠了嗎?”

“……汪伯母,我沒忘,所以才會違背夫君的意思,硬是收留你們那麼久。或許你不知道,夫君原是要送你們回河南的,是我說你們回河南也是無依無靠,夫君才勉強讓你們繼續留在世子府的呀!”

汪夫人窒了一下。“那也是你該報答我們的!”

“所以,汪伯母,汪家收留我的恩惠,我報答過了。”

“那怎夠!”汪夫人脫口道。“你汪伯父還沒回來,我不認為夠!”

“夠了,汪伯母,汪家收留我兩個月,袁家與世子府也陸續收留你們近兩年,更何況……”為了他們自己,他們還不惜傷害她,差點使她失去孩子,她並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他們的事呀!“呃,總之,夫君認為夠了,嫁夫從夫,夫君的意思我不能違背,所以……”

汪夫人僵了片刻,匆地嚎啕大哭起來。

“那我們一家子又該怎麼辦?”硬的不成,她隻好來軟的。“可憐我們連個家都沒有啊……”

“……”內室門後,沒聲音。

香月、香萍相對一眼,回頭,輕輕呼喚,“福晉?”可以關門了嗎?

“……我睡著了。”門後,輕輕回答。

香月、香萍不約而同噗哧失笑。她睡著了,那是誰在說話?

而汪夫人光顧著拿出全身功夫,用盡全力大哭大吼,表示她有多麼悲慘說不定老天很快就會被她哭垮了,以至於沒聽到那門後的回答,於是,當她還忙著抹眼淚擤鼻涕,門扇便砰一聲闔上,恰恰好夾住她的鼻毛,她一時愣住,忘了哭,隻聽得裏頭傳來香月的竊笑聲。

“對不起,我們福晉……呃,睡了,夫人改天再來拜訪吧!”

汪夫人頓時傻眼,萬萬沒想到以前那個超好拐、特好騙的翠袖竟然軟硬都不吃她的,接下來該怎麼辦?

死給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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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刻,對麵另一間廂房內,金日與黃希堯相對而坐,酌酒淺談,倒是閑逸得很。

“真是不死心的女人!”眼角瞄著窗外對麵,金日喃喃嘀咕,仰首一飲而盡。

門都關上了,汪夫人卻還不死心的站在門外,多半是打算賴著臉皮等在那裏,直到翠袖肯見她為止。

“既然不死心,她又為何肯乖乖回鄉?”黃希堯好奇的問。

金日冷笑。“隻要說是皇上的旨意,她敢不聽!”

“她信?”

“我告訴她,我那幾位叔叔和堂表兄弟們都爭著要娶她女兒做妾,吵得皇上都知道了這件事兒,大罵不象話,一句話要他們滾回鄉去。你說,她信不信?”

“皇上真的知道了?”黃希堯有點驚訝。

金日咧嘴一笑。“還不知道,不過皇上一回京,阿瑪就會告訴他這件事兒,免得將來有人告我假傳聖意。”

黃希堯失笑。“你倒聰明。”  、

圓溜溜的大眼睛都笑眯了。“那當然!”

“但他們一家四口也沒個大男人,回鄉活得下去嗎?”

“汪士鏜有個哥哥,是個殷實的布商,雖然跟汪夫人不對盤,但隻要汪夫人收斂一點,不要太囂張,他也不會不管他們的死活,總會讓他們安穩的過下去,隻是他們甭想再過好日子罷了。”

“既是如此,又為何要讓四阿哥跟來?”

沒錯,弘昱也來了,尾隨在馬車後麵,總是落後遠遠的,不經意看,還以為他是在跟蹤馬車呢!

“你以為我喜歡麼!”金日沒好氣的又自行斟了一杯酒,砰一聲放下酒壺,一提起這就令人哭笑不得。“為了要他跟來,阿瑪不得不跟他卯起勁兒來大幹一場,王府後花園毀了一大半,西偏殿也垮了,我還真擔心阿瑪會一時‘不小心’錯手把他給幹掉……”

黃希堯抽氣。“不會吧?”

金日歎息。“除了到西山吹笛,弘昱不愛出門,要逼他出門,尤其是遠門兒,就得靠阿瑪打得他心服口服的認輸,再一腳踩住他的胸口命令他,不然他是不聽任何人的話的。”

“踩住他的胸口?”黃希堯以為他在開玩笑。

“對,一定要踩,非踩不可!”金日一本正經地猛點頭。“其它事兒隻要普普通通打一場,阿瑪一掐到他的脖子就可以命令他了;但出遠門兒這種大事,非得把他打倒在地,再踩住他胸口不可,而且還要重重的踩,踩得他吐血,不然他死都不認輸,別想讓他聽半個字!”

“吐……吐血?”黃希堯吃驚的喘氣。

“沒辦法,弘昱真的頂不愛出遠門兒。”

所以就要踩得他吐血?

黃希堯不可思議地望住金日好一會兒,實在無法理解他們這一家人的行事作風,真是一個比一個誇張。

“呃,為何一定要他跟來?”說了半天,金日還是沒說到重點。

金日淡淡瞟他一眼,端起酒杯來緩緩轉動。“這幾日來,你應該注意到了吧,汪映藍動情了,對弘昱。如果弘昱不來,為了留在京裏,天知道她會使出什麼手段,為免再生事端,弘昱不能不來,好讓汪映藍乖乖跟著我們走……”

他徐徐啜了口酒。“先去解決你的問題之後,我們會直接到廣州府,汪士鍾的老家在那,我也可以順便探望嶽父、嶽母大人……”

“咦?”黃希堯微微一愣。“他們……”

金日輕哂。“金川之戰結束後,嶽父大人就調到廣東去了,真巧,那兒也是嶽父大人的老家呢!”

哪裏巧,那肯定是某人有意安排,比起四川來,廣東可算是天堂了。

“又是特權。”黃希堯咕噥。

金日莞爾一笑。“這你就錯了,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嶽父大人在金川之戰頗有功績,是傅恒大人的建議,皇上直接采納罷了。”

“對不起。”黃希堯低頭道歉。

“甭提,你會如此想也是自然。”金日提壺為他斟滿空杯,再為自己倒滿。“但事實是,額娘曾囑咐再三,隻有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我們才能夠使用特權。”

“不得已?”

“譬如那回,紀山與慶複,他們憑恃身分強要娶翠袖,”金日淡淡道。“這時候我才能夠拿出身分來壓製他們,這叫以牙還牙,他們仗恃特權使壞,我也拿出特權來阻止他們使壞!”

黃希堯讚同地頷首。“有道理,有些時候真的隻能這麼做。”

揶揄的目光斜睨著他,“就如同你這件事,對不?”金日輕輕道。

黃希堯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呃,是。”

金日聳聳肩,又說:“其實額娘原是想說任何時候都不應該拿特權壓人的,但有一年她到開封,發現那兒的百姓還得賣孩子才活得下去,於是額娘便跑去質問河東總督田文鏡。當時她是隱瞞身分跪在田文鏡的大堂上說話的,期待田文鏡能從善如流,知所反省,可是……”

他搖搖頭,仰首喝下整杯酒,輕輕落下酒盅。

“那位田文鏡大人不但不知反省,更老羞成怒的要對額娘用刑,額娘這才恍悟,特權就得拿特權來壓製,否則如何阻止田文鏡繼續苛待百姓?讓老百姓自己去喊冤麼?那百姓八成會先被當成刁民拿辦……”

嘲諷的哼了哼,他又持起酒壺傾滿盅子。

“雖然事後額娘也無能為百姓做什麼,隻能說服阿瑪拿出一百萬兩去賑濟河南百姓,衷心希望田文鏡能經此事而知所收斂,畢竟她不是皇上,沒權懲官辭宮,而皇上又格外寵信田文鏡,想必舍不得太苛責田文鏡。但起碼這件事傳到皇上那裏去了,皇上因此特意遣官賑恤,也算幫上河南百姓一點忙了。後來田文鏡會被解任,那確是出乎額娘意料之外……”

“幸好皇上終究還是讓田文鏡解任回京;少了一個酷吏,百姓的生活自然能夠好轉。”黃希堯喃喃道。“這事我聽爹提起過,當時河南老百姓可真是恨死田文鏡了。”

“但高斌就不同了,雖是皇上的老丈人,但他在治河方麵可是有實實在在的功勞,是個辛勤實幹的好官兒,隻是……”說到這裏,金日不覺歎了口氣。

“他兒子高恒偏偏是個大混蛋!”黃希堯咕噥,狠狠地一口喝幹酒。

金日又笑了。“放心吧,去找一趟高斌就沒事了!”

聽他這麼說,黃希堯若有所思地注視他片刻。

“金公子,你可知道去年我為何又回四川去找你?”

“你無聊?”

黃希堯失笑,旋又正起臉色。“是算命先生要我回去找你,說對我有好處。”

金日怔了怔,“是麼?”也若有所思的沉吟起來。“不會就是為了今兒吧?”

“毫無疑問是!”黃希堯斷然道。“倘若不是當時幫了你,今天我也不好意思來找你幫忙。”

金日不由蹙起眉頭來。“那家夥,真是怪可怕的!”

“確實。”黃希堯大聲讚同。

“那麼……”金日又鑽眉思索起來。“當時他所說:上船,那又是何意?”

黃希堯兩手一攤。“這可問倒我了!”

金日又想了一下,然後甩甩頭,“算了,既然想不透,那就甭想了。”匆又凝目盯住黃希堯。“對了,徐州事了之後,你就回開封去,別再跟著我們了。”

“為什麼?”

“某人會追上來惹事,你最好不要牽扯進來。”

“某人?誰?”

“……我堂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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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孕婦而言,搭馬車走遠路真是不好玩,但翠袖卻沒說過半句抱怨的字眼,甚至精神也好得很,沒見她疲憊,也沒聽她喊過累,金日在頗覺神奇之餘,不得不承認翠袖比他更能吃苦。

但這日,在到達徐州的前一宿,她終於開始“埋怨”了。

“夫君,你為什麼沒告訴我這次出遠門的主要目的是為了避開玉格格姊妹?”

剛上床,金日正想親她,卻被她一句話問得一愣,旋即掃興的躺回去。

“我有沒有告訴你很重要麼?”  .

“當然重要!”

“為什麼?因為我沒告訴你實話?”

“不是!”翠袖斷然否絕。“如果我知道的話,我會要你們不用顧慮我,讓馬車快快跑!”

金日又怔了一下,驀而失笑。

一般女人隻會埋怨丈夫對她不老實,不跟她說實話,光會用甜言蜜語哄她,然後“請求”丈夫以後都不可以瞞著她任何事。

偏翠袖想的就是跟別的女人不同。

“翠袖,你真是可愛!”他就是愛她這種特別的地方。

“夫君!”翠袖嬌嗔抗議。

“好好好……”他還是忍不住先親她一口,再回答她。“你不需要擔心,一旦我們出了京就安全了,毋需特別趕路。”

“你確定?”

“確定。”

“那就好!”

翠袖吐出一口氣,然後貼在他身上,闔眼打算睡了。

“翠袖。”

“嗯?”

“你不問我為何不同你說實話麼?”

打開眼,舉起眸子,翠袖困惑地瞅著他。“幹嘛一定要問?夫君一定是有你的考慮,你說了我不一定了解,幹脆不問不是省事多了嗎?”

金日再度怔了怔,繼而朗聲大笑,笑得翠袖滿頭霧水,不懂他在發什麼神經?

“翠袖,你真是天底下最特別的女人!”

或者許多人都認為她配不上他,而她也的確沒有足以與他匹配的身分背景,也不是什麼天香國色傾城大美人,更沒有天縱才華或聰穎的腦子,但她自有她特別的地方。

他並不認為男人與女人一定要有某方麵相匹配才能夠結合,而是雙方是否擁有足以吸引對方的特質。

成親至今已兩年多,他仍不時自她身上發掘出令人驚奇的特點,這些,比身分、比容貌、比才華更吸引他,在他眼裏,她是天底下最特別的女人,這就夠匹配他而足足有餘了。

想來,額娘在阿瑪眼裏也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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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南河總督府裏,黃希堯頭一回見到乾隆的老丈人,高斌,一位沉穩內斂的老人家,雙眼有神,下顎一繒須,看上去挺威嚴,跟他那個好色貪婪的兒子高恒全然不同。

“世子爺到此不知有何指教?”雙方一番客套的寒唁一後,高斌便直問來意,心裏有數親王世子不會閑著無聊跑來找他喝茶,必定是有事,隻不知是好事或壞事。

“指教不敢,隻是有點事兒想請教高大人。”金日笑咪咪的拱拱手。

“世子爺請問。”

“倘若我沒記錯的話,令郎高恒大人應是現任長蘆鹽政?”

“世子爺確沒記錯。”

“既是如此,高恒大人為何不在長蘆勤辦公務,卻跑到開封去找樂子呢?”

高斌心頭一凜,當即明白是兒子給他找的麻煩。

“請問這位是?”他轉注黃希堯。

“河南按察使黃大人的兒子。”金日輕描淡寫的介紹。

夠了,不必再多說,按察使主刑法監察,肯定是高恒仗著國舅的身分在開封府為所欲為,隨時都有可能闖出大禍來,屆時黃大人既不好辦人,也不好不辦人,隻好找人幫忙說話,希望他這個做父親的能在兒子闖出禍之前加以阻止。

“卑職明白了。”二話不說,高斌立刻暫退。

半響後,他再出來,將一封厚厚的書信交給黃希堯。

“有勞黃公子將這封信交給高恒,改日老夫定會親自登門向黃大人致謝。”

於是,問題解決了,直至離開總督府回到客棧,黃希堯還不太敢相信天大的麻煩竟是這樣輕而易舉,三言兩語就處理掉了。

“我就說吧,高斌大人倍兒上道,幾句話他就明白了。”金日笑嘻嘻的說。

“那我擔心那麼久是為什麼?”黃希堯嘟囔。

“白搭!”金日輕快的走向客棧後麵的廂房。“至於高恒已惹出的那些麻煩,令尊大人應該處理得來吧?”

“那些是還應付得過去,就怕他闖出大禍呀!”

“那就好。你該明白,在高斌大人麵前,我故意不提高恒已捅下多少樓子,但高斌大人心中自是有數,他會記住這份情,往後黃大人再有麻煩去請他幫忙,他定然義不容辭,說不定還有利於令尊大人的前程呢!”

“謝謝金公子。”黃希堯誠心誠意道謝?

“不必謝,”金日爽朗大笑。“你到現在還叫我金公子,而非叫我世子爺,表示你當我是朋友,而不是高高在上的誰誰誰,這就夠我高興的了!”

“啊,真是糟糕,我又忘了該改口叫你世子爺了!”黃希堯故意哀聲歎氣。“真是,叫習慣了就不容易改口,不過你放心,往後我一定會記住,得叫你世子爺,不能再叫金公子了!”

金日更是哈哈大笑,猛拍身邊人的肩頭,“你這家夥……”正想調侃他幾句,笑聲猝然腰斬,沒音了,笑容卻還僵在臉上,眼底已浮現一層濃濃的厭惡。“他大爺的,那對母女究竟是怎樣啊!”

但見左右廂房前,汪家母女各據一隅,一個在等翠袖,妄想說服翠袖設法讓他們回京裏.,一個在等弘昱,隻想多見他一麵。

一個耐心、一個癡心,不知情的人定會覺得她們母女倆好可憐。

不過金日可沒有多餘的同情心送給她們,冷冷一哼便徑自向黃希堯頷首暫別,而後回房裏去找親親老婆了。

汪夫人連吭一聲的機會都沒有,門扇便在她眼前闔上,氣得差點一口把那門咬下來,隻恨兩旁各一個門神守著,害她連出口怨氣的膽子都沒有,隻好憋著一肚子火回裏房去咬指甲扯頭發。

黃希堯搖頭,歎息,悄悄走到汪映藍身後。

“汪姑娘,咱們剛下榻沒多久,四阿哥就出去了。”

汪映藍沒有任何反應,冷漠得好像表情已經僵化而無法政變了似的,黃希堯以為她沒聽見,正想提高嗓門再說一次,她驀然轉身,挺著高傲的背脊回到她自己的客房裏去了。

同情的目光跟隨著她,直至她消失於門後,黃希堯不禁暗暗慶幸自己當初能及早擺脫那份毫無希望的感情。

汪映藍,終究不是屬於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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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啟程,黃希堯徑行回開封,兩輛分別由鐵保、何倫泰駕駛的馬車繼續朝廣州前進,金日騎馬在前方領路,然後是翠袖和香月、香萍乘坐的馬車,接下來是汪家四口子的馬車。

至於弘昱,他一直都在遙遙遠遠的後方,怎麼看都隻是一個小黑點。

即使如此,汪映藍也寧願掀開車後的布簾吃風啃沙,非得盯著那一個小黑點看不可。  、

“你真是蠢!”汪夫人愈看愈是有氣。“連瞄你一眼都不願意的男人,你看他做什麼?也不想想,一旦我們到了廣州府,他們早晚要回京,到時候別說多看他一下,恐怕再也見不到麵了!”

汪映藍嬌靨上仍是一片冷漠,隻嘴角若有似無的抽了一下,始終小心觀察著她的汪夫人立刻注意到了,心頭不由一陣喜。

“所以說,你得趕緊想個辦法呀!”

汪映藍依然不言不語,但眼皮子垂落了,汪夫人心頭狂跳,女兒終於聽進她的話了,如此一來,九成九有希望了,無論如何,女兒的心思可比她靈活多了。

想吧、想吧,用力想吧,無論多麼陰險狡詐、多麼卑鄙齷齪都行,隻要能讓她們再回京城裏去,什麼手段她都敢使。

想吧,用力想吧!

而在前方的馬車上,金日仰眸看看天色,再回頭對鐵保使一下眼,鐵保會意地點了一下頭,而後,兩人很有默契的同時飛身對調位置,眨眼間,他已坐在馬車前駕駛座上,一手抓著韁繩,一手回過頭去掀開布簾。

“累嗎?”

“不累、不累,我從來沒坐過這麼舒適的馬車呢!”翠袖笑咪咪的連連搖頭,手裏還抓著一副骨牌。  .

再看看馬車內,比一般馬車寬敞不說,更舒適得不像馬車,除了桌子和暗櫃之外,其它一切都是軟綿綿的,翠袖便倚在睡誧上和香月、香萍一起玩牌,最特別的是,即使馬車晃動得再厲害,馬車內也不會太受影響。

難怪坐這麼久的馬車,她半聲都沒吭過。

“再過半個時辰就可以到延平府了。”

“好好好!”隨便應兩聲,她又回去專心玩牌了。

金日失笑,放下布簾回身坐好,鐵保正好回頭看他,他大拇指往後一比。

“裏頭是你整置的?”

“是,爺,可花了奴才好一番心思呢!”

“果然有一套!”

原是該坐船較便利舒適,但為了避開玉弘明,他不得不決定讓翠袖搭馬車,幸好鐵保夠機靈,不聲不響花了三天功夫去改造這輛馬車,起初他倒沒有特別注意到什麼,就是沒聽見翠袖抱怨感到很納悶,搞了半天,原來馬車裏舒適得跟睡在搖籃裏一樣,嗯,找個機會他也要進去睡睡看。

鐵保笑開了。“謝爺誇獎。”就知道這麼做會討到主子的歡心。

金日再指指另一輛馬車。“那一輛也是?”

“很抱歉,爺,奴才隻整置了夫人這一輛,另一輛……”鐵保猛眨眼,一臉無辜。“不夠時間,而且那輛馬車有點舊了,恐怕顛得很!”

金日哈哈大笑。“幹得好!”

鐵保用汗巾拭了一下臉。“爺,咱們到廣東後,是要先到袁大人那兒,還是先到別苑去?”

“都不,”金日頑皮的眨一下眼。“咱們先上汪海布莊。”

鐵保立即明白了。“先把‘累贅’丟開?”

“沒錯。所以……”表情悄然降溫,徐徐覆上一層冷森森的陰色。“要倍兒小心,那兩個女人也猜得出我們會這麼做,在到達廣州之前,她們必然會想盡法子來挽回被扔在廣州的命運,因此……”話到這裏,猝然中斷。

兩人四隻眼動作一致的朝後轉,警戒的目光射向道路盡頭。

馬蹄聲,迅速由遠而近,快得像在飛,才剛看見那單人單騎,眨眼間已來在近前。金日兩眼瞪圓了,怔愣地看著那騎奔馳至馬車旁才緩速下來。

“終於找到你們了!”馬上騎士輕喊。

金日又呆了片刻,方才咧出無奈的苦笑,真是該死,他已經忘了有人會追上來――

玉弘明,他的堂弟,果然追來了,這下子可又熱鬧了!

6

玉弘明有點變了。

他依舊俊美非凡,依舊沉穩冷靜,但偶爾會流露出焦躁不安的神色,甚至大發雷霆,好像有什麼煩惱糾纏著他,使他定不下心來。

“你……知道了麼?”

“……不知道。”

難怪他會焦躁不安,難怪他會定不下心來。

金日悄悄籲出一口氣,放心了。“其實對你而言,不知道更好,當時若非我挫火兒挫過了頭,我也不會說出那些事兒。不過我不會向你道歉,你不該動腦筋動到翠袖身上,不對的是你。”

玉弘明下顎繃緊了。“但他們愈是不肯告訴我,我愈想知道!”

“我了解,所以你希望我能告訴你答案,對不?”金日輕輕歎息。“很抱歉,我不能說,這個秘密絕不能自我口中說出去,不然我阿瑪一定饒不了我!”

玉弘明眯一下眼,眸中陡然透出犀利的光芒。“難道是你阿瑪……”

金日怔了一下,霍然狂笑。“別亂扯白,你既不像我阿瑪,跟我們幾兄弟也不像呀!”

“我像我娘。”玉弘明冷冷道。

金日呆了呆,還是笑。“若是真,阿瑪索性把你娘收做側室不就得了!”

“我娘是天地會的龍頭之一,”玉弘明的聲音更冷。“彼此立場不同。”

“即便如此,也該把你帶在他身邊吧?”

“或許是你娘不肯,否則你有個弟弟也叫弘明,為何?”

早猜到他會問到這,額娘啊,您可真會替人找麻煩!

金日暗暗歎了口氣。“那又如何?我十四叔也有個兒子叫弘明呀!”

“既是如此,你弟弟為何又要取名弘明?”玉弘明更是步步緊迫,咄咄逼人。

真是,愈扯愈胡了!

金日搖搖頭。“我阿瑪這輩子隻有一個女人,就是我額娘,他絕不是你爹!”

玉弘明還是不相信。“那你為何不能告訴我?”

因為牽扯起來是一團剪不斷,理更亂的亂線啊!

金日苦笑。“一旦我說出口,定然會牽扯出一連串問題,可怕啊!”

玉弘明的眼又眯了。“因為我爹是個滿清王爺?”

這話倒沒說錯,他爹的確曾經是個王爺—和碩廉親王,後來卻變成“豬”。

“你就別再問了,我不會告訴你的!”

玉弘明盯住他許久,忽又問:“你為何不捉我?你是堂堂滿清宗室,我是天地會叛逆,你為何不捉我?”

天,問到重點,戮到要害了!

金日呻吟著撫住額鬢,頭真是痛痛痛啊!“我不能告訴你,去問你娘吧!”好吧,應付不了就推!

“你又為何能夠得知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去問你娘!”再推!

“我娘也一再警告我,無論如何不能動莊親王府裏任何一人,為何?”

“去問你娘!”繼續推!

“你和我爹究竟有什麼關係?”

“去問你娘!”努力推!

“我爹到底是誰?”

“去問你娘!”推推推,狂推!

砰一聲,玉弘明的拳頭猛擂一下桌子霍然起立,臉黑半邊,架式都擺出來了,

一副打算跟他拚個你死我活,強用武力逼他吐實的姿態,但,考慮到自己根本打不贏人家……

目注他狂怒的暴旋而出,金日剛吐出一口氣,身後,內室門悄悄打開,一顆小腦袋探出來。

“夫君,你們在吵架嗎?”

聞聲,金日起身過去扶她出來坐下,門外,鐵保對香月、香萍搖頭暗示暫時不要進去,然後靜靜的將門關上。

“我們沒有吵,但他在生氣。”先倒一杯溫茶給她,再偷摸她凸起的小腹。

“他在氣什麼?”她好奇地問。

“你不需要知道。”圓圓的,摸起來真好玩。

“那……”瞄一下窗外,她又問:“玉公子是來追藍姊姊的嗎?”

“應該是。”這回裏麵不知道住了多少人?

“但香萍說藍姊姊喜歡四弟……”

“你看弘昱喜歡她嗎?”

“……不喜歡。”

“這不結了。”

“可是,他們不會打起來吧?”

“當然不會。”

言猶在耳,第二天,他們馬上打給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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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馬車剛離開延平府不久就停下來了,金日氣急敗壞的離鞍飛身暴起,一個起落翩然落地,硬生生插入兩個激戰的瘋子中間,一手急晃連揮二十七掌掃開不肖弟弟對親大哥的攻擊,另一手扯住玉弘明的衣袖轉身就逃,一路逃到馬車旁才敢止住腳步破口狂罵。

“他大爺的,連我都打不過他,你竟敢跟他打,活膩味了是不?”

玉弘明抿唇不語,但眼底流露著一股吃驚的神色。

“沒錯,他的武功比我更高,甭去惹他,不然我可不負責替你收屍!”金日沒好氣地說,回眸瞄一下,“鐵保,去幫玉公子把馬牽過來!”話落,逕自坐回馬車駕駛座。

片刻後,馬車繼續前進,布簾掀開,翠袖探頭出來。

“夫君,你不是說他們不會打起來嗎?”

“……我說錯了。”

見他嘟起小嘴兒承認自己錯了,一臉不甘心的表情,實在非常可愛,翠袖忍不住偷笑了好一會兒。

“他們為什麼打起來呢?”

“誰知道,也許是因為玉公子喜歡汪映藍,汪映藍卻喜歡弘昱,而弘昱呢,他誰也不喜歡,又是那種沒有人受得了的性子,於是兩人便一言不合,不對,是一眼不合打起來了。”

“這樣啊!”翠袖雙眉輕蹙,沉默了,歪著腦袋不曉得在想些什麼奇怪的事。

金日瞥她一下。“怎地不吱聲了?”

垂眸,水汪汪的眸子自睫毛下瞅視他。“香萍對我說了,藍姊姊對四弟好癡呢,還有玉公子,到現在還舍不下藍姊姊,他們,真的好辛苦!”

“所以?”

“你不能幫幫他們嗎?”

金日猛翻白眼。“如何幫?是幫汪映藍和弘昱?還是幫玉公子和汪映藍?不然幹脆撮合弘昱和玉公子吧!”

翠袖噗哧失笑。“你在亂扯什麼呀?”

金日歎氣。“我說啊,感情的事兒別人幫不上半點忙的,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硬要撮合他們,總會有一個人蒙起被子來偷哭,請問你要讓誰哭、讓誰笑?”

翠袖又緘默了,好半響後才深深歎了口氣。

“其實我也知道不能硬撮合這種事,但不知怎地,看到他們這麼辛苦的互相追逐,我就會想到剛認識那年的你和我,你也跟得我好辛苦,我卻一直懵懵懂懂的不能體會你的心意,倘若當時我就那樣傻傻的錯失了你……”

說到這兒,她不禁打了個哆嗦。“天哪,好可怕!”

“請等一下!”金日喟歎,回眸。“麻煩你先搞清楚一件事,你不是汪映藍,我也不是弘昱或玉公子,即便是在一模一樣的情況下,不同的人必然會演變出不同的結果。話再說回來……”

他溫柔地撫挲她的粉頰。“你並不是對我無情,隻是遲鈍一點,我總會追著你,直至你明白自己的心意。但汪映藍對玉公子無意,弘昱對汪映藍更是無情,這是倍兒明顯的事實!每個人都瞅得出來,就算拖拉上一輩子,他們也不會有任何結果,這點請你分清楚好麼?”

也許是他解釋得太豐富,話說太多,聽得翠袖的小腦袋又歪了,單純的眸子怔愣的盯住他良久、艮久……

終於,她若有所悟的對自己點點頭。

“對呀,我隻是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但遲早總會明白,跟藍姊姊他們是不一樣的嘛!”說著,她展顏笑開來,一副“安心了”的樣子。“尤其他們又是那種個性,日子拖再久也不可能兩情相悅,既然如此,倒不如早一點想開比較好……”

頓一下,她很認真的問他,“藍姊姊來找過我好幾次,我都沒見她,你說下回我要不要見見她,順便開導她一下呢?”

開導汪映藍?

愛說笑,要開導汪映藍,不如去開導茅坑裏的石頭!

“不許!”金日斬釘截鐵的否決她的異想天開。“無論如何你不許見汪映藍,不,是不許見汪家任何一人,包括那兩個小鬼,記住了?”

“好嘛、好嘛,不見就不見嘛!”不知為何,見他生氣,她反而笑得很開心,“其實人家隻不過是想試試額娘說的話,才不是真的想見藍姊姊。”她拍拍自己的肚子。“瞧,現在我又有了孩子,我才不敢拿他冒險呢!”

簡直不敢相信,離京城都這麼大老遠了,某個女人的話竟還會影響到他們!

“額娘?”金日啼笑皆非。“她又教你些什麼了?難不成……算了,不必告訴我!”

可惡啊,那個女人真的想把他的老婆“教導”成跟她同一個等級的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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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不過多了一個人,單調無聊旅程突然變得熱鬧有趣起來了。

時不時可見汪映藍掀車簾遙望弘昱,不到兩眼,玉弘明就會有意無意的策馬擋在兩人之間,跟著,車簾就落下來了。

誰也別想見著誰。

而汪夫人則忙著跟玉弘明談判,說可以先讓他和汪映藍定親,條件是他要帶她們一家人回京城,等汪士鏜從黑龍江回來後再成親。

這種連哄帶騙的謊言,玉弘明聽都沒聽完就走人了。

接下來,汪映藍竟想利用玉弘明,請他替她找翠袖出來談話,很可惜,在翠袖的禁見名單上,玉弘明也是其中之一。

金日防範得比他們想像中更嚴密。

最後,在他們到達廣州府前一天,也許是時間太緊迫,再混下去就沒有機會了,汪映藍居然直接找上金日。

“金公子,我可否跟你談談。”

“抱歉,不可!”

汪映藍沒有說第二句話的機會,金日就不見了,他沒興趣和汪映藍談談,倒想和玉弘明聊聊。

“走,喝杯酒去吧!”

不管玉弘明同不同意,他硬揪著人往客棧前的飯館子去。

這座小鎮雖不大,但由於是到廣州府必經之路,過路客相當頻繁,晚膳時間飯館子裏幾乎滿座,而且九成都是過客,狼吞虎咽吃飽就走人,少有人像他們那樣慢吞吞的喝酒吃菜,細嚼慢咽,菜都涼透了,他們還在那裏半口半口的喝。

沒辦法,他得等待說話的最佳時機呀!

“玉公子,能否告訴我……”自杯沿上,金日靜靜地注視方桌對麵的人。“你之所以不願死心,是因為得不到汪映藍不甘心,還是真有那麼愛她?”

玉弘明喝了不少,臉都紅了,應該會回答他了吧?

“……我不知道。”

果然,他回答了,但為什麼是這種見鬼的回答?

“你是說,你不確定自己是否真那麼愛她?但你又追著她不放!”是閑著太無聊了嗎?

“我隻是……”玉弘明猛灌下另一杯酒,大概是第一百杯吧!“放不下她!”

放不下?

是心放不下,還是自尊放不下?

“無論如何放不下?”

“放不下!”

金日怔了會兒,也猛灌下一杯酒,歎氣。“可惡,我還想勸你收收心呢!”

“為什麼?”玉弘明眼神陰狠的瞪過來,好像打算把酒潑過來,多半是忘了自己剛剛才把杯裏的酒一口喝光了。“你想幫你弟弟?”

金日歎得更大聲。“我不信你看不出,弘昱壓根兒對她沒興趣呀!”

玉弘明眼紅紅地看著他,不吭聲,金日又歎氣,提起酒壺為兩人斟滿——要潑酒,也得先有酒吧!

“她不可能跟你,你追她再久也是枉然,何苦?”

“那也是我自己的事!”話落,忘了要潑酒,又一口喝幹酒。

金日不由大皺其眉,到此時此刻為止,他還是搞不清楚玉弘明對汪映藍的感情是否真有那麼深刻,或隻是玉弘明好強不肯認輸而已?

“你真這麼放不下?”

“就是放不下!”

“……算了!”

看樣子玉弘明和汪映藍兩人之間的事他根本插不進手,總之,他盡過力了,再往後,也隻好隨他們去了。

稍後,他回到客房裏,香萍、香月剛服侍主子睡下,見大主子回來,奶娃臉上一片紅暈,腳步也有點顛躓,便也伺候他更衣脫靴躺上床,再吹熄火燭,輕手輕腳的退出房外,拉上門關上。

而床上,金日尚未接近翠袖,她就聞到一股濃濃的酒味,他一將她擁入懷中,她差點當場被酒氣活活醺死,連忙推開他後退一些。

“夫君,你醉了嗎?”

“沒有。”他馬上又捉她回來。        、

“好濃的酒味啊!”她轉開臉說話。

“習慣就好。”他硬把她的臉扳回來。

“不用習慣我就已經被醺死了啦!”她推開他嘟過來的小嘴兒。

他堅持要在她臉上親一下——額頭,然後乖乖把腦袋躺遠一點。

“睡吧!”

“好。”

過了幾乎有三炷香時間,兩人應該都睡熟了,黑暗中卻又傳出翠袖的聲音。

“夫君,你在想什麼?”

“你怎地知道我在想事兒?”

“我也不知道,隻是一種感覺嘛!”

黑暗中,又靜默片刻,他翻身將她攬入懷裏,這回她沒有抗拒。

“倘若你喜歡我,但我不喜歡你,你會如何?”

“……夫君是在說藍姊姊,還是玉公子?”

“我誰也沒說,是在問你。”

“……我想我會像夫君當初追著我一樣,也跟在你身邊,期待有一天你也會喜歡上我。”

“跟一輩子嗎?”

“不,倘若有一天夫君喜歡上別的女人而成了親,那我當然不能再跟下去。”

“你還是可以做我的妾嘛!”

“可是如果我繼續跟在夫君身邊,夫君的妻子一定不開心,她不開心,夫君也會不開心,我不希望夫君不開心呀!”

黑暗中,再度沉默了,翠袖幾乎快睡著了,方才又傳出金日的聲音。

“翠袖,你真是個好女人!”

“謝謝,不過……請問你在摸什麼?”

“我在找‘入口’。”

“入口?”

“就是那個可以直達你的肚子裏的入口,我想進去看看這回住在你肚子裏的娃娃究竟是男的或女的?”

“看不見的啦!”

“為什麼?”

“裏麵太暗了嘛,不然你要拿蠟燭進去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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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城內,由大東門到西門的惠愛街是貫穿東西的主要幹道,而這條街道也恰好將廣州城分為兩個部分:北城的衙門官邸和南城的商業區,汪海布莊就在南城的大市街上,一家生意鼎盛的綢布莊。

由於早就收到書信通知,馬車一到達就有人出來招呼,可笑的是,汪夫人竟然鬧著不肯下馬車。

那馬車送給你好了!

連半個宇也懶得跟她羅唆,金日悶不吭聲,逕自趕著另一輛馬車離開,何倫泰也爬上鐵保後麵,兩人同乘一騎跟著馬車走,玉弘明自然是跟著汪映藍,至於那個弘昱,不必管他,再遠他也會自己跟上來。

很快的,馬車出了西門,越過西關來到荔枝灣畔的別苑,那兒早就有人來大肆整理過,他們隻要決定住哪座廂房就可以了。

“我要住最靠近湖邊的廂房!”翠袖興奮的大叫。

“甭想下去遊水!”先警告再說。

“人家是想乘舟釣魚啦!”

“想都別想!”

“……倍兒小氣!”

兩天後,趁著翠袖睡午覺,金日一個人偷偷溜到北城去,他想見一個人。

光孝寺座落於廣州北城,是嶺南年代最古、影響最深廣、規模最宏大的寺院,自從曇摩耶舍在此建寺講學以來,先後有許多名僧來此傳教,自是佛名遠播,香火鼎盛。

文天豪說過會在光孝寺等他。

豈料他在寺裏來回踱了大半天,大雄寶殿、鼓樓、鐵塔全都逛遍了,沒見到想見的人,卻碰上沒想到會見到的人。

“金公子。”

“胡大夫?”金日吃驚的看著趨向他而來的瘦老頭子。“你……你不是回江南去了?”

胡大夫笑嘻嘻地對金日施了個大禮。“算命先生說小老兒到這兒來才是好,所以我就在這兒開了家醫館,果然,不上半年小老兒就發了,如今,說到胡家醫館,廣州城內可說是沒人不知、無人不曉呢!”

“那可恭喜你啦!”

“是金公子的成全。”胡大夫笑得闔下攏嘴。

“那有空上我那兒幫翠袖看看,”金日順口道。“她……”

“小老兒知道,夫人身懷六甲了。”

金日怔了一下,“你怎會知道?她……啊!”恍然大悟。“是那個算命先生告訴你的?”

胡大夫點頭。“算命先生要小老兒在這裏等金公子。”

眉頭挑了一下,“怎麼著,他要你在這兒等我?”金日大眼兒眯了。“難不成他擺譜兒不肯見我?”

“不不不,”胡大夫慌忙搖手,“是算命先生說金公子不宜知道太多,否則金公子就走不上該走的路。不過算命先生也交代了幾句要轉告金公子,隻是……”他麵顯為難的猶豫一下。“得見著夫人之後才能說。”

見他神神秘秘的,金日不禁好奇起來,於是立刻帶胡大夫回到別苑,想快快知道算命先生究竟想告訴他什麼。

而別苑裏,翠袖竟也好像在等他似的,早已睡醒起床,穿戴好在喝雞湯了。

“金公子,算命先生要小老兒轉告您的隻有一句話……”胡大夫笑嘻嘻的指住翠袖的肚子。“既然有緣,走了也會回來,該你的就是你的!”

聞言,金日不由困惑的皺起眉頭。

誰跟誰有緣?誰走了會回來?又是什麼東西該是他的?這該死的老家夥到底在說的什麼天機?

愈想愈不明白,他正想破口大罵,腦中忽地靈光一閃,雙眸暴凸,眼睜睜瞪住胡大夫手指的地方——翠袖的大肚子,呼吸開始不太順暢,猛咽口水,想說話卻幾乎擠不出聲音來。

“你……你是說‘他’……”他結結巴巴的話都打結了。“‘他’會回來?”

胡大夫笑意更深。“不,‘他’已經回來了,等著要睜眼給您看,哭給您聽,笑給您開心呢!”

砰一下,金日跌坐到椅子上,激動得眼眶都紅了。

“‘他’……聽見了?”

“聽見了,所以回來了!”

“天!”金日呻吟了,卻是笑的呻吟。“我的孩子!”

被指住大肚子的翠袖原是一邊喝湯一邊來回看他們,十分認真的傾聽,卻怎麼也聽不懂,直至此刻,見夫婿竟然紅了眼,不禁有點吃驚,趕緊放下湯碗過去安慰夫婿。

“夫君,你怎麼……啊!”

當著胡大夫的麵,金日竟然一把將翠袖扯入懷裏,讓她坐在他腿上,一麵繼續激動的撫摸她的肚子。

“回來了!‘他’回來了!”該他的就是他的!

“夫君,你到底怎麼了?”顧不得害羞,翠袖關心的端詳他,實在不解他為何如此激動?

金日雙目濕潤地凝視她片刻,忽地層顏一笑。

“我是很高興,以後不必再苦苦壓抑懷念的心情了!”

翠袖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然後歉然道:“對不起,我聽不懂。”

金日豁然大笑,“你不需要懂,老婆,你隻要小心自個兒的身子就行了!”話落,他起身將翠袖放在座位上,走開兩步。“胡大夫,還不快來幫夫人把把脈!”

“是,金公子。”

胡大夫謹慎地為翠袖把脈,金日徐徐踱到廳外簷下,背手仰望澄藍的天,全身充滿著豁然開朗的輕鬆感。

老天可真是愛開玩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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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後,在胡大夫的同意下,金日帶著翠袖到韶州探望嶽丈大人,那四姐妹一見麵,馬上又叫又跳的揪成一團,雖然挺著大肚子,翠袖跳的不比妹妹們低,看得金日心驚肉跳,滿頭冷汗,差點跪下去求她。

“要叫盡管叫,要抱也盡管抱,可千萬別跳呀!”

見他緊張的不知如何是好,袁夫人竊笑著把四個丫頭叫到一旁去,她和袁士弼則和金日在另一邊說話。

“女婿這回要在廣州府停留多久?”

“呃,這個……”金日有點尷尬的咳了兩下。“尚不一定,得等京裏來通知,不過多半是過年後。”

“既是如此,就在這兒過年吧!”袁夫人瞥一下翠袖,“翠兒何時生?”

“該是二月。”

袁夫人點點頭,“屆時你們若還留在這兒,我會幫她做月子。”

金日抱拳重重拱了一下。“有勞嶽母大人了!”

三人繼續聊了一會兒,金日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啊了一聲。 

“對了,有個家夥……”停一歇,再接下去。“對,就門口那家夥,他是我四弟,舌頭被貓咬掉了,從不吱聲,也不搭理人,所以呢,麻煩嶽母,隨便給他間房,飯桌旁也給他留個位兒,然後就當沒那個人好了!”

袁士弼與袁夫人怔愣地望著廳口片刻,再看回金日,又看回廳口。

“你們……可真像!”袁士弼低哺道。

“可又……不太像。”袁夫人遲疑地道。

“像,因為我們是兄弟;”金日笑吟吟地解釋。“不像,因為我們的性子不同嘛!”

“的確,他的五官容貌比女婿你稚嫩,可看上去卻比女婿你成熟!

金日哀怨地抽抽鼻子,歎氣。“是,女婿我知道,我們兄弟倆就這張臉盤兒騙人,他騙一半,女婿我是從頭到尾一整個騙,可這也不能怪女婿我,他是死人脾氣,而我就這性子啊!”

騙人還說不是他的錯,可真會耍賴!

袁夫人硬吞回笑意。“也沒人說怪你,隻是仍然難以接受,怎麼看你都不像是近三十歲的人嘛!”

“那隨便一點,算我二十好了!”金日很大方的把歲數貢獻出去讓人撥算盤。

袁夫人忍不住笑出來。“二十還太多了!”

金日滑稽的眨了眨眼。“十九?十八?”

袁士弼也笑了。“歲數還可以討價還價的嗎?”

“不然怎麼辦?”金日兩手一攤。“總不能要女婿我逢人就說自個兒多少歲數吧?”

袁夫人笑著直搖頭。“肯定不會有人信你!”

金日嘻嘻一笑。“那就甭信,繼續任我騙!”

袁士弼夫婦倆又笑了。

女婿雖然是宗室皇親,卻沒一點架子,又寵愛女兒,除了那張騙人的臉,也實在沒什麼好挑剔的了。

袁士弼夫婦倆相對而視,唇上掛著同樣的笑容,欣慰,寬懷。

他們可以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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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年二月,南海神誕當日,翠袖順利產下一子,在聽到娃兒哭聲的那一刹那,金日的眼眶也紅了。

兒於終於哭給他聽了!

再見兒子兩隻耳垂上果然也各有一顆小小的紅痣,他已無可存疑,肯定算命先生果然沒有說差。

既然有緣,走了也會回來,該他的就是他的!

滿月後,金日為兒子取名永瑺,並異乎尋常的疼愛兒子,一天起碼要抱上三個時辰,常常就那樣抱著他、看著他,癡了。

“爺都忘了小格格了!”香萍和香月偷偷抱怨。

“男人嘛,總是重男輕女,”翠袖全然不以為杵。“又不隻夫君一個人,有什麼氣好生的?”娘早說過了,要傳宗接代就得靠男人,女人隻能依附男人的姓氏生存,這是傳統定律,既無力改變,隻能順從它。

她倒是想得開,卻不知金日之所以會格外疼惜兒子,這跟孩子是男是女根本無關,而是……

失而複得的寶貝更加珍貴啊!

7

“爺,京裏來信。”

聞言,金日立刻將孩子交給翠袖,忙不迭自鐵保手中取來信函拆開,滿心希望這回傳來的是好消息。但是……

“見鬼!”才剛看個頭,他就低咒了一聲,看完更是破口大罵。“可惡!”

見狀,翠袖也把孩子交給香萍,湊過來問:“夫君,出了什麼事嗎?”

“今年是皇上四旬萬壽,太後要大妞兒、玉妞兒留在京裏過萬壽節,又說我也得趕回去參加萬壽慶典,”金日氣唬唬地鼓凸了嫩紅的腮幫子。“這根本是在設計我嘛!”

“那我們得趕回去了?”

“不,眼下才五月,我要到最後一刻才趕回去,咱們七月中旬再搭船回京,到時候……”他又伸手將孩子抱回來。永瑺五個月大了,也不會太辛苦。”

話聲剛落,何倫泰也進廳裏來了。

“爺,玉公子求見。”

“玉弘明?”金日微微蹙一下眉,再把孩子交還翠袖,“你們待在這兒!”旋即尾隨何倫泰離開花廳。

片刻後,書房裏,他親手為玉弘明斟上一杯馨香撲鼻的淡茶。

廣州人愛喝茶,早茶、午茶、晚茶,幾乎時刻都在喝,是雷打不動的習慣,在這裏住上一段時問,金日也染上了這個習慣,少喝酒,卻不時抱著茶壺喝兩杯。

“說吧,什麼事兒找我?”

難得的,玉弘明欲言又止的說不出話來。

金日聳聳肩。“你還放不下汪姑娘?”

玉弘明無語,默認。

慢條斯理的端起茶盅來,“那麼汪姑娘呢?”金日問。“還是每日到越秀山聽弘昱吹笛?”

“風雨無阻。”玉弘明終於出聲了。

“而你也跟著她每日到越秀山報到,真是可笑複可悲!”金日不以為然地搖搖頭。“誰教你要告訴她,弘昱在越秀山吹笛。”

“不是我,是北城的人傳言到南城去,說越秀山有人在吹笛。”

“原來如此,那就不能怪你了。”金日淺啜一口茶,又問:“那麼,汪夫人呢?放棄了嗎?”

玉弘明鄙夷地哼了一聲。“她成天往北城跑,用盡方法想把女兒推銷給廣東巡撫或廣州將軍,可惜巡撫蘇昌生性不好女色,廣州將軍雖愛汪姑娘的美,卻受不了汪姑娘的冷,因此她打算到肇慶去,試試兩廣總督那邊是否有希望。”

“不敢相信!”金日呢喃。“她是在賣荔枝還是蓮藕?”

“她是在賣親生女兒!”玉弘明恨恨道,大概是愈想愈有氣,話一說完便端起茶杯來一口猛灌下去,卻差點再一口倒噴出來——竟然不是酒,而是茶,還是近乎滾燙的茶。

“小心燙嘴。”金日慢一步的警告他,眼裏充滿揶揄之色。

玉弘明狠瞪他一眼,金日無聲失笑,輕輕放下茶盅,斜睨著他。

“老實說吧,到底找我幹嘛?”

玉弘明又猶豫了,遲疑半天後,終於下定決心的猛點一下頭。

“好,我說,我想請你幫個忙。”

“先說說看。”

“汪姑娘說了,隻要四阿哥能夠認真的、仔細的看看她,再親口對她說一句:‘他不喜歡她!’她就會死心。”

她會死心?

不,他不相信她會那麼輕易死心,不然她也不會癡到現在了。想來她隻是在利用玉弘明,希望弘昱能在認真的看過她之後喜歡上她,倘若還是不行,她也不可能死心,她會繼續追著他跑,繼續想其他辦法。

真狡滑!

“很抱歉,這種忙我幫不上!”金日毫不猶豫的回絕了。

“為什麼?”玉弘明的嗓門提高了,看得出他很不高興。

“首先,除非打贏弘昱,否則沒有人能夠逼他做任何事。而我……”金日滑稽的咧咧嘴。“我早說過了,他的武功比我高,我打不贏他。”

“但他跟著你來了!”

“那是阿瑪打贏他,又不是我。’金日歎道。“告訴你,阿瑪可是打得他吐了好幾口血,他才肯聽話乖乖的‘保護’我們出京呢!”

玉弘明驚訝的呆了一會兒。

“那……”

“第二,”不給他機會問話,金日搶著又說。“打從出生開始,弘昱就沒吭過半個宇,連阿瑪、額娘都沒叫過,就算阿瑪把他打個半死,他就是不肯叫,我又如何要他對汪姑娘開口說話?”

“他是啞巴?”玉弘明更驚詫。

“誰知道。”金日聳聳肩。“我隻記得他嬰兒時的哭聲十分特別,好像剛出生的小貓。”

“會哭出聲來?那應該不是啞巴呀!”

“別跟我說那種事,我又不是大夫。”金日不耐煩地揮揮手。“總之,汪姑娘的要求我辦不到,不是不想,而是無能為力。”

“但汪姑娘說,隻要聽到他一句話就行了呀!”五弘明喃喃道。

“一個宇都不可能!”金日斷然道。“話說回來,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個兒在幹什麼?這麼做又有何意義?你一心希望汪姑娘對弘昱死心,接下來呢?她就會傾心於你了嗎?”

玉弘明臉色悄然陰沉下來,沒吱聲,然後,金日又說出他最不想聽的一句話。

“要我說啊,真正該死心的是你吧!”

砰一聲,花架被一掌劈碎,玉弘明的人也飛出書房外。

“不用你管我的事!”

默默地,金日再捧起茶盅來靜靜品嚐,大眼睛微微眯起,眉頭若有所思的打了一個小小的結。

他應該去找汪映藍談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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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月,正是享用荔枝的最佳時節,這時候不去吃荔枝吃到撐,簡直是太對不起自己了,因此,當金日攜妻帶兒準備搭船回京時,也順便攜上兩大簍荔枝。

會不會拉肚子不管,先吃到爆再說。

天字碼頭上,金日一手抱著親親兒子,一手摟著親親老婆,狀極無聊地看著船夫忙碌地裝卸貨物。

“娘子。”

“……夫君。”

“你又臉紅!”

一說她臉紅,好像在證實他的話似的,翠袖雙頰上的虹彩頓時又加重好幾分。

“你突然叫人家,人家當然會臉紅嘛!”

“要習慣!”金日一本正經的命令。

“好嘛、好嘛!”翠袖委屈的嘟囔。

“娘子。”

“夫君?”

“你還想買什麼帶上船的麼?現在還來得及去買。”

“沒有,該帶的都帶上了。”

“嗯。”金日點頭,轉首再問一旁靜立的何倫泰,“都打理好了?”他沒問兒子,反正問了兒子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是,爺,都打理好了。”何倫泰躬身回道。

“還要多久開船?”

“半個時辰左右。”

“那麼久?”金日咕噥抱怨,匆地雙目一凝。“咦?他怎麼也來了?”

但見胡大夫遠遠自永清街那頭轉進碼頭來,肘彎上竟然掛著包袱,顯見也是要

搭船出遠門。

“金公子,幸好,趕上您了!”

“怎地,胡大夫,你也要搭船上哪兒麼?”金日好奇的問。“那也不該到這兒,天字碼頭隻有官船,沒有民船喔!”

胡大夫氣喘籲籲的橫臂拭汗。“小老兒要跟您上京啊!”

“咦?”金日呆了呆。“你要跟我上京?為什麼?”

“算命先生說的,”拎緊了包袱,胡大夫說。“要小老兒隨您進京去,明年三月再跟您一起回來。”

隨他上京,明年再跟他一起回來?

他為什麼要再回來?

“他大爺的,現在又是怎樣了?”金日沒好氣的忿忿道。

“小老兒也不知,算命先生怎麼說,小老兒就怎麼做,也沒敢多問。”胡大夫很幹脆的把所有問號全都丟還給對方。“還有,算命先生要小老兒轉告您,甭再管玉公子和汪姑娘的事了。”

“為什麼?”

“那是注定的事,您想管也管不了,那兩個人的命運都牽係在四阿哥身上,直到有一天四阿哥也‘走’了,這份孽緣才能夠結束。但汪姑娘注定痛苦一生已是避免不了的了,玉公子卻還有機會選擇,未來是好是壞,端看他如何選擇而定。”

“什麼選擇?”

“小老兒不知道。”

“那到底還要多久?”

“小老兒也不知道。”

左一個不知道,右一個不知道,金日不由得火了。“他大爺的,你什麼都不知道!”

胡大夫瑟縮一下,無辜的苦巴著臉。“算命先生沒說,小老兒自然不知呀!”

不知道就要問啊!

金日正想發飄,就在這時,鐵保自船上跑下來。

“爺,再兩刻鍾就好了,要不要奴才去通知四少爺一聲?”

金日看看胡大夫,再皺眉略一思索,隨即將孩子塞給翠袖。

“我去,你們先送夫人上船!”提氣縱身,一眨眼已在遠處。

“等等,順便……”斷聲,翠袖張著嘴呆了片歇,聳聳肩。“跑得真快!”

鐵保硬憋回笑。“夫人,您想要爺幫您買什麼嗎?”

翠袖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頭。“我想說到杏花樓買些茶點船上吃。”

鐵保笑了。“夫人您請上船,奴才早就買好了。”

“真的?”翠袖驚訝的睜大眼。“鐵保,你真的很能幹耶,什麼都能事先考慮到,要是少了你就麻煩了!”

鐵保聽得喜形於色。“那麼,夫人,奴才和何倫泰兩個可以一直服侍在爺和夫人您的身邊嗎?”

“當然!”

咚的一下,鐵保吞下一顆定心丸,有夫人這一句話,總算可以確定不會被趕回莊親王府了。

這輩子,無論到哪裏,他和何倫泰都跟定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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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秀山,白雲山的餘脈,岡巒起伏,山峰挺峻,紅棉矗立,樹木蔥籠,要在這樣一座山裏找人並不容易,不過,在悅耳的鳥鳴聲中,一陣陣令人蕩氣回腸的笛音回蕩在山凹問,循著那笛音,金日很快就找到了弘昱。

還有汪映藍和玉弘明。

汪映藍高傲依舊,自顧自盯著弘昱看的目不轉睛;玉弘明沉默無奈,也盯著汪映藍看得眼不稍移;而弘昱,管自吹他的笛,根本不理會有多少人在聽,隻要不騷擾他就行了。

金日搖搖頭,上前負手立於汪映藍身邊,也瞅著弘昱看。

“汪姑娘,還記得算命先生的話麼?”

汪映藍淡漠著嬌靨,仿佛沒聽到他說話似的,沒有任何反應,隻專注在那吹個人身上。

“收心吧!”金日隻好自己再往下說。“都快一年了,弘昱要動心也早就動心了,他壓根兒連多看你一眼都沒,你再繼續癡戀他又有何用?隻會令你愈陷愈深而已,未來的痛苦也就更教人難以承受,這又是何苦呢?”

汪映藍依然毫無反應,冰冷漠然。

“沒有希望的事卻不肯放棄,這豈不太蠢,還是把眼睛收回來看看你身邊的人吧!即便你不喜歡玉公子,但他對你是真有心的,跟著他保證你能過好日子,對女人而言,這不是最好的歸宿麼?”

汪映藍連眼也不眨一下。

金日歎息,“好吧,忠言逆耳,既然你不肯聽勸,我言盡於此,往後……你好自為之吧!”然後,他引吭大喊,“弘昱,船要開了!”隨即轉身抱拳一拱。“兩位,告辭!”

在汪映藍尚未及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翩然飛身離去,笛音也隨之飄然遠去,終至消逝。

汪映藍呆立原處,不知所措,玉弘明悄然行至她身後。

“他們今天搭船回京。”

汪映藍屏息,半晌後。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玉弘明反問。“即使我告訴你了又如何?他們會讓你跟去嗎?”

汪映藍又靜默片刻後,突然轉身離開。

望著她纖細兀傲的背影,玉弘明頓時明白她仍不願死心,她定然會設法再追到京裏去。不過……

她一個弱女子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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闊別近一年再回到京城裏,金日不先回自己的世子府,倒先跑到莊親王府去要人。

“我的寶貝女兒呢?”

“沒聽過!”滿兒裝佯。

金日大怒。“額娘,你想強占人家的女兒嗎?小心我到皇上麵前告你!”

滿兒無動於衷的揮揮手,“去告啊!”再泰然自若地從翠袖懷裏抱去小娃娃,嘴臉馬上笑開了。        “天哪,又是一個好可愛的娃娃!”

“額娘,蘭馨又生了不是?”翠袖左右張望。“沒瞧見呢!”

“是啊,小你這娃娃兩個月,唉!”滿兒重重歎了口氣。“又是個男孩!”

“額娘,人家都是想要男孩,您卻偏要女孩。”

“女孩比較貼心嘛,還是多生幾個女孩好!”

“可是女兒終究要嫁出去……”

眼看她們倆竟然自顧自聊起來了,金日不禁又氣又惱。“慢著、慢著,你們別顧著聊天,先把我女兒還給我!”

“晚點再讓她們嫁嘛!”

“但那不是要由皇上決定的嗎?”

“那也下一定……”

咦咦咦,竟然不理他!

可惡,太目中無人了!“額娘,你……”金日正想展示一下男人的魄力,誰知他的咆哮才剛唱出頭一句,馬上就被一個不成語的娃兒咿晤聲打斷,“詠佩!”河東獅吼瞬間化為小綿羊咩咩叫。“寶貝女兒!”

一個圓潤可愛的小女娃搖著鈴鼓從裏問搖搖晃晃的走出來,剛仰起小臉兒,眼前便黑了。

“寶貝女兒,阿瑪好想你啊!”親親親,親親親,親親親親親……

小女娃拚命掙紮著推開某人的口水源頭,再圓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怔愣地打量那個在她臉上抹口水的男人,困惑的眨著眸子,又開始噘小嘴兒咿咿唔唔說那種隻有小人國才懂的語言,好像在抱怨,又好像在抗議,那嬌嗔的模樣受不了的可愛,於是某人忍不住又湊上去親親親,親親親,親親親親親……

小女娃軟軟的咿咿唔唔頓時升級為尖銳的呀呀啊啊,再次掙紮著要推開那張口水瀑布,但這回怎麼推都推不開,於是她生氣了……

金日突然痛呼一聲臉往後仰,吃驚地捂著鼻子。“天爺,她會咬人!”

眾人轟然大笑。

“大哥,她不隻會咬人,還會掐人呢!”

雙兒剛說完,又聽金日一聲痛叫—她警告的太遲了。

“他大爺的,是誰把我女兒教成一隻小母老虎的?”

眾人更是狂笑。

“我!”滿兒一臉得意。“她太可愛了,所以我教她對‘陌生人’都不用客氣,免得她被拐跑!”

陌生人?

他是陌生人?

“見鬼的陌生人,我是她阿瑪呀!”金日憤怒的抗議。

滿兒哼了哼。“陌生的阿瑪。”

金日窒了一下。“我……我也是不得已的嘛!”

滿兒咧嘴嘿嘿笑,“所以你也隻好‘不得已’的給她咬幾口羅!”她幸災樂禍地說。“最多把你的眼耳口鼻全咬遍了,再把你臉上沒有被咬過的地方全掐透了,到時候你們應該不陌生了吧!”

“那我不成了豬頭!”金日喃喃道。

眾人全笑翻了,弘瞰猛拍他的肩頭安慰他,唯有翠袖,她沒有笑,反而欣慰的

濕了眼眶,

金日並沒有忘了女兒。

“額娘,聽我娘說,巧佳已正式嫁給王公子為側室,我想去探望她,不知額娘聽過她的消息沒有?”

滿兒眉毛一挑,露出詭異的笑。“聽過啊,她還生了一個女兒呢!”

“真的?太好了!”翠袖是真心為好友高興。

“恐怕……”滿兒裝模作樣的咳了咳。“不太好。”

“呃?”翠袖僵住。“為……為什麼?”

滿兒沒有回答,是蘭馨在一側為她做解釋。

“畢竟像額娘這般偏愛女孩兒的婆婆不多呀,媳婦要生就該生兒子,女兒是賠錢貨,一般婆婆都是這麼認定的。偏她生女兒的時候,王公子的大老婆也生了個兒子,這下子她婆婆眼裏就沒她了。至於王公子……”

蘭馨飛快地朝金日瞥去一眼。“不知打哪兒得來的消息,說汪姑娘會來找我們都是宋姑娘太多嘴,於是就不再上宋姑娘的房了,你也明白,一個女人若是丈夫不再進她的房,那日子可就難挨了!”

翠袖張著嘴,怔愣地瞅著蘭馨,好一會兒都說不出話來。

“呃,我想我還是不要去探望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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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時候,孩子們都被嬤嬤們抱走了,沒有時間讓金日他們先回去休息,一家人——除了弘昱——便齊聚在後殿暖閣裏討論正事。

這回的狀況並不如他們想像中那麼容易應付。

“皇上也說話了。”滿兒輕輕道。

“那又如何?這件事他命令不了我!”金日嗤之以鼻的決定下予理會。

“那麼,他會在別的事上找我們的麻煩。”

金日蹙眉,環顧弟妹們一圈。“譬如?”

“譬如……”滿兒瞄一下允祿。“你們應該知道,除了世子之外,親王之子封爵後就得搬出王府,倘若內務府安排不上你要住的房子,皇上也可以一次折現所有俸祿給你,然後打發你回東北去……”

金日沉默了。

“你應該早就清楚了,皇上是個相當精明又有點狡猾的人,當年雖然因為打賭輸了,不得不讓你阿瑪辭去議政大臣的職位,可是……”滿兒無奈的長歎。“我早

就該知道他不可能如此輕易放過你阿瑪,才過了四年安穩日子,他又開始支使你阿瑪去負責那種需要背著人幹的事,而你們阿瑪又為什麼肯乖乖聽他的……”

四兄弟相顧一眼。

“為了我們?”金日低喃。

滿兒頷首,“皇上暗示你阿瑪,如果他不幹……”略微頓了一下。“就如同剛剛所說的,除了弘普之外,你們其他幾個兄弟都得回東北去……”

四兄弟再次相對一眼。

“東北……”滿兒搖搖頭。“那也跟流放差不多了。所以,為了讓你們繼續留在王府內……”她滿懷歉意的握住允祿的手,後者望她一下,沒吭聲。“你們阿瑪隻好聽他的。”

金日咬著牙,眼色陰沉。“為什麼?大妞兒、玉妞兒和皇上究竟有何不為人知的關係,為什麼皇上非逼我娶她們不可?”

滿兒搖搖頭。“你還不明白嗎?這跟大妞兒、玉妞兒無關,是皇上的問題。他不喜歡有人不聽他的話,更不喜歡有他掌握不了的事,所以非逼你低頭不可,大妞兒、玉妞兒不過是個借口而已。”

“如果大妞兒、玉妞兒不想嫁給大哥了呢?”雙兒脫口問。

“那小日兒就算逃過一劫了——暫時,以後皇上還是會再找機會為難他的。”

“除了這件事,其他事我都可以低頭。”金日很大方的表示他是個能伸能屈的大丈夫。

“但隻有這件事他掌握不了。”滿兒立刻潑去一盆冰水。

金日呆了一下,咒罵,“他大爺的!”

弘瞰朝蘭馨瞟去一眼。“也就是說,我們都有可能碰上這種狀況?”

“是有可能,但是……”滿兒望住金日。“重點是小日兒,因為皇上冀望小日兒將來能夠接替你們阿瑪的工作,他要一個能夠完全掌握住的人。”

金日臉色又變。“該死,我忘了這個!”

“事情好像愈來愈複雜了呢!”弘昶喃喃道。

“那就一樣樣慢慢解決嘛!”弘明嘟囔。

“對,先處理眼前最緊急的狀況,”弘瞰舉手讚同。“其他的再慢慢研究該如何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

“唔……”滿兒沉吟了會兒。“也隻有這麼辦了。”

“可是要如何讓大妞兒、玉妞兒放棄嫁給大哥的意圖,這個問題也不容易解決吧?”換雙兒潑大家冷水。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了。

滿兒歎氣,擺擺手。“好吧,大家一起來討論……”

這一討論就討論了將近兩個時辰,你說我駁,你吼我咆哮,最後還差點鬧內亂,好不容易才討論出一個基礎對策,其他得靠臨機應變。

“……好,大致上就是這樣,還有任何問題嗎?”

無聲。

“既然沒問題了,那我們去用晚膳吧,我快餓死了!”

於是,大家一起起身,豈料卻有兩個人站下起來,因為……

“咦?大嫂睡著了?”雙兒不可思議地低呼。“不敢相信,她都不擔心嗎?”

不知何時,翠袖竟然歪在金日的肩頭上睡著了,嘴角還冒口水泡泡,可見她睡得有多沉醉。

“我想她是不擔心。”滿兒憐愛的撫挲翠袖的臉兒。

“為什麼?”

“因為她相信你大哥。”

8

“你相信我麼?”

“相信啊!”

金日是偷偷摸摸溜回京裏的,以免受到“不受歡迎人士”的騷擾,直到萬壽節這日,他才不得不出麵去麵對那些逃避不了的人。

“那麼,無論我做什麼你都要盡全力配合我,有疑問回去再問,懂麼?”

“懂了。”

一再叮嚀,萬般囑咐之後,金日才把翠袖交給滿兒,逕自上太和殿去。

這年雖是乾隆四十整壽,但乾隆決定隻禦臨太和殿接受滿蒙漢藏各族的王公大臣宦官貴族、八旗子弟,以及外國使臣的朝賀,並不舉行筵宴。

雖說不關翠袖的事,但乾隆下旨意要翠袖一起進宮,因為太後想再跟她“聊聊”,因此朝賀結束之後,允祿便跟著乾隆上養心殿,金日則轉至慈寧宮接老婆和不請自來的額娘。

“啊,弘普,你終於來了!”一見到金日,太後就對他猛招手。“來來來,大妞兒和玉妞兒,你們好久沒見了對不?快,見禮兒啊!”

立刻,兩位盛裝打扮的格格盈盈上前對他行蹲安禮。

“世子爺吉祥。”

待她們直起身來,金日便凝目仔細端詳她們,依稀仍可看出幼時輪廓,長大後更是漂亮許多,而且很明顯的可以分出誰是誰。

端莊嫻靜的那位是瓊古格格,好像眼睛抽筋,猛對他眨眼的那位是瓊玉格格。

“好好好!”太後嗬嗬直笑。“弘普,哀家還沒跟福晉聊夠呢,你帶大妞兒、玉妞兒到鹹若館坐坐吧,哀家聊夠了自會派人去叫你,走吧,走吧!”

“是,太後。”

早料到會演變成這種狀況,金日毫不意外的暗自對滿兒使一下眼色,隨即領著兩位格格離開。

一踏出慈寧宮,瓊玉馬上“變形”,像個男人似的大步走大步跨,也不怕踩著寸子拐了腿,運氣不好還會閃了腰,原先的格格氣派全留在慈寧宮裏,大概是懶得隨身攜帶。

“大阿哥,我好想你呢!”

“我可不敢想你們!”金日咕噥。

瓊古瞟他一眼,沒吱聲,瓊玉卻馬上拗起性子來了。

“大阿哥,太後說你拒絕娶我們,為什麼?”她理直氣壯的質問。“我記得小時候你說過要娶我們的呀!”

金日兩手往後一背,慢吞吞的穿過慈寧門。

“我也記得你們離開王府進宮那天,我說過希望永遠不要再見到你們!”

瓊玉沒氣了,遲疑的看看瓊古,再看回金日。“太後說我小時候很頑皮,我不記得了,是不是我們做了什麼讓你不開心的事?”

真方便,隻記得救人,不記得殺人,她就變成天下第一善人了!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隻不過我不陪你玩,你就大哭,額娘就會生氣,阿瑪就會揍我,你就在旁邊拍手喊加油,你偏愛想鬼點子整人,東窗事發之後,挨罵、挨揍的也是我;你又特別喜歡到大人不許你去的地方冒險,每次闖了禍,挨罵、挨揍的都是我……”

金日每說一項,瓊玉的脖子就短一分,說到後來,她已經沒脖子了。

“我……我真的都不記得了……”她尷尬的呐呐道。“那……那……瓊古那麼乖,她不會闖什麼禍吧?”

斜眼朝身旁那個安安靜靜的小女人瞄去一下,金日嘲諷地撇一撇嘴角。

“她是從來不闖禍,可她就愛扯我的衣擺跟前跟後,連我要上個茅房都不肯放手,硬掰開她的手,她就哭得全京城裏的人都聽見,於是我又挨罵、挨揍,還罰跪。真他大爺的,明明個頭兒那麼小,一嚎哭起來那聲音卻大得嚇煞人,王府都差點被震垮了,真不知哪兒借來的嗓門!”

瓊古的腦袋也掉了。“對……對不起!”

“哈哈,真的對不起嘛!”瓊玉打著哈哈,想混過去。“不過我們都長大了,保證不會再害你挨罵、挨揍了!”

“沒錯,我們都長大了,”金日讚同的點點頭,再越過長信門,慈蔭樓已然在望。“我也不是以前那個可以任由你們胡作非為的大阿哥了。”

“嗯嗯就是……”金日慢條斯理的轉向慈蔭樓東梢的過道。“我是一個霸道的男人,別以為我會像阿瑪那樣千般嗬護、萬般寵愛老婆,對我而言,老婆隻是個工具,漂不漂亮無所謂,聰不聰明更不重要,唯有懂得逆來順受的女人才夠資格做我老婆,為所欲為我是絕不允許的!”

瓊古和瓊玉相對一眼。“我們保證會很聽話!”

“是麼?”金日似笑非笑的勾了一下嘴角。“那我們來試試看吧!”

於是,他加快腳步穿越慈蔭樓的過道,來到慈寧花園的主建平鹹若館,先吩咐館內的太監送壺茶來,再循著圍廊到正殿前的抱廈。

“從現在開始,你們一句話,不,一個字都不準吭!”

語畢,他就隨手拿了一本書坐下來看,不再理會瓊古姊妹倆,太監送茶來,他也沒有任何反應,專注得好像天塌了他也會在破瓦頹垣一中繼續看他的書。

默默地,瓊古為金日斟了一杯茶,也拿本書坐到一旁去看。

至於瓊玉,她可辛苦了,起初她也學金日拿本書看,但不過一會兒就看不下去了,扔開書呆坐片刻,又起身到處看風景,結果看著看著看到外頭去了,走著走著不見人影了。

半晌後……

“大阿哥、大阿哥,瞧,我捉到一隻雀兒了,我捉到一隻雀兒了!”拉著得意的歡呼聲,瓊玉興匆匆的跑回來,獻寶似的把手中的雀兒伸到金日麵前。“瞧,這隻雀兒,漂亮吧!”

金日慢吞吞地把視線從書本上移到瓊玉臉上,嘴角又似笑非笑的勾起來。

起初瓊玉還不覺得有什麼不對,直至瓊古焦急的猛扯她的手,她回眸看,見瓊古又是懊惱又是無奈,這才驚覺自己幹了什麼好事,慌忙收回手藏到後麵去,再堆起一臉尷尬的笑。

“對不起、對不起,我一時忘了,我……我們重來、重來!”

金日挑了挑眉,“重來?”然後搖搖頭,“算了,我們走吧!”放下書,逕自起身離去。

瓊玉姊妹倆慌忙跟上。“走到哪兒?”

“回慈寧宮!”

“太後還沒有派人來叫我們呀!”

“那又如何?我們也可以去陪太後閑打牙兒啊!”

“可是……”

“更何況,我也要讓你們見識一下真正的逆來順受究竟是怎樣!”

“呃?”瓊玉姊妹倆下覺疑惑地麵麵相覷。

逆來順受還有分真的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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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慈寧宮,不等太後質問,金日便嬉皮笑臉的湊上去。

“太後,別趕我們,弘普也想跟您聊聊呀!”

太後困惑的看看他,再望向瓊玉姊妹倆,見她們兩張臉兩副好奇的表情,似乎想在她這裏得到什麼疑問的解答,於是點頭應允。

“好吧,你也坐下吧!”

“謝太後!”金日一落坐,便對翠袖下了一道“命令”。“翠袖,打這會兒開始,無論如何,一個字也不許吭,直到我說可以為止!”

翠袖怔了怔,旋即點頭表示知道了,沒有發出任何疑問。

倒是太後納悶的問過來了。“為何這麼說?”

金日瞟一下瓊玉姊妹倆,慢吞吞的端起宮女呈上來的茶。

“沒什麼,隻是弘普這會兒看她不順眼,不想聽她吱聲而已。”

聽他這麼說,太後不禁慈眉一皺,正待訓斥他幾句,匆又見瓊玉直對她擠眼,

訓斥的話語又溜回肚子裏,考慮一下,決定隨她們去。

於是,大家又聊起來了。

剛開始,沒有人注意到翠袖特別安靜,因為光是瓊玉一個人就搶光所有人的台詞了,直到太後下經意地問了翠袖一句話,翠袖競用點頭來回答,再問,她居然比手畫腳起來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哀家問你話,你為何不回答呢?”

翠袖又比手畫腳:請太後恕罪,夫君不許我說話。

太後很不以為然地擺擺手。“你說你的吧,若是弘普膽敢責怪於你,有哀家為你頂著。”

翠袖再比手畫腳:請太後恕罪,夫君的話不可不聽。

太後慈眉揚高了。“怎麼?哀家的話竟比不上弘普的話麼?”

見太後似乎生氣了,翠袖慌忙離座跪地磕頭。

太後真的有點惱了。“弘普,你真是胡鬧,哀家是宣她進宮來陪我聊天,你卻不許她吱聲,怎麼著,是故意要惹哀家生氣嗎?”

照正常狀況來講,老人家都那麼明顯的表示不高興了,金日該讓翠袖開禁說話了吧?

誰知金日不曉得是哪根筋不對了,不但不認錯,竟還把一切都推到翠袖身上。

“翠袖,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惹太後挫火兒!”

而翠袖居然也沒有為自己辯駁,繼續磕頭把一切罪過都頂下來。

這下子,太後真的生氣了。“弘普,明明是你不準她吱聲的,這會兒又來怪她,真是不講理!”

更教人吃驚的事發生了,金日竟也跟著沉下臉色,令人不寒而栗的氣勢霍然爆發,瞬間變了個樣子,兩旁伺候的宮女、太監們恍惚以為見到了莊親王,腳下不由自主直往後退。

“翠袖,你是存心害我被太後責怪麼?”

翠袖猛磕頭,咚咚有聲。

太後火了。“弘普,你是要哀家下懿旨嗎?”

金日臉也黑了,驀然起身大步向前,模樣看似要對翠袖動粗,太後心頭一驚,正欲喝阻他,卻見他竟是蹲下去親手將翠袖扶起來,眨個眼,他已然恢複過去那純真可愛的笑臉。

“你可以說話了。”他說,再回眸。“兩位格格,明白了?”

瓊玉與瓊古瞠目結舌,啞口無言。

瓊玉就不必說了,但瓊古,她原以為自己定然可以滿足金日逆來順受的要求,現在一見,不得不承認金日所要求的逆來順受太過火了。

那不是逆來順受,根本是不要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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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爺的,你幹嘛那麼使勁兒磕嘛!”

嘴裏大罵著,眼底卻是憐惜一片,金日親手為翠袖敷上熱毛巾,還不時親兩下表示他的歉意。

“不用力,人家不會信嘛!”翠袖反駁。

金日啼笑皆非。“人家又是誰?”

“你又沒說,”翠袖喃喃咕噥。“我哪知道你要我做給誰看!”

“你啊!”金日又氣又好笑,更多是憐愛。“再有下回,別給我真磕,做做樣子就行了!”

“那樣人家會信嗎?”

金日無奈搖頭,放下毛巾,將手掌平鋪在她額頭上。“別動!”

片刻後,他收回手,翠袖額頭上的淡淡瘀青已消失不見,她驚訝地在額頭上摸來摸去。

“咦?不痛了耶!”

金日環臂將她納入懷裏,好像不知如何是好。“你真是……回來後也不問問為何要那麼做,你不覺得我太過分麼?”

“我相信你,”翠袖一臉信任的瞅著他。“你會保護我。”

手臂不覺使力摟緊了她,他輕輕喟歎,“有你就滿足了,我怎會還想要別的女人呢?”然後,他放鬆手臂。“你不問我也得告訴你,那日我跟額娘他們討論過了,決定……”

他把那天決定的對策仔細告訴她,她靜靜聆聽,一邊表示了解的點頭。

“原來如此,可是,這麼做她們就會放棄了嗎?”

“難說,”金日沉吟道。“瓊玉好強,不輕易認輸;瓊古也很死心眼,不容易改變主意,想讓她們放棄並不簡單。”

“那接下來該怎麼辦?”翠袖問,一邊貪戀的偎入他懷裏。

“不怎麼辦,見招拆招。”他漫不經心的撫挲她的腦袋。

“如果碰上拆不了的招呢?”

“……無論如何,我絕不讓步!”

翠袖仰起嬌靨。“可是你不能不顧慮到二弟、三弟、四弟、五弟他們呀!”

撫挲她的手停了,金日懊惱的低咒一句隻有他自己聽得懂的話。

“倘若不是顧慮到他們,我早就直接跟皇上攤牌了!”

翠袖思索片刻。

“如果真不得已,你就把她們娶回來吧,我不會介意的。”她體諒的說。“你是大哥,照顧弟弟們是你的責任啊!”

金日眼色陰沉,不語。

“好好好,我們不說了、不說了!”翠袖趕緊轉開話題。“對了,額娘說要找時間去蒙古探望大妹、二妹,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呢!”

“等我有時間再一起去。”

“額娘說你不用去。”

“……不準去!”

“額娘說如果你不準我去,那我們可以瞞著你偷偷溜去嗎?”

“……”

瓊玉姊妹倆果然不肯放棄,萬壽節過後四天,乾隆奉皇太後鑾駕謁陵並行圍,金日被征召隨行,瓊玉姊妹倆自然也跟去了。

此去起碼要兩、三個月,用辮子猜也猜得出太後存的什麼心思,一男兩女兩個月的日夜相伴,肯定可以擦出一點火花來,能擦槍走火更好,到時候他不娶人家就交代不過去了。

既是皇上的命令,又是前一天才下達的旨意,根本不給金日想借口回絕的時間,他不去也不行。

於是,他前腳才剛出京,後腳滿兒就拉著翠袖跳上馬車,溜到蒙古去了。

“夫君會生氣。”

“怕什麼,我們隻要早他一步回京不就行了!”

“可是……”

“沒有可是,聽我的就是了!”

幸好,翠袖拒絕不了強硬的滿兒,因為這將是她這一生中唯一能夠見到兩位小姑的機會。

往後,她連踏上那塊上地的機會都沒有了。

南苑,皇家養鳥獸的地方,是一處林泉溪水、草木豐茂之地,皇帝除了在此避暑納涼之外,主要在這裏狩獵、習武和閱兵。

這年八月底,在謁過景陵之後,乾隆又到南苑來行獵了。

不過說是要狩獵,乾隆卻命令金日陪在太後身邊,太後又要他護衛瓊玉姊妹倆去狩獵,於是,他就變成瓊玉姊妹倆的專用侍衛了。

“大阿哥,你不想打獵嗎?”瓊古小心翼翼地問。

金日悶不吭聲,管自繃緊了一張奶娃臉望著遠方。

瓊玉和瓊古飛快的對一眼。“那……我們到那林子裏坐坐好了。”

於是三人三騎快奔到林子裏各自下了馬,不意剛剛還一心在金日身上的瓊玉,竟然一看到林子裏躲著幾隻麋鹿就忘形的呼喝一聲追了過去,瓊古無奈地暗自搖頭,眼一轉,再見金日負手背對著她立於林子邊,又在眺望遠方,不知為何,她有點、心虛。

“大阿哥,你在想什麼?”

“想我女兒,想我兒子。”

瓊古不禁瑟縮了一下。“對不起。”

“為什麼說對不起?”

“……”瓊古不敢回答。

“因為我會在這裏,罪魁禍首是你們兩個嗎?”

“我……我隻是不明白,小時候我確實不懂事,但我長大了,也懂事了,而且大阿哥也的確說過要娶我們的,為何大阿哥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我們呢?”

“你說你不明白……”金日徐徐側過臉來望住瓊古。“我更不明白,當年陪你們一起玩的不隻我一個,還有弘曧和弘昶,為何你們偏偏認定我,我跟你們的年歲相差最多不是?”

瓊古低頭沉默片刻,然後抬起眸子來瞅住他。

“大阿哥可還記得,在我六歲那年,也就是我們進宮陪伴太後前兩個月,舅舅派人來接我們回裕親王府,但裕親王府的嬤嬤沒有看好我們,讓我們給溜出府去了,當時我們想要回莊親王府……”

“怎能不記得,”金日以那種“想起當年不堪回首”的語氣喃喃道。“兩座王府裏的人瘋了似的到處找你們,就差沒出動八旗營,搞了個翻天覆地、天下大亂?”

瓊古又心虛的垂下螓首。“對不起,當時我們住不慣裕親王府,才想回去找你們,誰知才剛出門就迷路了,三轉兩轉竟轉到了太平湖,我們就困在那一片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蘆葦蕩裏……”

“還被野狗追!”金日追加重點。“當我找到你們兩個時,那群野狗已經準備要開動了!”

瓊古猛然抬起嬌靨,“但大阿哥你救了我們!”她略顯激動的輕喊。“你不僅及時趕到,而且兩三下就打跑了那群野狗,你是那麼英勇、那麼威武,沒有人比你更厲害,沒有人比你更……”

“請等一下!”金日呻吟。“請不要告訴我,就是因為那件事,你們才……”

“就是那件事!”

“……早知道讓你們被野狗咬死算了!”

“大阿哥,”瓊古低呼,眼眶因為受到傷害而泛紅了。“你就那麼討厭我們嗎?我那時候才六歲啊!”

金日麵無表情,但眼神很認真的凝視她半響。

“不,我不是討厭你們,而是不喜歡你們,因為你們的行為無法讓人喜歡,但畢竟當時你們還小,不懂事,也不好苛責你們。不過……”

目光移開她,回到前方——京城方向,他心裏想著翠袖和兩個孩子。

“你小時候,我最厭惡的是你老纏著我不放;而今,你依然纏著我不放,倘若我真厭惡你,那也是因為你這種跟小時候同樣的行為。你真懂事了嗎?不,在我眼裏,你跟小時候一樣幼稚!”

“可是……可是小時候你明明說過要娶我們的!”瓊古急切的為自己辯駁。

嘴角嘲諷地勾了一下,“不隻我,弘曧和弘昶也說過要娶你們,為什麼你不去纏他們?”金日反問。

“咦?”瓊古愣住。

“你隻記得我說過要娶你們,卻忘了那是在玩扮家家酒的時候……”

“啊!”瓊古傻了。

“要真有人說長大後要娶你們,那也不是我,是弘昶。”

“……”瓊古不知該如何反應了。

“現在你應該清楚所有事實了,希望你能再用腦子認真思考一下,你們這種行為不會讓我喜歡你們,隻會讓我更反感!”

金日平靜的說完後便不再理會她,瓊古呆若木雞,全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就在這時,瓊玉哇啦哇啦地跑回來了,“可惡、可惡,我的箭法明明很好,為什麼老射不中呢?不管、不管,大阿哥,我要你幫我……”兩腳定住,疑惑的來回看他們。“咦?你們怎麼了?”

沒有人回答她,金日是懶得理她,瓊古是不知該如何回答她。

說她們搞錯了什麼嗎?

但救她們的確實是他呀!

可是他說她們這麼纏著他隻會讓他更反感。

然而不這麼做,她們又該如何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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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底,滿兒和翠袖自蒙古回到京城,十一月初,乾隆也奉皇太後鑾駕返抵京師了。

金日是鐵青著一張可怖的臉回到世子府裏的,府裏的仆婢們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隻忙著腳底抹油紛紛逃難,因為這時候的世子爺跟莊親王沒兩樣,果然是父子,隻有兩個字可言:恐怖!

而莊親王府裏的人一聽說乾隆回京了,一窩蜂全跑到世子府裏來等金日,沒想到卻見到莊親王複製版。

要看莊親王,他們不會留在王府裏看——真版,幹嘛特地跑到這裏來看!

“小日兒,又有什麼麻煩了嗎?”

“麻煩?”金日喃喃覆誦,匆爾狂怒的猛拍一下茶幾,砰一聲茶幾碎了,

“不,那不是麻煩,是……”再橫拳狠捶高腳架,砰一下高腳架也垮了,“皇上的旨意!”又一腳,扶手椅壽終正寢,“我……”抓起花瓶來砸出去,價值連城的雙繡屏風變成一文不值的爛木片,“不能不從的旨意!”最後呼一掌揮出去,大理石桌化為大理石粉。

好,他發泄夠了!

闔著眼,他徐徐吐出一口長長的怨氣,再睜眸,環顧四周,想找人抱怨或商量,卻愣住。

廳裏沒有半個人。

怪了,剛剛他進廳裏來的時候不是有很多人嗎?

他困惑的再仔細看,愕然發現廳裏果真沒人,倒是窗邊門旁探著好幾張半臉,畏畏縮縮的又躲又藏,戰戰兢兢的隻敢露出兩隻眼,一見他注意到他們,眨眼又消失,他不由啼笑皆非的歎了口氣。

“進來吧!”

“……安全了嗎?”

“安全了!安全了!”金日不耐煩地說,逕自找了張完好的椅子坐下。

又過了好久之後才有人進來,翠袖,她是被硬推進來的犧牲品,見金日隻是手支著下顎似笑非笑的斜睨著她,並沒有濺血殺人的跡象,其他人才敢陸陸續續的溜進來,有的沿著牆壁摸進來,有的從窗子爬進來,有的隻敢站在廳口。

然後,翠袖又被好幾隻手一齊推了一下,推向金日。

“呃,夫君,我能不能請問一下……”

“你問。”

“你發瘋了嗎?”

靜默片歇,金日失笑,因為翠袖一本正經的表情。

“誰說我發瘋了?”

“額娘。”

橫橫的瞪去一眼,“她才瘋了!”金日沒好氣地說,然後拍拍身邊的椅子。

“來,坐下。”

翠袖聽話落坐,再關心的仔細審視他。“夫君,究竟是誰惹你生氣了?”

一提到這,滿肚子火又冒上來了,“還有誰,”金日咬牙切齒地恨恨道。“除了皇上還能有誰!”

“他如何惹你生氣?”

“他竟敢威脅我!”

“威脅你什麼?”

才問兩句,金日又不說了,沉默了好一會兒後,情緒才又平靜下來。

“在我回府之前,”要討論這件事,他不能發火。“皇上特意在養心殿召見我,劈頭就說明年正月中,他要奉皇太後鑾駕南巡,我已被排在隨行名單之中……”

“南巡?那要很久嗎?”

“起碼要三、四個月。”

“那麼久?”翠袖驚呼。

“不僅如此,七月的木蘭秋彌我也得去,天知道何時才能回京,最後,皇上又說……”金日又咬了一下牙根。“今年是皇太後六旬聖壽,他希望能把太後最渴望的禮物呈獻給太後……”

“是什麼?”翠袖脫口問。

金日惱火地瞪她一眼,但還來不及回答,旁邊就有人插嘴進來。

“就是讓小日兒把瓊玉那對姊妹娶進門嘛!”

“喔。”翠袖有點尷尬的縮了一下脖子。“那後來呢?”

“我說……”金日慢條斯理的說道。“倘若我不同意呢?”

“對,如果你不同意呢?”翠袖再次衝口而出問。

金日再瞪她一眼,翠袖又尷尬的縮回去。

“對……對不起。”

金日又靜默片刻。

“皇上說……”

“說什麼?”廳裏所有人同聲一致問,有那麼幾分緊張的味道。

“既然我已晉封為世子,那麼……”金日的目光徐徐移向弘曧、弘昶。“弘曧和弘昶是不是應該搬出王府了?”

頓時,廳裏沉寂了下來,再也沒有人出聲。

很好,乾隆已經挑明了講,看是要顧兄弟還是顧老婆,隨便他挑,總之,他隻能二擇一,別想大包大攬。

難不成非得低頭不可了?

9

打從第一次聽說瓊玉姊妹想嫁進世子府開始,金日就一直在躲避她們,甚至還大老遠躲到廣州去。

而今,他卻不得不主動來找她們,雖然一肚子怨念,可是……

思來想去,麻煩隻能靠他自己解決,若是靠阿瑪、額娘,最後隻會演變成阿瑪和皇上來個麵對麵、硬碰硬,屆時事情非鬧大下可,事情一鬧大,結果想樂觀也樂觀不起來,八成會全家人一起倒楣,大家一起到東北去墾荒吧!

所以,他不得不來。

“大阿哥,好高興,這是你頭一次主動來找我們呢!”

金日回身,望著自鹹若館那方向跑來的瓊玉姊妹倆,心中突然浮現一股極端的厭惡感。

先前他還不至於討厭她們,但現在,他開始討厭了。

瓊玉姊妹倆雙雙站定在他麵前,雖然喘得很,但仍流露出十分開心的神色,姊妹倆都笑容滿麵,一個嬌羞、一個大方,憑良心說,春蘭秋菊各有姿色,兩人都相當嬌美動人,但,他討厭!

“我隻是來問你們一件事。”

姊妹倆相覷一眼,喜色立現,顯然兩人都想到同一個方向去了。

“請問,大阿哥。”

“我想請問你們……”金日的表情十分平靜。“為何要如此逼迫我?”

瓊玉姊妹倆的笑容僵住了,然後,逐漸流失。

“我不明白,大阿哥,你為什麼這麼說?”瓊玉困惑地問。

“我解釋過,當年說要娶你們,那是在玩遊戲,為何你們還是非嫁我不可?”

“但救了我們的確實是你呀!”

“因為我救了你們,所以你們要如此逼迫我?”金日苦笑。“你們是希望我後悔救了你們嗎?”

瓊玉一時啞口,回不出話來。

“我們並不想逼你呀,大阿哥,可是……”瓊古怯怯道。“我們的年歲都不小了,不能再等了。”

金日閉了閉眼。“換句話說,你們非嫁我不可?”

瓊古瑟縮一下。“從那年開始,我們就認定非你不嫁了,這麼多年下來,你又要我們如何收回這份感情?”

“即使嫁給我要守一輩子活寡也心甘情願?”

“我想,時間久了,大阿哥你一定會慢慢了解我們並非如你想像中那樣不堪,”瓊古真誠的低訴。“我們願意等。”

金日深深吸了口氣,“既是如此,那你們就等吧!”語畢,憤然轉身離去。

瓊古姊妹倆默然無言。

她們錯了嗎?

默默地,金日回到世子府,這時候翠袖在陪孩子睡午覺,不會找他,於是他再默默地走到府側的花園,默默站定在一株幹粗枝密的柏樹前,默默擺好姿勢,默默運功,屏息,霍然劈出一掌,那株無辜的大樹轟然一聲斷成兩截。

又呆立了好一會兒,他才扯出一彎無奈的苦笑。

“我在幹什麼呀?”

他對自己搖搖頭,轉身欲待離開,身子卻又猝然定住,錯愕的瞪住一側的蓮花亭,有個人津津有味的趴在欄杆上看戲。

“你在這裏幹什麼?”

那人笑嘻嘻的走出蓮花亭,行向他。“金公子,從小老兒到達世子府那日起,小老兒就天天等在這裏了呀!”

“你天天等在這裏幹什麼?”金日沒好氣的嘟嘍。“就為等看戲?”

那人哈哈笑。“沒錯,小老兒真是在等看戲呢!”

一聽,心情原就不爽的金日,頓時決定要把一肚子無處發泄的火全冒出來讓對方嚐嚐,讓對方也口叫味一下無辜受害的滋味。

然而,就在他舉掌準備劈出去的那一瞬間,卻突然頓住了。

那人竟仍笑咪咪的一副毫不畏懼的樣子。

他不怕死嗎?還是他練有什麼不為人知的護體神功,譬如金鍾罩、童子功什麼的?

慢吞吞的,他收回掌勢,注視對方片刻。

“胡大夫,請問你究竟在這裏等什麼?”

胡大夫也慢吞吞的指了指那株英年早逝的柏樹。“等那株樹被你劈斷。”

金日那雙秀氣的眉徐徐挑高。“你怎會知道我要劈斷那棵樹?”

胡大夫又微笑起來。“算命先生告訴我,要我到達這裏之後,找著府裏最高大的那株柏樹,等它被劈斷的那天,就問金公子你一句話。”

“什麼話?”

“你已經走投無路了嗎?”

“是又如何?”

“如果是的話,他要我教你一條路。”

“什麼路?”

“置之死地而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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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地,金日推門進寢室,回身關好門,再默默地進內室,默默的拉了一條凳子坐在床邊,默默地注視著床上的妻兒。

置之死地而後生,那的確是唯一的路,但她願意陪他走那條路嗎?

不一會兒,在她還不該醒來的時候,翠袖猝然驚醒過來,疑惑地看看身邊的孩子,再回頭張望,旋即坐起身,輕手輕腳的摸下床,搭上袍子,再牽起金日的手到外室去,倒了一杯溫茶給他,然後坐下。

“你想跟我說什麼嗎?”

“你怎會知道我想和你說話?”

翠袖搔搔腦袋。“我也不知道,隻是一種感覺啦!”

金日憐惜地撫上她的臉頰。“嫁給我,你真是辛苦了!”

“辛苦?”翠袖真的疑惑了。“哪裏辛苦?”

“要適應我的身分,特別是我處的環境,這並不容易。”

“也不是太難啊!”

“不難嗎?京語難學吧?你到現在還不會說呢!”

“但我會聽了啊!”翠袖得意的笑起來。“告訴你,我學語言才厲害呢,想想我在四川長大的,那兒的語言才多呢,藏語啦、苗語啦、蠡語啦一大堆,但我還不都學了,雖然有的說得不是很好,那是因為我學太多種了。如果我隻學一種,又很認真的話,說不定我學得比你快呢!”

“是麼?”金日微微勾起一抹笑。“那生活習慣呢?你覺得這裏的生活習慣如何?”

“不如何。”翠袖滿不在乎地聳聳肩。“四川種族那麼多,每一種都有他們個別的習俗,去這個村莊的習俗是這樣,去那個村莊的習俗又是那樣,我可從來沒搞錯過喲!”

金日笑容加深。“那麼,身分呢?你習慣眼下的身分了麼?”

對於這個問題,翠袖倒是遲疑了一下。

“其實也沒什麼習慣不習慣啦,我是……”她抬眸,瞅住他。“好吧,我老實說好了,起初我是害怕,害怕做錯什麼讓你丟臉。可是後來我發現這就跟各民族的習俗一樣,每一種民族有每一種民族的習俗,每一種身分也有每一種身分的,習俗,我隻要記住這種身分的‘習俗’,就不怕做錯啦!”

金日笑容更深。“所以,你不怕適應環境?”

“有什麼好怕的?”翠袖反問。

“也不怕變換身分?”

“怕什麼?”

金日笑容燦爛得可媲美驕陽,“那麼……”他深深凝注她。“如果我希望你再跟我去適應另一種身分、另一種環境呢?”

“無論你到哪裏,我就跟到哪裏,”翠袖毫不猶豫地回道。“要上天,我陪你飛天;要下地,我陪你鑽地,嫁夫從夫,就算要我經曆十八層地獄,我也會跟著你,絕不後侮!”

“是麼?”金日的心融化了,感動的波濤仿佛暴風浪似的翻滾。“無論我到哪裏,你就跟到哪裏?”

翠袖使勁兒點頭。“即使要我陪你一起死,我也願意!”

金日頷首。“好,那你就陪我一起死吧!”

“呃?”

“我看看,嗯……就趁皇上南巡時,咱們就一起死吧,你認為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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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出問題嗎?”滿兒擔憂地問。

“回福晉的話,絕不會!”胡大夫毫不遲疑的斷然道。“小老兒會十分謹慎,萬分小心,絕不容出差錯!”

“你怎能夠確定?”

“因為算命先生說不會有問題,不可能有差錯。”

滿兒頓時鬆了口氣,“那就好。”再轉向其他人。“你們呢?還有問題嗎?”

“有。”翠袖舉手。“如果宮裏懷疑呢?”

“所以要演一出真到不能更真的假戲啊!”

“有人要來看呢?”蘭馨也問。

“讓他們看!”

“不會穿幫吧?”弘明。

滿兒望向胡大夫,這個不是她能回答的問題。

“不會。”胡大夫胸有成竹的道。

“大姊那邊,誰去?”弘昶。

“烏爾泰。”又換回滿兒回答。

“孩子哪兒找?”弘曧。

“塔布負責。”

“那以後……以後還能再見到大哥嗎?”雙兒。

“……不能了,弘明,你大哥‘死’了之後,我們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活人怎能再見到死去的人呢?

“我‘死’了之後,你們會想念我嗎?”金日。

“呿,誰會想你!”滿兒沒好氣的橫他一眼。“好,沒有問題了吧?那麼,老爺子,你就先上場吧!”

自始至終沒吭過半字的允祿終於出了一聲。

哼!

“舊疾複發,請免上朝?”

批閱奏折的毛筆寫一半停下,乾隆慢慢抬起臉來,懷疑的目光定在案前的人臉上。

“什麼疾?”

“瘧症。”

“又是瘧症,十六叔,你不是騙朕的吧?”

允祿麵無表情,毫不回避的與乾隆對視。

“太醫已去診過,皇上何妨宣太醫來問。”

乾隆眯了眯眼,但很快又恢複常態。

“既是太醫診斷,應是不假,好吧,暫免弘普上朝。”

“謝皇上。”

“沒其他事了吧?那就跪安吧!”

“臣告退。”

允祿一離去,乾隆的表情即刻陰沉下來。

“小海子。”

“奴才在。”

“宣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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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月匆匆忙忙跑向寢樓,咚咚咚兩階跳一階奔上樓,大老遠就扯拉嗓門狂喊。

“來了、來了,瓊格格和玉格格來了!”

“噓!”寢室門前,香萍及時擋住香月,拚命使眼色。“別吵,爺病又發了,太醫正在為爺診治呢!”

“那兩位格格怎麼辦?”

“爺吩咐過,誰要看都讓他們看!”鐵保低語。“去請她們過來吧!”

片刻後,再領著滿臉焦慮的瓊玉姊妹倆來到寢樓,未經通報便逕行闖入寢室內,直奔床前,一眼見到睡在床上的金日,不禁大吃一驚。

但見往昔原是紅嫩圓潤如小奶娃的金日,此際竟是一副久病不愈的枯槁摸樣,憔悴又孱弱,雖然兩眼睜得又圓又大,卻又似毫無意識的呢喃一些聽不懂的話,腦袋在枕頭上不住輾轉呻吟,又不時掙紮著要起來,翠袖隻好用盡全力按住他。

太醫一診治完畢,正要開藥方,瓊玉姊妹倆就忙著追問病情。

“如何,太醫,大阿哥病情如何?”

太醫臉色凝重的沉吟了會兒。

“不瞞兩位格格,世子爺的病情愈來愈沉重,狀況實是不佳。”

“但這是瘧症啊,下是有那種夷船送來的藥,叫什麼雞什麼霜的嗎?”

“金雞納霜。”太醫說出完整的藥名。“卑職確已讓世子爺服用那種藥,但效果不彰,可能是隨侍皇上謁陵過度勞累,心頭又鬱結沉積,以致病勢一發便不可收拾,如今瘧母已結,勞瘧纏身,要想痊愈,恐需長久時日。”

瓊玉姊妹倆愈聽愈是心虛,愈聽愈是愧疚。

“那……那……沒有辦法讓他快點好嗎?”

“卑職會盡力。”說罷,便繼續開藥方。

瓊玉姊妹倆再看回床上的人,心虛霎時又轉心慌,因為金日看上去愈來愈痛苦,呻吟不斷,輾轉不定。

“有……有人照顧他嗎?”

“福晉都親自照顧爺。”一旁有人回答瓊玉。

“那……那我們回宮裏去,請太監送些人參燕窩來。”

姊妹倆顯得有點慌張的跑了。

不是不想留下來,而是怕留下來之後,有人想起金日之所以會過度勞累又鬱結沉積都是她們害的,然後他們就會罵她們、怪她們……

她們不是故意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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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袖正在一匙匙喂金日暍粥,但才喝一半就被推開。

“夠了,戲還沒演完呢!”金日一邊說,一邊孱弱的闔上眼,好像連睜眼都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

不甘心的端著碗,翠袖注視他好半晌之後,方才不情願地將碗放回幾上。

“一定要這麼辛苦嗎?”

“不辛苦,跟你比起來,我一點兒都下辛苦。”

“可是……”翠袖垂下眸子,“人家看了心痛嘛!”話落,禁不住撲進他懷裏哭出聲來。

金日睜眼,微笑,憐愛地輕拍她的背。

“不要哭,再挨一陣子就好了。想想,我更擔心將來你要麵臨的辛苦呢!”

“我說過,我不怕適應環境。”

“但適應環境本身就是一件辛苦的事。”

“我不怕嘛!”她仰起嬌靨。“何況,你不也是。”

“我可比你輕鬆,因為……”他得意的嘻開小嘴兒。“我已經會說,甚至會寫了。”

“真的?”她吃驚的瞠大眼。“怎會?”

“阿瑪教我的。”

“原來阿瑪早就會了啊!”

“嗯,所以我不會像你那麼辛苦。”

“我再苦都沒關係,就是不想看到你苦嘛!”

話又說回原點了。

“我不苦,隻是……”他的眼又闔上了,拍她背的手也無力的垂下。“好累,真的好累,讓我睡一下好麼?”

“好、好,你睡吧!”翠袖連忙扶他躺下。

不過一會兒,金日就睡熟了,她仔細為他掖好被子,再添上另一條毯子,又拉上床幔,以免冷風吹進去,然後,莊親王府的人又來了,滿兒、雙兒、蘭馨,以及金日的弟弟們,全都來了。

除了允祿和弘昱。

他們天天都來,有時候允祿也會來——被滿兒硬捉來的,一來就幾乎待上一整日,因為,他們很快就再也見不到金日一家子人了。

他們的時間,已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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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十六年正月,乾隆準備南巡了,可是金日的病情不但未見好轉,反而愈加沉重,就在出發三天前,乾隆竟然特地跑來探望金日了。

“不用見禮、不用見禮,朕是來探望病人,可不是來騷擾病人的。”

“謝皇上。”

然後,床幔掀開了,同瓊玉姊妹倆一樣,乾隆一眼便心驚不已,下意識往前靠近床鋪想要看清楚一點。

床上的人真是弘普嗎?

的確是他,雖然床上的人削瘦得不成人形,仿彿纏綿病榻多年的藥罐子,隨時都可能會回老家去拜見祖先,然而那五官輪廓確實是弘普,錯不了。

“夫君、夫君,醒醒,夫君,皇上來探望你了!”

翠袖呼喚了好半天,床上的人才吃力的撐開眸子。

“皇……皇上。”

金日的聲音細弱得幾乎聽下見,乾隆還得俯下腦袋去聽才知道金日在敬呼他,想到不久前金日仍神采奕奕的陪他謁陵,轉個眼竟變了個樣子,究竟是什麼折磨得金日在短短兩個月內就病成這樣呢?

乾隆若有所思的注視金日片刻。

“弘普,你真那麼不愛娶瓊玉和瓊古?”

“臣……討厭她們。”

“好吧,那朕就不再勉強你了,太後那邊朕會去說,你要放開心情養病,盡快養好身子,朕還有許多事要交托於你呢!”

不再勉強他?

太遲了!

“謝皇上……恩典。”

“好,那你休息吧,朕不擾你了。”

乾隆一離開,翠袖就忍不住歡呼起來。

“夫君,皇上不會再勉強你了呢!”

金日疲弱的閉上眼。“往後他還是會……找其他借口……強要我……低頭。”

笑容頓時扯扁了,“所以,你還是得‘死’?”翠袖呐呐地問。

“我死……才能一勞永逸。”金日喘著氣說。

翠袖靜默一下。“既然如此,那還是死吧!”

金日又打開眼,望住她。“你……不想離開這裏?”

“不,是我不想再看你繼續病弱下去嘛,”翠袖語帶哭音的呢喃。“要是你真的……真的……”

“放心,我……不會有事。”他勉強提著氣做保證,這種保證實在很沒力。

“你能確定?”難怪她懷疑。

“算命先生……這麼說了。”再加證人總可以了吧?

“……好嘛,我相信他就是了!”勉強可以了。

晚一些時,莊親王府的人又來了一個,雙兒。

“怎麼隻有你?”翠袖納悶地問。

“皇上說大哥不能隨侍南巡,那就讓四哥去。”

“四弟肯去?”

“當然不肯,所以……”大拇指往莊親王府方向一比。“阿瑪正在跟四哥打得如火如茶,山崩地裂呢!”

“這下子不知道又要打多久了!”翠袖咕噥。

“所以額娘他們會晚一點再過來,免得阿瑪錯手打死四哥了!”

“不會有那種事吧?”

“沒有額娘盯著的話,誰知道。”

“……你在說笑?”

“你說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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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終於到了最後一幕。

在乾隆首次南巡期間,三月二十二日酉時,鑲藍旗滿洲都統世子弘普病逝,卒年三十一歲。

三日後,世子福晉虎爾哈氏自縊殉夫,卒年二十歲。

玉格格姊妹倆後悔莫及,在靈堂上撲地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懺侮,發誓終身不嫁以贖罪愆。

那怎麼行!

莊親王福晉連忙將她們帶到偏廳,使勁兒鼓起三寸不爛之舌,噴了滿地口水,設法要她們打消那種莫名其妙的餿主意,順便客串媒婆,介紹給她們好幾位“完美”的夫婿人選。

翌年,玉格格就出嫁了——這是後話。

再隔一年,瓊格格也出嫁了,這也是後話。

乾隆三十二年,弘普追封為莊親王——這更是後話。

總之,全部都是廢話,不,後話。

多後?

非常非常後……這本之後……誰知道有多後……

10

韶州地形以山地丘陵為主,大小河流密布,農田多,又是人員貨物通行入粵的要道,人來人往川流不息,這種地方要找個好地點躲人並不容易。

除非有熟悉當地的人幫忙。

“再睡會兒吧!”翠袖苦勸床上那個不聽話的壞小孩。

“不,叫香月、香萍把他們兩個抱來,我要跟他們玩兒。”金日則一意要盡情發揮壞小孩的威力,任性到底。

“他們都會走路了,你還下不了床,怎麼跟他們玩?”

這裏是山裏的一座農舍,原屋主改行當商販去了,袁士弼便買下了農舍和周圍一大片地好讓他們藏身,而他們也已在這裏住了半個多月,金日的身子也開始好轉了,隻是離痊愈尚有一段時間,這種事也是急不得的。

“那我下床!”

“夫君,雖然嫁夫從夫,但我娘也會說這種事不應該從!”

眼見翠袖好像真的生氣了,金日趕緊堆起一臉討好的笑湊過去。

“好好好,你別挫火兒嘛,聽你的,我都聽你的,行了吧?”

“……我把孩子帶來這裏玩給你看好不好?”

他一退讓,她也馬上退讓了。

“好,當然好!”

片刻後,香月帶來兩個孩子,旋即又轉出去洗衣服,兩個孩子一進來,馬上搖鈴鼓、甩布娃娃的互相追逐起來了,天知道那有什麼好玩的,但他們就是玩得好不開心。

翠袖和金日一起坐在床上看,心裏又滿足又得意。但一會兒後,金日不經意瞥見翠袖在偷偷抹眼淚,忙伸手攬她過來。

“哭什麼?”

“我沒有哭。”

“好,重來。你眼淚巴叉的是為啥?”

“我……我想到額娘最疼詠佩……”翠袖囁嚅道。

金日輕輕歎氣,然後認真考慮半晌。

“你想留下來麼?”

翠袖怔了一下,仰眸看他。“留下來?”

金日點頭。“對,留下來,在這裏。”

翠袖怔愣地望著他,好像在思考他那句話的意思,跟著腦袋一歪,她也認真地思量起來了,又攢眉又咬唇的好半天,好不容易終於得出結論。

“不行,不怕一萬隻怕萬一,要是留在這裏,這輩子都沒事最好,但若是有了萬一,所有人都會被我們連累,那我寧願現在先忍一忍,時間久了自然會習慣,就算相隔再遙遠,我們心裏彼此都記得對方就夠了。”

金日深深凝住她,滿含歉意。“對不起,嫁給我真是苦了你!”

“你又來這麼說了!”她反倒笑了。“就算再苦,但代價是能跟你廝守在一起,這個苦就很甜,我喜歡吃這種苦。”

金日歎息。“我會補償你的。”

“為什麼要說補償呢?是我心甘情願的呀!”

“但是你並不明白將來會吃到什麼樣的苦。”

“我是不明白,可是……”她將臉頰緊緊貼住他胸膛上曾受過刀傷的部位。“再怎麼苦,也比不上當初你為我吃的苦那樣的苦、那樣的危險,我又該如何補償你呢?”

金日沉默一下,馬上又說:“當時我不省人事,毫無意識,並不是心甘情願那麼做,所以不算!”

居然耍賴。

翠袖失笑。“我這句話說過不知多少次了,但我還是要說,夫君,你真的很像小孩子耶!”

小嘴兒又噘高了。“你管我!”老回答。

“好嘛、好嘛,不管你,不過……咦?”話不說了,翠袖咯咯笑個不停。“你看,夫君,你看!”

金日疑惑地轉眸望去,也笑了。

隻見胖嘟嘟的小小子竟然掛在椅子橫杠上睡著了,而潑辣的小丫頭則枕著布娃娃睡在椅子底下,就像兩隻小貓咪一樣,可愛極了。

“現在,你可以睡了吧!”

“沒問題!”

不一會兒,金日一手女兒,一手兒子,父子女三人一起睡翻了。

望著床上那三個她最親愛的人,翠袖唇畔悄悄泛起一抹甜蜜的笑意,胸中彌漫著一股滿足的激情。

這麼甜的苦,她情願多吃一些!

六月,正是韶州最炎熱的季節,鐵保自京城趕回韶州來了。

“情況如何?”

“一切如同計畫。”

“有人懷疑麼?”

“一個也沒有。”

“很好。”

金日對翠袖笑了一笑,後者回給他一笑,然後在他麵前擱下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放在鐵保麵前的則是一碗冰冰涼涼的蓮子湯,隨即轉入另一個房問,裏頭開始傳出刺耳的怪叫聲,那表示有人餓了。

不甚甘心的,金日瞥一下鐵保那碗冰冰涼涼的蓮子湯,再看看自己熱氣騰騰的藥碗,哼一聲,捧起來吹氣。

“說說看,讓我聽聽是否遺漏了什麼。”

二個多月前,塔布終於找到一副剛去世的幼兒屍體,於是二阿哥立刻宣稱他的三子因急病過世,然後將那副幼兒屍體以二阿哥的三子名義安葬,而二阿哥的三子將頂替永瑺少爺的身分繼續由二夫人撫養。”

金日輕輕啜一口熱氣騰騰的藥湯。“詠佩呢?”

鐵保端端正正的坐挺腰,連看也不敢看一眼他那碗冰冰涼涼的蓮子湯。

“由大格格的三女頂替,那邊的死因是溺斃,早已安葬,雖然沒有屍體,不過天高皇帝遠,皇上懷疑不到那邊去。”

“香萍、香月?”

“她們是福晉收養的孤兒,沒有旗籍,不會有人問到她們,即使問了,回說她們嫁至南方即可。”

“你們兩個?”

“王爺派我們到大格格那兒,機會一到便會‘戰死’。”

金日點點頭表示滿意了,再啜一口熱氣騰騰的藥湯,又用下巴指指鐵保那碗冰冰涼涼的蓮子湯。

“你不喝麼?”

“奴才不敢。”

“為何不敢?怕被夫人毒死?”

“不,是怕被爺您一掌劈死!”

“……聰明。”

“謝爺誇獎。”

“嗯。”

“不過,爺……”

“嗯?”

“奴才到底可不可以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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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廣州十三行街,有一處充滿異國風情建築的區域,那是專供洋人經商、居住的地區,街上來往的多半是高個子、高輪廓、高鼻子的洋人,穿的是襯衫、長褲和高腰直筒女裝,最特別的是他們的眼睛頭發有各種不同的顏色,簡直像是萬花筒,難怪第一次見到洋人的漢人都會看得目不轉睛。

不是他們太好看,而是太奇異。

此刻,乞巧節剛過,在緊鄰洋人區的一家客棧廂房裏,金日正在對老婆和下人一個個“逼問口供”。

“翠袖,你真的不會後悔?”

“不會!”

“但是……”金日俯眼十分嚴肅的盯住她。“你永遠不能再回來了!”

“你呢?”翠袖反問。

“我也不能。”

“那我就不用再回來了。”

“你會想念家人的。”金日提醒她,她是最顧念家人的。

“我當然會,”翠袖很爽快的承認。“但舞袖和青楓也有個兒子了,袁家已有後,我知道額娘也會幫我照看我爹娘,所以我不必再為娘家擔心了,況且……”

她勇敢的笑了一下。“我已經痛痛快快的哭過了,從現在開始,我不哭了,我會忍耐,有一天我會習慣,然後就沒事了。你也知道,姑娘家一旦嫁出門,如果路途太遠,也可能一輩子都不能回娘家,這是女人家注定的命運,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

“你也會很辛苦。”金日再警告她。

“我們都會很辛苦,”一句話就把所有人全拉下水。“但我也說過,隻要能跟你在一起,辛苦也是甜的,我喜歡這種辛苦。”

“真不後侮?”

“絕不!”

金日歎息,環臂圈住她,“謝謝。”他呢喃著傾身吻了她一下,而後轉身,麵對那四個誓死跟隨的奴婢侍衛,“鐵保、何倫泰、香萍、香月,”他一個個點名過去。“你們確定要隨我去?”

“是,爺!”同聲一致。

“不後悔?”

“不後悔!”異口同辭。

“何倫泰,我們再也不能回來了,你阿瑪呢?”金日盯住何倫泰問。

“爺,奴才有弟弟,”何倫泰十分平靜地說。“阿瑪也說奴才應該跟著爺。”

金日點點頭,轉向鐵保。“你阿瑪呢?”

“爺,奴才也有弟弟,”鐵保更是一派無所謂。“阿瑪也說倘若奴才不跟著爺,他會親手打斷奴才的兩條腿、一雙胳臂,再扭掉奴才的腦袋!”

金日呆了呆,“哇,塔布有那麼狠?”驚歎,再望向香萍。“香萍,你……”

“爺,老實說,原本奴婢是很猶豫的,”香萍坦承道。“但胡大夫告訴我,說那位很靈的算命先生預言奴婢跟爺您去會比留在這兒好上一百倍,所以奴婢就決定要跟爺您去了。”

金日失笑,“那我就不用再多說了。”目光移向旁邊。“香月,你呢?”

香月沒回話,隻紅著臉偷偷覷了一下何倫泰,旋即羞赧的垂下腦袋,金日頓時恍悟。

“好好好,你也沒問題。”

“本來就沒人有問題的嘛!”有人在他後麵小聲咕噥。

金日回眸,後麵的人吐了一下舌頭,天南地北到處看——不是她,他搖搖頭,再問最後一次,“真不後侮?”

“不後悔!”沒有一絲遲疑。

金日綻開欣慰的笑。“何倫泰,大箱行李呢?”

“回爺,已先送上船了。”

“鐵保,什麼時辰開船?”

“不到一個時辰了,爺。”

“好,那咱們走吧!”語畢,率先定出門。

後麵幾個人抱孩子的抱孩子,拎包袱的拎包袱,緊跟出去,沒有人猶豫,沒有人後悔,所有人都早已下定了決心。

這是最後一步了!

遠遠的,金日便瞧見文天豪提著行李在光孝寺門前等他,模樣很悠閑,看樣子也沒有等多久。

“在等我?”

“當然,等你十多年了,金公子。”

金日莞爾,“好,那走吧!”轉身要走。

“請稍候,金公子!”文天豪硬拉住他的腳步。

金日困惑的回頭。“候什麼?”

文天豪唇畔噙著一抹神秘的笑。“倘若還有時問的話,金公子不妨寫封信函給令尊。”

“寫信給我阿瑪?”金日錯愕的覆述道。“寫什麼?”

“寫……”

寫什麼文天豪是湊在金日的耳邊說的,隻見金日愈聽愈是駭異,最後還震驚的大叫起來。

“你在說啥玄天二地的?”

“我說的是實話,金公子。你要不信就算了。”文天豪無所謂地道。“還有,這件事最好不要讓令堂知道。”

“為何?”

“這件事得順其自然。”

“自然?”金日嘲諷地撇了一下嘴角。“這整件事本就不自然,你還想要求誰自然?”

文天豪哈哈笑。“對我而言,再自然不過了!”

金日翻了翻白眼,“算了,總是已走到這地步了,還能說什麼?好了,走吧,時間不多了,還得寫信托人送回京呢!”

說到這裏,他看一下來路,再望向文天豪,眼底忽地浮現一抹頑皮的神色。

“我想……”他嘿嘿一笑,握住文天豪的手臂。“還是我帶你走比較快吧!”

聲落,兩人已如鵬鳥鷺鷹般淩空飛起,在文天豪的失聲驚叫中有如閃電般射向遠處,遙遙的,繼續傳來文天豪的驚叫。

“金公子,這個才叫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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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嗚著笛聲,遠行了。

金日幾人在船舷邊靠成一排,緊盯住愈來愈遠去的陸地,目光中充滿眷戀與哀傷。

雖然已下定決心,終究是舍不得呀!

突然,有人拍拍金日的肩,他回頭,是文天豪,令人吃驚的是,文天豪竟已剪斷發辮,而且還把剪刀遞給他。

“你必須剪斷過去的一切!”

剪斷過去的一切?

金日瞪住剪刀好半天,霍然搶過剪刀來,喀嚓一下剪掉自己的發辮,又盯住躺在手掌上的發辮好半晌之後,又是一個毫無預警的動作,他猛然回身揚手將發辮丟入大海。

斷了,過去的一切都斷了,他再也不能回頭了!

終曲

西元1757年,一艘大型商船緩緩通過直布羅陀海峽,駛入陽光燦爛的地中海,它的目的地是西班牙的瓦倫西亞。

而在瓦倫西亞的臨海港口,也正有一對難掩心焦之色的夫妻引頸翹望,夾雜在混亂的人群中,他們格外引人注目,因為他們不是西班牙人,是東方人,一對二十六、七歲的東方夫妻。

而且他們一看就是那種典型的大地主,富裕,有權有勢。

一般大地主是不會親自來碼頭接貨的,但他們卻親自來了,如果碼頭工沒記錯的話,他們已連續來半個多月了,但每次都沒接到貨,總是失望而歸。

“弘普,會是今天嗎?”妻子說話了。

她穿著一身十分典雅的西班牙傳統服飾,寬蓬的毛質長薄裙,長度至手肘的緊身上衣,圍裙是白色蕾絲紗,耳上掛著金質大耳環,頭發兩側各結出一個小發髻以金絲飾針裝飾,後發髻飾有大型透雕花紋金質發梳,再披上長長的蕾絲紗頭巾。

從頭到腳都是純西班牙風味,不仔細端詳她的五宮的話,還真看不出她不是西班牙人。

“該死的最好是!”丈夫咬牙切齒的詛咒。

而這位頭頂在冒煙的先生穿的也是傳統的西班牙服裝,棉質白襯衫外套絲絨繡花背心,修長合身的黑長褲以彩色寬腰帶係住,半長不短的黑發在腦後束成一支小馬尾,隻要不看他的臉,也是個十足十的西班牙人。

然而隻要往他臉上瞄上那麼一眼,就會忍不住笑出來,他那張臉,實在太可愛了,圓溜溜的大眼睛,小小的嘴,那對粉嫩嫩的腮幫子竟比小嬰兒更嫣紅,明明已經是個大男人了,偏偏還透著一股奶娃的味道,男人長成這樣也夠可悲的了。

“如果不是呢?”

“……明兒再來!”

他們說的是中文,周圍沒有人聽得懂他們在講什麼,他們也樂得隨心所欲的大聲說。

“不會是船隻出事吧?”

“沒有那種消息。”

“也許又繞到別的地方去了。”

“不,我確認過,那艘船會直接回西班牙來。”

“那到底是怎樣嘛?”

“你問我我問誰?”

妻子的紅唇不開心的噘了一下,隨又抱住他的手臂親熱的膩在他身上。

“那我們聊一下其他事好了,免得老想著他們是不是今天會到,想到都快抓狂了!”

大眼兒瞥下去看妻子,“你想聊啥?”丈夫問。

“聊……”妻子認真想著想著,忽地雙眸一亮。“對了,我學西班牙語真的比你快耶!”

“哼!”

見他一臉不爽的撇過臉去,妻子不禁偷笑了一下。“好嘛、好嘛,不聊那個,聊……聊……啊,對,真沒想到香萍居然會嫁給西班牙總督呢!”

“我更沒想到鐵保居然會娶個西班牙女人!”丈夫咕噥。

“不過,如果不是你因緣際會救了國王的弟弟帕爾瑪公爵和妹妹阿蒂靳公主,我們也不會這麼順利,而公主也因此堅持要嫁給你,大老遠跑到這裏來又碰上同樣的窘境,還真是……”

丈夫用眼睛白的地方橫她一眼,她聳聳肩。

“幸好她早已有未婚夫,不嫁給那家夥不行,不然我們又要逃了!”

“哼!”

“可是……”妻子唇畔蒙起甜蜜蜜的笑。“我們在這裏過得真的很幸福,不是嗎?”

抽回被妻子抱住的手,丈夫反手圈住她。“你很幸福?”

妻子使力點頭。“非常幸福!”

“不懷念家人?”

“起初那兩年會,但老三出世後,我就沒什麼時間了,老四再出世,我隻恨時間不夠,哪有空想念他們。”

“不覺得辛苦?”

“哪裏辛苦?”

“不後悔?”

“從不!”

對話到這裏,丈夫悄悄吐出一口氣,終於能放下心中一塊大石頭。

“你怎麼了?”

“沒什麼。”

“……弘普,我是真的真的很幸福!”

“……我也是。”

他俯著眸子,她仰趄眼兒,兩人四目相對,緩緩泛出款款深情的微笑。突然,四周人群傳來一陣騷動,丈夫下意識側耳凝神聽了一下那些西班牙人到底在說什麼,兩眼猝然放出欣喜的光芒。

“船快到了!”

“真的?”妻子興奮的大叫。“快,我們到前麵一點看!”

於是丈夫護著妻子往前穿過人群,來到碼頭最前方,兩人一起伸長脖子朝前方海麵望呀望。

“希望是今天!希望是今天!”妻子喃喃念道。

“最好是。”丈夫不耐煩的嘟囔。

然後,他們看到船了,兩人四隻眼專注在船上,不久,可以看清船上的人了,許多人聚在船舷旁,他們更是極盡目力在那些人臉上搜尋。

霍地,一聲驚人的尖叫破空而起。

“是他們!我看到他們了!天哪、天哪,他們真的來了!”妻子狂喜的又叫又跳,叫完忽又轉身撲進丈夫懷裏哇哇大哭。“好高興、好高興,終於又可以看見親人了!”

丈夫拍著她的背安撫她,自己臉上卻也浮現一股難以抑製的激動,是喜悅,也是感歎。

真的來了!

原以為在當年便與過去完全斷絕,此生此世再也見不到骨肉相連的親人,沒想到他們竟然來找他了!

算命先生果然不是胡亂說。

既然如此,算命先生說的可不隻這些,還有更往後點兒的事,隻要他再耐心等上十年,屆時……

想到這裏,他不覺綻開一臉明朗的笑容,輝映著地中海亮麗的陽光,微波蕩漾的海水,正似象征著他的新生命,璀璨耀眼。

生命,果然是值得珍惜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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